教室空了,同学们去农场,我们几个留下办黑板报。
嘈杂声远了,我却有点心慌。我沒动,还是坐着,我把双手握紧,夹在腿间。背后,不知多远,一定是他在翻弄稿纸,另两个呢,可能在打底线。
我能进板报组,是他说我的花边画得好。“春日暖和,柳絮轻扬”,我在作文<春天>里这样开头。他说有点味道,就是后面太啰嗦。啰嗦吗?我们女生不是心细吗?他会把我的<春天>改成什么样呢?不管什么样,我都没意见,我最想的是用他的字写我的<春天>。
眼前的课桌还不算太破旧,我是昨天调整坐座到这里的,坐的是自己的方凳,这方凳跟我两年多了。残存着深绿漆皮的课桌上有横的竖的弯曲的划痕,划痕有新有旧。在木纹漆皮划痕中,我“看”出了一张脸,圆头大鼻子,上嘴皮特别厚,一线眉,深窝眼。我用右手去“修改”,先是用小手指,我把下嘴皮加厚,把上嘴皮变薄。我换成食指,我的指甲甲面光洁平滑水红,就是有些长了,该剪了,但小指上的还是得留长点,用处大呢。“脸”上的眉毛变粗了,沒那么长了。眼晴呢,该是一双啥子样的呢,还是有点深,不圆,有点长,浅睫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还是一边单一边双,我觉得我笑了笑。这“鼻子”太丑了,我竖起拇指指甲,指甲缝里有黑东西呢,不是脏,是昨天吸墨水时弄的,也不好,等会我得用粉笔灰遮遮。我翻过指肚,箩箩纹里也有几圈墨迹。我的十个手指头有三个箩七个筐。我翻过手,斜竖着,再移过来,遮住了那张“脸”。
想遮就遮得住吗?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掩饰。昨天,他告诉我办板报时,我肯定笑得特別灿烂,要不他怎么会那样的笑。今早上,我梳头时在镜子里笑了好久。今上午,他伸手去摸黑板,摸完后还拍拍手,这黑板在昨下午被我们清洗了三遍的。上午课间操时,我又用清水仔仔细细擦洗了一遍,特別是他摸过的那处地方。他却说沒用,他又加了一句,黑板该刷漆了,这还差不多。
你就这样坐着吗?
我一下站起来,有点晕,血还在上涌,我又听到——去画边边。
一定是我的表情有点怪,他的脸一仰,愣了愣。我转回脸,摸一摸,发烫,我想一定是大红脸了。我一激动,脸就红,不是平时的白里透红,真的是大红。
他回去了。
我扯着衣襟,把自己挪到过道,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又是我了,我转过身来。
他己经站在凳子上了,他面朝黑板,一把长尺子,一支白粉笔,他在排版。
他的腰有点长,他的...,哈哈,可能是裤子大,有点吊裆,他的屁股下坠,不,他的身材就是有点怪,“怪人”嘛。
我向他走去,还有两三步时,我右偏,越来越偏,我到黑板前,都有差不多一米了。他那绿军裤确实太大,扎的是帆布皮带,棕色毛衣都脱线了,他妈妈都沒注意到吗?
我的右手小指像不是自己的,它擦着底线,底线正在变成断断续续的“省略号”。
我说画什么样的边呢?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不是这样说的,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这期是关于春天的,你想想该画啥子花边?
他的声音怎么听起来也怪怪的呢?我退后一步,我仰起脸,脸先朝右偏,右手伸过去,小手指钻钻左耳朵,我的脸又朝左偏,小手指回来再钻钻右耳朵。他像是长了胡子呢,真的是,以前怎么沒注意?我肯定是在快快的眨眼晴,要不他怎么会是一闪一闪的呢?
春天的?
写春天,昨天不是说了吗?
春天里来百花开。我早就准备了,要不妈妈的大姐二姐的、还有我自己的花样怎么会在我书包里呢。我昨晚上还做了梦,在梦里,全都是花,各式各样的花,我的<春天>像字又不像字,像鸟又不是鸟,像蝴蝶又不是蝴蝶,它们在飞,花在飞字在飞鸟在飞蝴蝶在飞……要不是二姐把我弄醒,它们真能飞到这里来呢。
让它们飞,让它们飞。
我说呀说,不停气地说。
他蹲在凳子上,双手握着长尺,像撑拐仗,不转眼地盯着。
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说,我说……。
我不说了,像是有只嗡嗡飞转的蜜蜂。
他的右手一弹,尺子升高一节,他又一弹,尺子又升高一节。长尺倒向我,我捏住。
指一下,要留那些地方。
我双手把长尺握着,这是头一回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我把长尺压在左胸,我还沒激动得乱了方寸,但我还是感到了压迫。这压迫并沒有随着长尺的举起而消失,说归说,现在是要做。
长尺在黑板的左上角划了个圈,我把自己挪向右,在他站过的凳子边上,长尺又在黑板的右下角划了个圈,这圈比前一个圈大,我后退,退到课桌了,看一看,我又向前,长尺在左下侧靠中再划一个不大不小的圈。
我松了口气,我满意自己,我说只画芙蓉,叶子可以有几种。
他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黑板的右上角,他在降落时脸朝我,他说这点呢?
我说可以画两根葡萄滕。
挂不挂葡萄?
挂。
春天有葡萄吃?
芙蓉在夏天才开。
依你。
他拍着手后退,他看着黑板,他和我并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