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姓颜色的女同学。伟哥也喜欢姓颜色的女同学。
我俩都晓得彼此喜欢姓颜色的女同学。
看样子,伟哥的喜欢被穷兄、同学颖看出来了。我的,早就不是秘密。
姓颜色的女同学住在城里南门口那两颗大黄桷树的后边。
太阳底下,那两颗大黄桷树的树冠合在了一起,像深绿的大面团。
伟哥朝着河街,我觉得他也在看。
伟哥却说起了电影院孙美工的儿子孙小敏。
孙小敏原来是学校“航模组”的,期末放寒假时被我开除了。
伟哥批评我不会团结。我让伟哥说。心想,这种人能打堆吗?我就是烦他,很烦,见这人就烦。
为啥?按大学时我才晓得的说法,这人有很强的同性恋倾向。过了几十年,现在,我不再反感此类性取向。几千年前的孔子都没意见,我也没意见。
穷兄和同学颖围着碉堡在转圈。
碉堡的门还锁起了,高大爷还没回来。层层叠叠的条石严丝合缝,黑洞洞的枪眼像有人在里面偷看。
同学颖拍着碉堡、问晓不晓得是哪个军阀修的。范傻儿。
又问范傻儿的大名叫啥子?不晓得。
我们不晓得,同学颖就要我们晓得。他讲范傻儿就是范绍增、范绍增就是范傻儿,讲范绍增为啥叫范傻儿,讲他修凤山公园,修底下这条马路,讲他领川军出川打日本鬼子,讲他娶了十一个婆娘。
我想到了皇帝,三宫六院几千佳丽。我一点都不羡慕,我只是替皇帝着急。他忙得过来吗?
为啥这样想?这又要说到我的“忏悔”。这事,过些天再说。
小静姐喊我们:你们几个,还想不想吃饺子。
那还用得着说。我几个冲下山坡。
擀皮。切一坨湿面团。揉揉、揉揉、再揉揉。撒些干面。搓搓、搓搓、再搓搓。面团成了粗细均匀的面棍棍。面棍棍要切成小节节,小静姐说注意呀,看仔细,我的左手在做啥子?她的左手不仅扶着面棍棍,还随刀一刀一翻、一刀一滚。为啥子呢?小静姐说不翻,切着切着,都成瘪头沙罐了,等会皮都擀不圆。真是呢,这样切出来的小圆柱个个站得端端正正。
小圆柱这头沾点干面,那头沾点干面。小静姐一按,一个圆圆的小面饼。她翻过手,指着掌心,说,要用手心心按。
小面饼个个“灰头土脸”。小静姐说不是有个很能干会擀皮吗?我三个齐刷刷指穷兄。穷兄点头哈腰说会点点,只会一点点。这些年,自从认识穷兄,我是从没见他这样谦虚。穷兄接过擀面杖,继续谦虚,他请小静姐多批评,请诸位同学多提意见。
莫说,穷兄的“皮”真还可以,虽不溜圆,但也算圆,并且,小静姐表扬说中间厚边边薄算张合格的皮。穷兄不谦虚了,擀面杖轻轻敲,哼起了<地道战>里边的“鬼子进村”。连同学颖都看不下去了,他说好,好,你就专门负责皮,看你大娃有好航使(注:航使,能干)。
包饺子。皮摊放左手,馅堆放在皮中央,边折边拉皮的中部,上往下,下往上,两皮粘住。小静姐说不放心就多捏捏。左边捏捏,再右边捏捏。收口,左收口,右收口。半成品饺子在掌窝(说掌心不恰当,这时的掌心是窝进去的),五指向内拢,右手贴上,合掌一捏。小静姐张开手,一个胀鼓鼓的饺子坐在她掌中。
小静姐的三个饺子是榜样。
照葫芦画瓢。开始不像,包了几个就有点像。穷兄要表现,一上手,比我们的都好。
我们不干了,在你穷兄家混吃混喝这么些年,为啥子没吃上一回饺子?天理不容,惩罚。鼻子粘面团,腮帮子再按两团,还不够,额头再来一块。穷兄两把面粉往脸上一抹,白脸上黑嘴一张,这回你几个没话说了。
曹操。
穷兄一手擀面杖一手饺子皮,吟颂起<短歌行>: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
此时,我又感觉到一种“新”。这“新”不同于去年9月10月。这“新”像是“当家作主”。这感觉让我微笑、让我慢慢包饺子、让我轻轻放下、让我静静看着我的朋友。
煎饺子。一大锑锅开水,两个一双三个一群,饺子们滑进水去,一簸箕只下不到1/4。小静姐笑,盖上盖,说,水宽饺子稀,“欺”了还想“欺”(注:欺,凤城土话,吃)。揭盖,漏勺反着轻轻推一圈,又盖上。她说三开后就好。冒汽了,揭盖,沏半小碗水,盖上。又冒汽了,又揭盖,又沏半小碗水,又盖上。第三次沏水后,不盖了,饺子们浮满了水面,水一开,起锅。
两盘水饺,热汽腾腾。小静姐簸一簸,另一盘也簸一簸。她说不簸容易粘。小静姐一拍手,人跟着一跳,好了,请。
我们四个看着小静姐,个个都笑嘻嘻的。我说师傅先请。
在我老家,女的不兴上桌的。
东北?穷兄说。
不,南阳,河南南阳。
哦,那凼出了个诸葛亮,同学颖说。
远,八竿子都打不着。
凤城话说得这么好,伟哥说。
过来好几年了。
小静姐,吃呀,我说。
吃,吃,小静姐。
那我就不客气啰。
我四个笑。
小静姐夹起一个,放进碗,端碗,夹起饺子,送到嘴边,半张嘴,咬破饺子,抿嘴,咀嚼。嗯,鲜,蘸点醋刚好。小静姐倒几滴醋在碗里,蘸醋,用没咬过的那头。送进嘴,她抿嘴嚼着她歪歪头。吃呀,吃呀。
吃。
小静姐只是笑吟吟的看。叫她。她说你们吃。再叫,还是你们吃。
两盘吃完。小静姐站起,我去给你们煮。
悄悄一交流,还没吃出味呢。拘束,太拘束了。
我打开食品柜,里面是腊肉香肠。
这才想起呀,同学颖说。
我笑,总有个先后噻。
就是,今天是饺子宴,伟哥说。
岩,总该喝两杯哟,穷兄说。
那当然,低度的,还是高度的?
反正我不沾,你们要喝各人喝,伟哥说。
是,是,你过敏,没得酒我才过敏,穷兄说,递过来,我去切嘎嘎(注:嘎嘎,肉)。
我把一瓶泸州老窖放桌上,又摆上五个小酒杯。
吃饱喝足。
我们去白虎头。这白虎头是真正的“白虎”脑壳。
下坡,过公路,上坡。小桉树越来越稀。过几丛茅草。全是石头,灰白的一整片,缝都没一条。往上爬。到顶。江风吹,太阳一下失去了热度。
江南,广阔灰白的鹅卵石滩,麦地,油菜地,青绿的丘陵,青蓝的远山。底下,一条大河,无声无息,奔流向东。东方,黄草山巍峨,白塔山苍翠,白塔明亮,“重铁”寂静,梅村有轻烟,“安定”纸厂的草垛差不多没了,新桥上空有三只风筝,龙石梁有很多人,桃花河河口涓涓细流。回头向西,大河像是天上来,茫茫苍苍。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