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7-27 00: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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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城人把扒手叫摸包客。这称谓包涵的内容除了职业、一种另类,是不是还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那些年,也就是68、69年,我8、9岁。那段时间,我和摸包客走得很近。有多近?同吃同住当跟屁虫。

在鱼市街,妇幼保健院正对,是一条和主街垂直的小街,街上只有一家卖背篼芭蒌和一家卖坛坛罐罐的。街尽头是去电影院的一坡石梯坎。在梯坎脚,一边是缝纫社的食堂,一边是徐家大砖楼。

这砖楼是鱼市街里最高大威风的西洋建筑,三层,红漆木走廊,墙是青砖勾白灰缝。

在第三层的左侧,住一赵姓人家。男主人是饮食服务公司经理,打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女主人姓唐,东方红旅馆的服务员。他们育有两男一女,大儿子二儿子和小幺女。二儿子是我小学同学赵百亮,大儿子叫赵百明。

赵百明是摸包客。

凤城分下半城的河街(鱼市街仅仅是其中一条街)和上半城的城里。过去,在没修缆车之前,顺山坡蜿蜒铺展的三倒拐是交通要道。在三倒拐主街的西侧,横竖摆置着三栋黑瓦白墙的大房子,叫上商业村。村里的其中三间屋住着一户姓骆的,是我外公家。我外婆早早就去世了。外公有四男三女,我母亲是老大,老三是我大舅。

我大舅是摸包客。

我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还在闹革命,没学上。

那天,我在缝纫社办公室对面的牙科诊所看穆医生做牙齿模型。突然传来女人惊叫男人吼叫杂乱的脚步。在我正对面,一男人从街拐角闪出,冲劲使他撞上了左边的木电杆,他抱着电杆转一圈,朝我这边飞奔,跟着又闪出一男人,像有准备似的,在街拐角,几个踉跄后弄对了方向,又向我冲来。事后回忆,这两人都是穿蓝工作服的青年人。吼声中,又一男人闪出,握着一把铁铲,是我大舅。他冲过来,一闪而过。我听到空中有我母亲在喊:诗中,诗中。诗中是我大舅的名字。我大舅后面是奔跑的人群,吼声叫喊像洪水。

我大舅在追人。他为啥这样穷凶极恶?穆医生说打群架。问文具店的秀秀姐,她垂着眼睑摇了摇头。隔壁中药铺抓药的关大爷说是摸包客争地盘。

我母亲在哭。等她不哭了,我问。我母亲说不许再往高头跑,不许跟你那几个舅舅耍。母亲说的高头是上商业村,她的意思是不许我去外公家找那几个舅舅。

隔一天,我还是去了。

大舅三舅幺舅在摆弄一艘木头做的军舰。这“军舰”是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大舅正在用比头发丝还细的铜丝做“军舰”的栏杆索。我问大舅。大舅只是笑,三舅说大人的事,你不晓得。幺舅只比我大两岁,他说小娃儿家家的问这些干啥子。

我能干啥子?我就是想弄清楚大舅是不是摸包客。

那时候,我父亲不游街示众了,他在白虎头的饲养场劳动改造。我每星期要给我父亲送换洗衣服。我问我父亲。我父亲骂我大舅是不学好的狗东西。

我大舅自己不学好、但他帮我学好,这确实是真的。

那时候,我是“当权派”的狗崽子、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人人都可以骂我打我,我真成了一条丧家犬。那时候,谁给我一个笑脸,谁亲切地和我说几句,我是百般千般的对他(她)好。

这样,赵家兄弟的稍稍垂青,我就成了他们的黏巴虫跟屁虫。

我小学同学赵百亮的父亲也是官,当时我还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记得赵叔只遭批斗了几回,就被“解放”了,仍然当公司革委会的主任。我在他家进进出出,很少撞见他,就是撞见了,他也视而不见。

赵百亮的哥哥赵百明的双手总是不歇气,一块银元左右翻飞上下腾挪,那双手像是有磁性似的,银元跑过手臂手背手指在手尖打转,一会在背一会在掌,明明夹在食指中指间,眨眼又到了无名指和小指。我眼花缭乱,好半天才回过神。

问赵百亮。赵百亮先是打预防针,要我发誓决不在外边乱说,然后悄悄告诉我,他哥哥在练功。

这是哪门子功?

钳工。

过了些天,在观看了赵百明空中夹扑克牌、兜里取小纸片后,我才明白,这个钳工叫“钱工”。钱工是摸包客的另一种称呼。

一天下午,这天肯定是在我9岁生日以后。赵百明要带我和赵百亮去见识见识。

我紧张,很紧张。出砖楼,我紧跟赵百明。赵百亮把我扯住,压低嗓门指着叫我走街的另一边。我走另一边,赵百亮在他哥身后五、六米。我们三个走。我努力保持和赵百明在一条线上。他自然得很,双手插在裤兜,笑眯眯的左顾右盼,在白萝卜摊停一停,在一位中年妇女边站一站,弯下腰去看竹蓝里的小鲫鱼。他拔出右手,我一惊,他把手放回去,我松口气。走走停停,到了糖果店,就是“老虎灶”对面的糖果店。

赵百明从左向右像是在选择玻璃柜台里的糕点,他慢慢靠近穿红衣的年轻女人,他的左手轻敲玻璃,问里面的那种饼干的价钱要多少糖票,在服务员回答走开时,我透过玻璃看到他的右手食指中指并着慢慢伸进了女人的裤兜,还在伸,伸,接着回缩,回缩,我看到了红色塑料钱包的一角,接着,不见了,他的手指又往里伸,伸,接着,又回缩,回缩,手指离开了裤兜。他的右手放到了柜台上。

我整个人都软了,想吐。

赵百亮问赵百明,赵百明说空的,没钱。

在外公家,我把这事讲给舅舅们听。我大舅叫我幺舅陪我耍,他带着二舅三舅走了。

那几天,总有一个舅舅陪着我,没大舅,他没陪。还不许我去鱼市街。我觉得一定出了啥子事情。

几天后,我和幺舅去缝纫社的食堂买馒头。幺舅叫我喊赵百亮。我喊,喊了十几声。赵百亮出现在三楼的走廊。他指着我,大喊滚,滚,一辈子不理你。

我大舅他们是怎么打整赵百明的,我不知道,他们也不说。我知道就是我一遍遍的问,我舅舅们也不会说。

我大舅是摸包客,肯定是。但我心里总觉得他不是。

我大舅今年八十一岁。

我、我母亲和我大孃小孃、我三舅幺舅(二舅己去世)和他已经有十二年没通音讯了。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我大舅现在还活着,手脚还可以动,他很可能是世界上还在行窃的岁数最大的摸包客。他除了这行当,不会干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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