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8-14 13: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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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雨下个不停。

小河涨水。没几天,大河也涨水。

这时,桃花正艳,凤城人叫它桃花汛。

桃花汛很温和。在大河,随着无声无息的浪,水在不知不觉地涨,水色也由灰蓝变得有些发黄。

当河岸的沙坝开始坍塌,钓鱼人都知道,钓黄辣丁的时候又到了。

鱼市街棺材铺的徐大伯还是像昨天前天、天一亮就出门。他从后门出来,直直的向下。沟底的小河叫桃花河。

毛毛细雨。

斗笠,蓑衣,左手是渔竿,右手拎竹筒竹芭蒌。筒里是曲鳝,芭蒌等着装鱼。

徐大伯今年56。有婆娘,有一儿一女。大女在“重铁”开行车,就是在高高的屋梁上开很大的车子。小儿子在大河上跑船,是驳船。

徐大伯经营的这门生意是家传,从爷爷辈开始。开始在文化街凼头的芭蕉林边,离棺山坡近。爷爷去逝后,他老汉搬到了鱼市街。

这生意是死人子生意不沾活人气气。徐大伯现在都没搞懂当初为啥子来鱼市街。

凤城河街就他这家棺材铺。

公私合营时,哪个行业他都合不进去。现在徐大伯是小工商业者。这身份每年都要填写一次,名为清理阶级队伍。

徐大伯对搬到鱼市街一直耿耿于怀。他曾尝试搬回文化街。老房子早没了,过去的房基地一片芭蕉树绿意盎然。不行,左邻右舍就是不同意。徐大伯心头不舒服,不舒服就发泄了一番,他不再把棺材们摆放在堂屋,临街的门也只开一扇,堂屋卖些零星的冥器冥物,变相的,前门成了后门,棺材也都从后门进出。

建粮食局办公楼时,拆房都拆到了他隔壁,不拆了。他求过当官的,干脆把这棺材铺也拆了,说你们挨着这东西多晦气要倒霉运。政府不讲封建迷信,不怕,不搭理徐大伯的请求。

这种种,其实是徐大伯骨子里讨厌这棺材铺,从小就讨厌。小时候他没玩伴,大的小的娃儿们总是和他分生。这种被排斥被抛弃,刻骨铭心。

前一阵,红卫兵抄了香烛纸钱纸马纸人纸房子,堆在街上点一把火,轰轰烈烈。徐大伯脸上一副无奈其实心头舒畅。

烧,烧,最好燎到房子,我一辈子都狠不下这心。

水涨了有一尺,宽倒没变多少。

徐大伯把浮漂升高一尺。浮漂是鹅毛头做的,这种流水,比鸭毛头好。捉出一根寸长的、青皮黑身小曲鳝,挂在3号钩上,抖抖1号的钓线,弹弹钓竿竿梢,轻轻一挑,曲鳝入水,浮漂立起,顺流而下。此时,在河水的主流、贴着硬泥底,曲鳝扭动漂移,是条有食欲的鱼,都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徐大伯逗了两次,没反应。

徐大伯向上游移了五六米。又开始重复上面所说的动作。

在以前,徐大伯每次钓“桃花讯”,总是从新桥下开始,边钓边走,一直到三洞沟的最底下的那坎瀑布。今年元宵一过,“反到底”和“815”愈斗愈凶。这不,新桥南北桥头都垒起了沙包,禁行车辆检查路人。徐大伯从不看闹热,还觉得闹哄哄的扫了自己的兴。今年开钓,徐大伯自己就摆明了态度,躲得远远的。

到渣子坝时,徐大伯的竹芭蒌里已经有了五条黄辣丁。

渣子坝是鱼市街东北街口出来的倒垃圾的地方,长年累月,成了寸草不生、倾入桃花河的一大陡坡。

徐大伯叫喊:下头有人,正在过路。

其实他没走,等着。几遍叫喊过后,坡顶出现一女人,端着撮箕,女人喊:过噻过噻。

徐大伯过了渣子坝。

那边,有颗老黄桷树。这老黄桷树不晓得有好老。它永远长不高,但永远活着。每个夏天,它都会被水淹没一个多月,有些年陈还会被淹两回。当年长出的枝叶死了,又长。一年复一年,反正它就是不死。

