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9-14 22: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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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男人吧?

读<克利斯朵夫>。看看人家“贝多芬”,也十六七岁,一般大小,你能和他比比吗?

<忏悔录>。一开头你就读错了字,把忏想成是千,你还不查查字典,你好意思吗?

你能像卢梭那样忏悔吗?

你认为自己沒啥子可忏悔的。好,那你能不能也像卢梭那样坦诚勇敢?你敢吗?敢吗?

“斗争”了好一阵, 我下定决心,我要把这事说出来。

这是1977年腊月,离春节还有十几天。

这事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那天下午,醒来都快3点了。午觉睡过了头,脑壳昏。看不进书。

外边,太阳很好。望望电影院,猜猜伟哥在做啥子。望望龙石梁,愿小老头能钓到鱼。望望南城门口,只是望望,没想姓颜色的女同学。看缆车,一上一下,交汇,又分开。听三楼的“知青”汤林讲一头水牛发疯。接下来,我去洗澡。

“白虎头”的洗澡房在饲养场食堂外的岩坎下。一天到晚都可以洗。

岩坎上没几个人晒太阳。他们说后阳沟在抓蛇,我问是啥子蛇,他们说是菜花蛇。这时候还有蛇?这么冷了,还有蛇沒冬眠?

我去后阳沟,没人。回到太阳底下,他们说是仓库那边。我从食堂与仓库的夹縫间进去。果然有七八个人,他们真是在抓蛇。蛇进了石缝,食堂的毕师傅拽着蛇尾巴,那尾巴尖还在摆动。

进了洞的蛇是拽不出来的。老毕舍不得,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捏住的那段尾巴就那么短。算了,算了,是你的就是你的,留到明年开春。算了,算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老毕较啥子鸡巴劲。老毕这傢伙就是舍不得。

沒劲,不看了。

我沒抓过蛇,我吃蛇。每年有两三回,都是在我外公那里。我外公说吃蛇好,清血排毒除湿,热天沒蚊子咬。这话,我小时候全信,现在是半信。我这人逗蚊子。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蛇,蚊子还是照样咬。在初三时,我扭了颈子,有半个月,我每天去城关镇医院扎银针。扎针的医生也姓毕,和炊事员老毕是亲戚,扎一回一角钱。我问蛇的功效。毕医生说是好东西,除了你外公说那些,还养颜。我问啥子是养颜。毕医生说就是皮肤好,不生疮长包。毕医生的话我有点怀疑,冻疮不叫疮吗?现在再想,我笑,笑自己是“咬卵匠”。

我喜欢吃蛇,主要还是我外公烹饪的水平高,做出来的蛇肉好吃。

我外公可以用蛇做三种菜。不管做哪一道,都得在露天坝。我外公说这东西沾不得“扬尘”(扬尘,房顶屋梁掉下的灰尘)。我外公做蛇,那蛇肉是不能沾生水的,就是剐去了蛇皮的蛇身子不洗。

我最喜欢“清蒸全蛇”。没了蛇脑壳的肉棒棒盘在广口浅钵,像条粉白的鞭子。上笼前沿蛇身的背脊滴一串醋和一串白酒,别的什么佐料都不放。大火烧得蒸笼上大气,揭开蒸盖泼一小碗凉水,马上放进蛇肉。盖蒸盖,猛火,八分钟时不揭蒸盖再泼一小碗凉水,就有一股特别的肉香。继续猛火,两分钟到,揭盖端钵。蛇身白白的,还盘着。我外公用竹筷子夹住蛇的颈子,边抖边提,雪白的蛇肉一条条一条条脱离骨架,纷纷落下。我外公举着,边举边抖,一直抖到蛇的尾巴骨也悬吊。在我小时候,这时刻,我已经吃了几口,滑嫩烫嘴,香甜得又忍不住继续吃。大了,懂事了,就等,等外公的调料。调料是姜汁加炒过的盐。

第二爱吃的是蛇皮炒子姜。若不当季,沒子姜,用瓷钵水罈罈泡的嫩姜也行。蛇皮先过沸水,从颈到尾过一次,不快不慢,不能停。再用竹刀(不管蛇肉蛇皮都是不能沾铁的)刮,外刮鳞甲内去肥筋,冲洗,再刮,再冲洗,然后横着切丝(竹刀刀力不行,反正我外公把它们切得还像丝)。姜也切成相同模样(可用菜刀)。广口带把浅沙锅上灶。倒菜籽油。顺手丢十几颗干红海椒节节,炸成糊辣壳,捞出。猛火,油烟直冒,逼人。蛇皮丝和姜丝花椒颗颗一起倒入。火焰中翻几翻颠几颠,离灶,撒盐,撒糊辣壳,再放火上,翻几翻颠几颠,成菜。蛇丝脆生生还麻辣烫,下饭最好。

第三道是蛇汤。蛇身解成寸段,倒醋倒酒腌半个钟头。沙锅上灶,放点猪油,油冒烟时入蛇段,中火,翻炒,不停地翻炒,水炒干了离灶。一深圆的沙罐上灶,加七分水(八角井井水),倒入蛇段,放老姜一块,盖盖。大火至沸腾,打尽浮泡。盖盖,大火半小时转小火一小时。揭盖,浓香扑鼻,汤汁乳白。

喂,喂,这就是你“斗争”了好一阵,下定决心讲出来的事情呀?喂,喂,这种好吃好看还好耍的事情用得着这么“艰苦卓绝”呀?

