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7-17 10: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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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市街是由两排长长的穿斗木房夹成的长街。在这里,天,成了一条窄窄的河,从东北向西南,最后汇进长江。

在街上行走,总觉得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推着,无论是嘈杂的早上、竹扫把清扫路面的中午或是冷清的傍晚。这股推着我不由自主向前的力量,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家乡对每一个孩子的期盼。

走得越远,其实,心贴得越紧。

我的家不在这条街上,但几乎每天,我都会在街上出现。

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星期天上午。我应该有5岁了。

那天的街上还像往常一样热闹。

我在缝纫社隔壁的钟表修理店。在这里,我享有在五张工作台之间游走或站立、近距离观察、在圆筒放大镜闲置时摸一摸甚至学师傅们夹在自己的眼皮上。这特权不是哪个小娃儿都享有的。譬如住在街对面院子的幼儿园同学颖,虽然他父母是响当当的大医生,他老汉敢给心脏开刀,他妈妈能剖开别个的肚皮取小人人,但颖只能吊在窗台上够着半个脑壳一对眼睛朝里张望。

我被颖叫到了街上。

我俩都穿背带裤,封了裆的。封裆没封裆关系到断没断“奶”,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娃儿,这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

颖问我搞到着没有,当然原话肯定不是这样,我们多小、多纯洁,哪会这样的江湖言子,但颖问话的意思差不多。我摸包包,左摸右摸,最后从肚皮前的口袋掏出一盘废了的发条。

颖当场就揭穿了我,这盘发条是好多天前就有的了。不管那些,我俩马上玩起来,靠着窗台下的木板墙、小心翼翼拉开发条,再拉开,再拉开,把发条拉成了直线。我俩谁都想先放手打击对方,但谁都不忍,最后只能数一二三,手同时一放,一串细微清脆声,发条边收缩边飞,像泥丸飞上了天。

天上有穿棱的燕子,由此可断定这是在春天。

“春天里来百花香,

啷里个啷来啷里个啷,

春风温暖阳光照,

照在我的破衣裳……”

衣服是有点破,但缝补了的。穿过大街没走小巷,我俩去了斜对面的锅碗瓢盆修理店。

如果说钟表的拆解组装是文静雅致的“巧夺天工”,那么在这里,硝酸熏眼睛碳火烤屁股敲锅钻孔震耳朵,全是汗流夹背的肮脏活。劳动分工我们懂,高低贵贱也潜移默化。在幼儿园,帮老师收碗端饭盆甚至举着一柄铝勺去厨房都是无上光荣,而擦桌扫地倒垃圾特别是倒痰盂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能怪我们吗?都是大人们教的。

热闹中得学会看门道。生铁锅是啷个用铁水粘补又能煮饭炒菜不再漏油滴水?剪成圆型的白铁皮如何敲敲打打就严丝合缝变成了锑锅底?破大白瓷碗钻孔峁钉抹上白膏几乎跟新的一样?这里,也是能创造奇迹的。在那段时期,奇迹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一声“炮”响,招唤我们又过街去饮食服务公司门前的小坝子,那里正在炸爆米花。迫击炮弹模样的一砣黑东西正在火上翻滚。我们是老经验了,不会凑近的,我们是有身份的,也不会跟着去抢炸飞的“雪团团”。我们只是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等着那惊天动地的“爆炸”。

我指指背后关着门的冷饮店,问颖啥时候才能喝到冰牛奶酸梅汤?颖说你都问过好多次了,从冬天一直问到现在,是不是渴了?也不是很渴。颖站起来一拍肚皮,右手大拇指越肩向后一翘,走,我请客。

一分钱。

一分钱可以灌饱两个小肚皮。

在“老虎灶”的侧面,长烟杆白胡子老头前有张小木桌,桌上摆一排盖着透明玻璃片的透明玻璃杯。要是大热天,杯里早装满白的糖精凉开水棕红的老荫茶。现在,不冷不热,现沏。照市场行情,一分钱,我们这种小娃儿是一人随便喝,两人限量各一杯。好在都是老熟人,一串甜言蜜语,接着就是猛灌。灌到了喉咙的门门口,还要再来半杯。由此可见,人的贪婪很可能是天生的。

尿急。鱼市街的厕所在街的两头,一座在棉花仓库岩坎下的变电所旁边,另一座在后河的高坎坎上,远得很。又不能去颖家,去了颖就出不来了。去缝纫社?颖不敢,说有一回遇上了烂草蛇。怎么办,尿急不等人,我俩又绕过“老虎灶”,装着寻找墙边烂砖头堆里的什么什么,夹着腿踱到最里头,埋头不张望,掏出来就撒。

童子尿浇出了一匹灶马,不是蟋蟀,真是比蟋蟀大得多的灶马。晕头晕脑被我们按住。

先让灶马给我们嗑头,那灶马听话,叫它嗑它就嗑,边嗑边吐黑口水,摇晃的长须拂过,手背痒酥酥的。灶马不干了,它不干我们就商量如何用刑。照电影里学的。火刑,在火红的碳炉里化成一股青烟。烙刑,丟进刚补了一串铁水疤疤的锅里变成张牙舞爪的木炭。锤刑,按在铁砧上,一锤稀巴烂。烫刑,“老虎灶”的水龙头一开,哗啦啦水汽蒸腾。看看,多残忍。哪是人之初性本善,分明是恶嘛。

最后,决定等卖挖耳“孝顺”的韩大爷。有一回,韩大爷讲烧烤蚱蜢,说得我们吞了好多清口水。

结果等来了颖的大姐姐,大姐姐一巴掌打落正在给颖嗑头的灶马,又踩上一只脚。

颖被拖走了,好像我也被撕去了一半。沮丧,这很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沮丧。

坐在糖果店外边,眼前,穿流不息的人群,就是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人,孤独,这很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孤独。

挖耳……“孝顺”……

不管多远,不管多喧闹,韩大爷的吆喝总能直抵我心底。

挖耳……“孝顺”……

韩大爷几十年如一日,阴丹蓝布长衫,草鞋,左斜挎阴丹蓝布布袋,右手托橙黄楠竹筒、筒里插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挖耳“孝顺”,左手一把大蒲扇。几十年了,韩大爷脑壳光秃了,雪白胡子飘扬,背驼了,步履蹒跚,吆喝嘶哑——挖耳……“孝顺”……(“孝顺”,一种挠痒的工具)

韩大爷的挖耳“孝顺”弹绵柔韧,一根能用几十年一辈子。

鱼市街整街铺的都是浅灰的沙石板,没人知道有多少块。几百上千年来,沙石板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只脚的踩踏。

从我知事那天,鱼市街就是那样,鱼市街因三峡水库永远消失的那天,它还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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