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城,“王大姐”这称呼是切切不可乱叫乱喊的,否则,你挨了拳头臭骂被吐了口水还找不到东南西北。
在凤城,王大姐不是指王姓的某某中青年女性,它说的是一类从事特殊行业的女人。
为什么会这样叫?谁也说不清楚。就像这一行业是怎么产生的?迄今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
这行业自古有之,随着社会的演化,尤如人类大河中的一粒沙子,沉沉浮浮。
凤城是水码头。百舸千帆,商贾云集。水码头就是为他们服务的。由于,熙熙攘攘中各取所需,自然就有了商贩行徒水手浪人寻欢作乐的去处。
清未出生的韩大爷,在凤城上下东街西街卖了一辈子的挖耳“孝顺”。
据这位“凤城通”讲,当年(民国时期),东街天主教堂两边有二十几家吊脚楼,几乎家家都做这门生意。特别是抗战那阵,东街的东边迁来了25兵工厂,大河边建起了铁厂,这些吊脚楼的生意硬是火爆得不得了。
吊脚楼临街的堂屋摆几张桌子,麻将牌九押大小,“王大姐”们端茶送水充当服务员。打情骂俏摸摸搞搞谈成买卖说定价钱,或是老熟人旧相好三句两语搂搂抱抱就往后边走。后边的房间隔桃花河眺望河街三倒拐上城东门口的两颗大黄桷树,平日是“王大姐”们的住处,这时就成了苟且的场所。
韩大爷说那些女人都来自乡下或邻近的县,本城是没有的。
韩大爷说有位教堂的、从下江来的李牧师还赎了个小妹崽做他的媳妇。
这市井众相很像三、四十年代沅江流域某处市镇。沈从文老先生在一篇散文里还记录了一句笑话:天主爱我小白脸,我爱天主大洋钱。
那河街这边呢?特别是鱼市街呢?
补锅匠鲁师傅是鱼市街的老住户,因吸进了过多的二氧化硫和硝酸蒸气而气短哼哧。
鲁师傅说说哪些,可能吗?都是有名有姓的老邻居。
各做各的生意又不妨碍哪个?
说些龙门阵来摆,没得,真的没得。
那支巷巷里头呢?这,就这凼。
光偷人不要钱算不算?
这还真不能算。
鲁师傅说的是发生在修理店对门的事情。对门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办公楼,一楼一底光面堂皇的苏式建筑,54年建的,叫中苏友好俱乐部。
但当年(民国时期),那里是朱家院子,四合院,中央是天井,围着天井有八九间房子。抗战时期,朱家男人死绝了,只留下一对孤女寡母。母不再嫁、女也跟着不嫁也不招上门女婿,两人靠出租房子的租金过日子。
可能是闲得无聊闲得心慌,母女俩住的东厢房不时有男人进出,久而久之,就有了不少花边消息。什么什么的,传播者两眼发光口水滴答,倾听者目光焕散想入非非。
传归传说归说,谁也没抓到真凭实据。临解放,女儿肺病死了,当妈的朱王氏还是照常的过日子。后来,朱家院子被征了,建了现在这楼房。朱王氏被安置到楼房背后冰糕厂隔壁的两间住房,中苏友好时在俱乐部打扫卫生。
我小时候在冷饮店见过朱王氏,印象中她干净,个子小,瘦,灰白小脸,五官端正,慢吞吞的。慢吞吞,可能是没什么事情能叫六十多岁的她苦闷心慌了吧。
真的没有凤城女人做这种事吗?
韩大爷的大蒲扇一指,哦,三倒拐。层层迭迭的黑瓦房顶之间,如游蛇般爬上了天的三倒拐。
在韩大爷的讲述中,我看见夜幕下黑暗中一盏盏有特殊暗示的、晃来晃去的小红灯笼,像血红的眼睛、猫们凄厉的叫春。
这“叫春”究竟是痛苦历程中的一时解脱还是醉生梦死里的顿悟?
2018年夏,我踏进了有四十年未曾涉足的三倒拐。老房子,石板路,弯弯拐拐,几乎还是过去的样子。没几个行人,没几扇打开的门窗,没喧闹,没有一长溜一长溜顺着街沿的花花草草,多了此起彼伏的鸟叫。
在一背阳处。一长条石栏,四个小女孩,或蹲或弯腰或跪或趴在石栏上,她们在做暑假作业,都是城二小学的学生,可以算是我的校友、同学。看着她们,我突然生出一念头,在她们中间,以后,大了,会不会出一个“王大姐”。
这样的念头无所谓邪恶不邪恶,它基于我所见识的凤城现实。
这次回凤城,用了三天半,把凤城走了个遍,极少乘车,步行。变了的,没变的,变化有多大,是怎么个变法。没遗漏。
这样,心踏实。这是对故乡的回访,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回访。一种仪式,一种祭祀。
心满意足。
“存在就是合理的”。
我发现,现在的凤城真算得上娼盛。柳暗花明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