这是这段桃花河河边唯一的一颗树。

老黄桷树下是一个潭,水深,是被对直下来的河水冲刨出来的,潭这边靠渣子坝,河道拐个大弯。

徐大伯从潭里钓出三条黄辣丁。有条黄辣丁比一柞还长,这算很大很大的了。按惯例,装蒌前,每条黄辣丁都会被来三下,“叭、叭、叭”,折断黄辣丁的背鳍和两根胸鳍。

黄辣丁的背鳍胸鳍尖锐还有毒,被刺中,疼得你喊爹叫娘直跺脚。

笔直的河道很难留得住鱼,钓到,那是瞎猫踫上了死耗子。徐大伯还是走走停停,一路钓上去。

徐大伯是独子。他结婚有些晚,凤城城河二街的姑娘们好像都不愿进棺材铺的门,都新中国了,三十岁的徐大伯才娶到姚淑珍。姚淑珍是桃花人。桃花河就是流经桃花而得名。姚淑珍虽然长得不像桃花,但温顺勤快,徐大伯喜欢,生了一儿一女,五十了,徐大伯还是喜欢。

徐大伯的岳父爱钓鱼,徐大伯的兴趣钓技都是他岳父培养的。现在手里的这条钓竿就是他岳父亲手制作的。

这钓竿是用一根隐藏在西山老林子里悄悄生长不知多少年的斑竹制成。整条竿坚韧如桃木柔绵似杨柳,特别是竿梢,细如扎鞋底用的铁锥子,怎么弯曲都会回弹笔直。一丈长。徐大伯都用了二十三年。通体油沁腊黄像黄辣丁的体色。徐大伯用它钓起过十六斤的大鲶鱼。

江家湾是桃花河最弯曲的地方,这里河面宽,对岸还有一条从滴水岩下来的小溪沟。在湾嘴,有过河的石跳礅。徐大伯大都在礅上钓。今天不行了,每礅上都有钓鱼的。

徐大伯从不主动招呼人,这是规矩。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买卖都是一口价,这也是规矩。

远处的瀑布像挂的一长幅“孝”,轰隆隆地响。钓鱼的比江家湾还多。徐大伯还是走走停停,在那些可以抛竿的间隙处抛几竿,居然钓到两条巴掌大的老鲫壳。

徐大伯不钓了。他摘了斗笠,迎着瀑布,浓重的水汽当是洗脸。

徐大伯离岸上坡,从麦子地到村口,走机耕道。

砖瓦窑的烟呛人,一大片,还在往坡上爬,都快爬到那颗大麻柳树了。树下有座新坟,招魂幡垂着,花圈立着。徐大伯推测,那应该是张光明的爷爷。棺材是前些天在铺里买的,算算,都过“二.七”了。徐大伯虽然赚了三十六块,但他还是看不起张光明。老人家的寿材早就应该置办妥当,哪有临时抱佛脚的。

徐大伯到江家湾医院下面时,左边传来很大的声响,很远,像是在关口那边。声响里有高声喇叭口号喊叫,混成一团。接着,新桥那边也有动静,车喇叭、口号、喊叫,有很多人在桥上,正往南桥头动。南桥头那边像是在丟砖头石块,砖头石块飞,像比蚂蚁还细的麻雀群。桥上的人群后退,又前拥。

打起来了。

这天是1967年4月16日。

在凤城。河街全是“815”。东街那边,化工厂是“815”,“重铁厂”是“反到底”。

“815”在攻,“反到底”是守。两派除了砖头石块,都用上了木棒、钢钎、斜削的水管。

徐大伯回到棺材铺。

徐大伯对正在打整鱼的姚淑珍说鲫壳少码点盐,晚饭时候给妹儿煮碗汤。

这时候的徐大伯姚淑珍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徐雅静已经遭了。她为了救她的男朋友,被钢钎捅穿了后背。

徐雅静被认定为烈士,装进她母亲的柏木黑漆棺材,埋在凤城西北坡的烈士墓。1984年被移出。无人认领的遗骸被送火葬场火化。

徐大伯是1970年去逝的,姚淑珍在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徐长江后来去了湖北宜昌。

(黄辣丁学名叫黄颡鱼。小型鱼,长不大。没鳞,除了肚皮是白的,其它都腊黄腊黄。下江一带叫它黄咕鱼,是它离开水后会咕咕叫。

小时候,我以为只有长江才有,后来知道,整个中国南方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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