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8-18 14:04:48
2905 字 · 962 阅 · 0 评 · 0 赞

男娃儿天生爱钻洞爱打洞。属耗子的我,这方面尤其突出。

领一群差不多大小、挂着鼻涕的小屁孩,把家门前黄桷树下一处火柴棍粗细的蚂蚁洞,钻掘扒挖,硬是弄得有碗口那么大手臂那么深,下缆车站前的三合土坝子,活生生被我们用手指用瓦片弄成了一大片的“蜂窝”。用途呢,不知道,弄了就弄了。

离家稍远点,在“城二小”后山坡在上商业村石板路边,踩着泥浆钻进几年前大人们掏挖出的泥巴洞,冒着塌方被埋的危险,捧出一坨坨洁白如脂的观音泥。这有用,这用处不是灾荒年陈那阵当吃的填肚皮。做手枪造大炮飞机坦克。随后是天旋地转吼喝震天的“战斗”。

再远些,算是“长征”。扛着商店买来的玩具枪玩具刀,更多是泥巴枪、芭蕉叶叶柄削成的日本指挥刀、叶柄加竹签树枝组合成的机关枪。一大群,上棺山坡钻过去停放死人子的“生机”洞,过滩子崖溪流去“偷袭”大瀑布后面的大岩洞。那里喂了十几头牛。被牛厂的师傅连骂带撵,屁滚尿流,忿恨中,我们个个记住了他们的样模,发誓要让他们赶牛车经过时尝尝“泥巴弹雨”的利害。

稍大些,一遍遍学习观摩军事教学故事片<地道战>。电影里出奇不意精彩绝伦的地道洞口让我们心驰神往,痒得双手难受。正好,凤城商业局的大会议室堆放了一屋的长方型竹筐。七八个小娃儿在竹筐堆里开始了异常复杂的“挖洞”工程。长长短短上上下下如迷宫般的通道,四方八面十几个或隐蔽或故意暴露的出口。不断改进,越建越复杂。干了大半个暑假(相当于,那段时间是停课闹革命),正要领大娃儿们来参观时,一夜之间,竹筐筐一个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1969年,复课了。

没几天,北京开“九大”,我们凤城迎“九大”“庆九大”。还把“九大”编成歌来唱。

又过些天,“九大”的大标语还没被雨淋脱没被人撕落。听说珍宝岛打起来了。怪说不得,“九大”上有了敬礼很标准的小个子军人叫孙玉国。

珍宝岛在哪里?地图上找不到,报纸上说在黑龙江。那时候,电影院放任何电影,前面都有一段<新闻纪录片>。

呀,珍宝岛,冰天雪地的,坦克、装甲车、火箭筒、迫击炮,加农炮,冲锋枪……呯里叭啦震得电影院的银幕都在发抖。

离得远不远?大娃儿们趴在地图上用手柞用直尺量,结果让我们小娃儿都松了一口气,远,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又过了些天。下商业村突然来了陌生人,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和我们差不多。

他们干啥子来了?小的中间有个男娃儿,他马脸大舌头、说普通话。他说他从黑龙江来,他说出一个专业名词:疏散。

咦!他们都能来!也不是好远哟!!

紧接着,北京的最高指示在高声喇叭里喊——备战备荒为人民。

呀!真的要打大仗呀!!

四川四川

四面是山

飞机进不来

大炮打不穿。

这童谣,连我都晓得是胡编属阿Q的精神胜利。

当年,重庆遭炸得这么惨,不是飞机是哪样?还有,城头北门口不是落下来过一架苏联人开的战斗机吗?抗日那时候苏联人都来过了,今天,你说他们还能不能来?我说的是开飞机,不是开坦克汽车用两根脚杆走哟。

小娃儿们统一了意见:虽然凤城在天边边地角角,但是,苏联人也有可能开飞机来炸我们。

我们应该马上向大人们报告。

我们一激动就忘了最高指示里还有一句——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小娃儿的脑水还是少了一些,我们想到的,毛ⅩX林副ⅩⅩ早就想到了。

我的社会责任意识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候萌芽的。

一夜之间。凤城上下,全民备战。

防空,贴在白墙黑墙砖墙土墙木板墙上的<人民防空知识>,图文并茂,通俗易懂。懂了也没用,没枪没炮怎么打飞机打伞兵?这,对我们来说只能是过干瘾。

另外就是防炸。防炸的最好办法就是挖个洞洞躲起来。这种洞洞叫防空洞。

挖防空洞成了凤城人的大事情。

大人们穿上了蓝工作服,基本上都是新崭崭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铁锹二锤钢钎锄头。