我说,听我说,就是因为下面发生的事情真是不好开口,才这样啰啰嗦嗦扯了这么久。

我想着蛇皮蛇肉蛇汤,过岩坎,顺梯坎往下,都快到底了,我才发觉有点不妥。这样过去,要经过女洗澡房房门才能去男洗澡房。

有水声,女洗澡房高高的小花窗在飘白汽。门开了,一女的出来。门关了。女的过男洗澡房往梯坎走。我过去,还是有点犹豫。那女的抖着头发上梯坎。我走。我发觉右侧的门正在张开,很慢,无声。

一步,我跨出了这一步。

一瞥,光身子的女人正朝我走来。

轰,我如果有五六十岁,我绝对会脑溢血或者心猝死。轰隆隆,我真的要炸了,轰隆隆轰隆隆,要炸了,要炸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光身子女人。

这女人不仅认识,还熟,很熟。

刚才的一瞥,啥子都清清楚楚,分明就是女人,就是她呀。

你们说,这么一件事叫我啷个说。

在之前,我见过光身子女人,不是活的真的,是图片,叫艺术。

孙美工(右同学的舅舅)说它叫维纳斯。希腊神话中的美丽女神。维纳斯确实美,很美,虽然断了双臂,还是很美。但我,看维纳斯,不仅仅只是在欣赏她的美,还有其他的内容。这内容的力量很强大,叫我寝食难安,最后只能通过自慰解决。可能孙美工有所察觉,以后学画画就再也沒见过维纳斯了。还有,在蔡叔那里有本《西洋油画》。有天,我随手一翻,光身子的黑白图片,女的。沒等我细看,蔡叔一把抢去,蔡叔说看这些还沒到时候。

刚才一瞥,是活的真的女人呀。

她叫朝欣。比我低一年级,在凤城一中。她家就在上边的食堂里、靠东头的前后两间,厨房杂屋在楼外,也是前后两间。我在她家吃过几顿饭。

她父亲叫朝云,和我父亲是战友同事加朋友。当兵时朝云管我父亲。一起转业,还是管我父亲。后来因生活作风问题,朝云被贬到“白虎头”饲养场当场长,我父亲管他。后来,我父亲成了走资派。也是在那一阵,朝云因中风口吃不清拐手瘸脚。两人惺惺相惜。我吃的那几顿饭就是在他俩惺惺相惜时吃的。

我不晓得我是啷个洗澡的。我满脑壳都是朝欣刚才的样子。好在有工人和我一起在洗哟,要不然,我真不敢想会出啥子事情。尤其是隔壁时断时续的水响,拖鞋的拖沓声,若有若无有别于其它的洗发膏味。

终于,隔壁的门响了,终于,在一声盆子撞击砖头后,脚步声远去了。我这才敢低头看一看,我这才想起周身都要洗洗。

我鼓起了比天还大的勇气才出了浴室的门。我怕,我担心,我羞愧,我觉得对不起……我的脑壳就像轻飘飘的气球,但双腿又像是灌了铅。我头轻脚重爬上了梯坎。

朝欣肯定是在分分秒秒地注意着,我一望见她,她一闪就不见了。

她穿得整整齐齐,换句话说是捂得严严实实。我脑壳里又闪过当时的“她”,就一闪。

唉……唉……怎么回事呢?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站在朝欣刚才站过的地方——洗衣槽。

洗衣槽。也就是十几天后的正月初四,我和同学颖去食堂回来时,我说“他巴不得哟”的洗衣槽。

1980年冬。寒假。我和伟哥确认姓颜色的女同学已经耍朋友、对方是“川维”子弟中学的一位教师。第二天,我俩在西岩观的城门洞坐了一个晚上。我俩说,从衩衩裤开始,一直说到当时,说姓颜色的女同学,说自己,说我俩对她的那份感情,说我俩为啥子失去了她,也说到别的女人。

其中,我说到了这件事。

我原原本本一伍一拾说。

说到我快爆炸。伟给我一捶。伟说狗儿的流氓二流子,伟说说,接着说。

我又说,说到我站在了洗衣槽前。又挨了一捶,伟说狗儿的大流氓。再加一捶。伟说居然,居然还敢……说(很大声的一吼)。

我忍住笑,说老子怕捶。伟说现在怕啦,那时候啷个不怕?我说怕,啷个不怕,心悬起的,要是,要是……我笑出声。伟说噫,还笑,狗儿的脸皮比城墙拐拐还厚。我说真的怕,要是她几个哥哥冲出来,要是陈孃孃揪住我耳朵,绝对,不说暴捶,肯定遭暴诀(骂)。

伟说那你还敢……要是我……伟也嘿嘿的笑,说狗儿的,要是……老子早就梭(跑)不见了。我说跑都跑得脱呀,老子心一横,赌一把。伟说赌啥子?我说你说赌啥子?伟说我想也是。

洗衣服,我提心吊胆洗衣服。抬头就是她家厨房的窗子。隔着竖直的窗条看进去,陈孃孃背身在揉面。她右侧的灶上是大蒸笼,左侧是开着的门。门里边是通道,通道里边是她家靠里里那间卧室的门,门也开着。里面有明有暗,有方凳的一边,有压着玻璃的书桌一角,有靠北墙的床的一小块,这一小块里有白底什么花的床单,有枕头上的白底什么花的枕巾。

我在两月前、我家刚搬来时来问过安,进的是靠外头那间卧室。喝了一口沱茶,没几分钟,尿膻气太大,我捏着一块大白兔奶糖告辞。徐孃孃送我,表扬我懂事,还晓得专门来坐坐。

我吓了一跳,徐孃孃正看着呢,一张大圆脸笑眯眯。我的嘴巴朝两边扯了扯。徐孃孃又表扬,说我勤快。看样子,朝欣没给她妈告状,我问那三个莽粗粗的朝欣的哥,都不在。我松了口气。

我又吓了一跳,朝欣突然在门口,可能是我背着阳光,她沒看清楚,她挪进来。一声尖叫,像猫,但短促。我的血往脑壳顶冲,等我再定神,朝欣不见了。

徐孃孃喊朝欣晾衣服,喊了三遍,朝欣叫她妈端给她。听音声像有火。徐孃孃对我说晓得她在做啥子呀。她家的晾衣架在厨房外头,我看不到。

厨房的案板上扣着白洗脸盆,里面一定是正在醒的面团。这,加快了我洗衣服的速度。我怕她醒来,更怕……我也搞不清楚。

这一“提醒”,坏了,我心底的“魔鬼”睁眼了,眼眼里全是当时的“她”。“魔鬼”打哈欠了,起来了。

徐孃孃要我等着拿馒头,我不要。我吃过徐孃孃做的包子馒头,真是好。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是北方人。我父亲说朝云蒸的馒头是武装部一绝。真是跟好人学好人。

徐孃孃说等会叫朝欣送过来。那还得了,我边逃边喊不用不用。

伟说复杂了,你狗儿的坏到“读”(底)了。

我不吭声。伟说来了?真的来了?我还是不吭声。

伟说说呀,敢做敢当噻。

朝欣来不来都关系不大,我在想给不给伟说我的“放纵”。

我决定不说。我说沒来,老子狂奔滩子崖,过这里(我的皮鞋叭叭踏两脚),直插老西门,顺公路,过三角碑,过粮库,边跑边望大河,看一眼我们以前交废钢铁的收购站,跑,又看一眼那些等着被宰的猪。上坡,回屋,也就是说下午的澡算是白洗了。

伟说哦,你以为跑一圈就算没事了?就洗白了?呸,你啷个对得起人哟。

我说是,是,‘你对我关怀倍至,我对你磬竹难书’。

伟笑,说狗儿的还记得也。跟着又是一捶。伟说岩,老子真的难以理解,你娃一天要死要活的想给她表爱心,又到处为非作歹,一会“沙妹”姐,又是“二乖”,现在又冒出个朝欣,还沒穿衣服,你叫我……你叫我啷个说你呢?老子都怀疑你对颜色是不是真心?

先说对不对得起人。伟的指向明确。

我肯定对不起朝欣。无论是“伤天害理”的那一瞥,还是此后的这四年多的不理不睬,遗害无尽。对不起呀,朝欣。

伟哥问朝欣现在怎样。我朝河街指指,我说听人说在混社会。

要说“那一瞥”发生后的一段时间,我确实认为自己沒啥要忏悔的。在那以后,我和朝欣还见过几次,再加上听到的传言,我开始愧疚。不说完全都是我造成的,但“那一瞥”所带来的后果也是不能否认的。它远远超过我和伟哥处理“纸条事件”带给几个女同学的伤害,远远超过穷兄和伟哥合谋打击少君所造成的创伤。

朝欣好打扮了,学习一塌糊涂了,扭腰送胯了,飞媚眼了,妖艳了,高二退学了,抽烟了,超社会了,不落屋了,被朝云打断腿了……这些,叫我不得不反省不得不忏悔。

伟哥说你娃呀,造孽呀。

我说还要不要我向颜色表真心?伟哥叹了一声。

圣经故事里有个伊甸园。伊甸园里有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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