我父亲这时也在挖洞。他们挖的是以后做冷冻库的大岩洞。自由的人和不自由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这种貌似的平等,帮我把压在心头的“石头”减去了一些。

大人们挖洞,我们小学生也要挖洞。

我们教室在文庙围墙的外面,教室的后阳沟边就是山坡。我们在坡壁上用粉笔画出一扇带圆拱的“门”。

现在想,这扇“门”,是我第一次企图进入成人世界的尝试。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耗尽了家里的凿子钎子螺丝刀大铁钉用坏了大小榔头加斧头。我们的防空洞才凹进去了不到半尺。

在凤城河街,人数最多的是缝纫社和搬装公司,这俩单位挖防空洞的阵仗也最大。缝纫社计划贯穿三倒拐所在的山梁,另一洞口在“城二小”的校门边。搬装公司的防空洞想在向阳街底下走,打到十字路口时还要左右分岔,一洞口在鱼市街一洞口出文化街。

缝纫社的洞口在出鱼市街东北街口、过渣子坝去江家湾的路边。进展快,没几天,就看不到里边挖掘的人。

搬装公司的就差多了,它的洞口就在办公室楼下,朝大河,都用炸药了,还是只有两米多深。

每天,我必去这两处“视察”。顺便也看看其他几处防空洞的进展。

我们“城二小”的(不是我亲自参与的那处,我们的在二十多天后终于忍痛放弃了),在“东方红”旅馆边上,几个老师干得像模像样的。

百货公司的在它的斜对面,公共“茅施”对着,过路的人调侃它是专门为拉屎拉尿的人修的。(注:茅施,厕所。重庆俗称)

缆车站和照相馆的在两单位之间的小石坡。它一开挖,就把我们打仗冲锋的小路毁了。吵了一场,没用。

城关镇医院的,在公路拐弯处,往棺山坡里钻。有个住在坡上的尖尖脚老太婆,天天端个小竹凳天天来吵架。说是坏了她家的风水。

顺风桥那头,关帝庙下边,西街的木料厂在打洞。

大码头的售票处背后,“长航”和煤建公司联合,在“白虎”的爪爪上打洞,这里是巨大的砂岩,想要弄出个洞来,难。和搬装公司遇到的困难一样难。

凤城河街最奇的防空洞是电影院的,竖起的,往地底下打,听伟哥的哥哥建哥说下去七八米,就横行了,说是要和缝纫社打过来的连通。

当时,我真还盼着那一天早点来。

我想像自己走在洞里,黑暗中,我费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我不怕,只是有点心急。我终于感觉到了别的光,这别样的光引导我,光愈来愈亮,我看见了蓝天,还有漂移的云。我顺着爬上去。像在爬一口井。我在井台似的条石间伸出身体。正对是洗澡房,我和伟哥在那边洗过澡。右边是芭蕉树,树上挂着硕大腥红的果包,旁边的柑子树结满了青绿的柑子。左边,走廊的立柱又粗又直。大太阳,没人,没声音。

这是一个大热天的中午,伟哥给我讲一件我在这里不能提起的事。虽然,我自认为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我还是不能说这件事。

“9.13”事件,林X摔死了。防空洞也不再打了。弄得我们浮想联翩。不可能哟,未必苏修想打我们是为了救那个林秃头,不可能。我父亲这时已经可以回家过夜。他听我这么一联想,就笑,给我一本厚书,书的名字叫<第三帝国的兴亡>。

那些日子,社会很乱,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回来,一天街上都是打架,超社会的“吊裆仔”们有意不把不知是不是军裤的绿裤子提到正常位置,耀武扬威,打扮起很“飞式”的女青年们扭腰送胯到处是媚眼。

防空洞成了“重灾区”,尤其是晚上。

这样,那些被多日视而不见的防空洞又被人提起。渗水积水的,用长条石封。干燥可用的,装铁钎子门。

2018年夏,我回凤城。我从下缆车站去大河边,一路上,我都会在那些残存的防空洞外站一站,想一想。我想去旧电影院的那处防空洞,没成,电影院的废墟封存了,进不去。我想这样也好,不管以后会改造成什么样子,会是什么用途。

人,绝大多数还是生活在地面上的,只有个别的“天才”喜欢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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