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9-27 09: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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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感觉。每次的新感觉总会给我或长或短的眩晕。伟哥说他有时会有时也不会。

从精益眼镜店到解放碑,不过100米。戴上眼镜的我俩是“异常” 清晰又晕晕糊糊,完全不像昨天早上,虽然这时心头的喜悦更加的强烈。

我俩坐在解放碑下,面朝民族路。

天是浅蓝的,云是灰白的,街道宽阔,行人很少,太阳一会出来一会又躲起来。

文革 “武斗”那阵的某一天。我和我六伯从大阳沟出来,进了民族路。

为招待我,我六伯特别买了一条鱼,一条海鱼。现在回想,那是一条黑鲷,有两斤多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并吃海鱼(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那条鱼在下锅之前看上去是鱼,在臭气弥漫中端上桌时,就是一大盘黑灰灰的带刺的糊糊了。我为了讨好我六伯,还是动了一筷子,就一筷子。我強忍着把它吞咽下去。我暗暗发誓这辈子决不再吃一口海里边的鱼。

我六伯不停地说耽搁了,看大字报看久了,耽搁了,看大字报看久了……。我六伯的音声洪亮浑厚(他们兄弟们的嗓声都是这样),他曾是市中区宣传部部长,文革中,靠边站了。

伟哥说这两天你娃总是“武斗”“武斗”的,你想做啥子?

我说叫你多多的了解我呀。

伟哥说我了解你。伟哥后仰仰,笑,伟哥说一二三四五我晓得你脸上有五颗美丽疙瘩“揪”。

我笑,看伟哥。伟哥脸上有一颗,在额头上。

同学颖的母亲邝孃孃教导我们:这是青春痘,正常,不长才不正常,过几年就没了。莫去挤莫去挠,发炎了,烂了,就会留下窝窝坑坑,像麻子脸,你们说丑不丑。

这是邝孃孃对我们说过的最长最完整的一段话。不用想就明白,这事情有多严重。

理是这个理,但我就是忍不住。我的痘痘们就爱长在鼻子上,我的鼻子本身就大,再一片红肿,红肿上还顶颗黑头黄身的“米米”,有时还是两颗三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特別是姓颜色的女同学,人家会啷个看啷个想嘛?姓颜色的女同学又是团支部副书记,经常面对面的谈工作,真是脏班子(丢面子)得很。

但是,但是我知道后果。长痛不如短痛。此刻,我在解放碑下、当着伟哥的面我在心里发誓——为了今后,我发誓坚决按邝孃孃的教导办,坚决不踫脸上的“青春美丽疙瘩‘揪’”。

我信誓旦旦的样子肯定很“凶狠”,伟哥说继续,继续,我喜欢听你的“武斗”。我说你以为我想说呀。伟哥把我看着。

我不说了。

我俩坐113路车去谢家湾。

我和伟哥从我大堂哥家出来(大堂哥不在,大嫂和两侄儿在)。

快出重庆第二机床厂大门了,伟哥问你大嫂怎么了?

我说莫谈她,生了两个宝贝儿,就不得了啦,就该我大哥我们李家把她像菩萨样的供起啦。狗日的农村婆娘呀,比我六伯妈还叫你泼烦(烦恼)。说起来也怪我婆婆我大伯,长房长孙长曾孙,真是不得了哟。

这回伟哥顺着我的毛毛抹,伟哥说就是,都是封建思想造成的。

到建设路上,我俩没向杨家坪方向回公交车站,我俩朝谢家湾走。我指着左侧我俩刚呆过的红砖楼,叫伟看墙体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隆。伟说是麻雀窝。我说现在确实住麻雀,你猜猜那些洞洞是啷个成洞洞的。伟说枪打的。我说真聪明。伟一本正经地说这两天你不是都在搞‘武斗’吗?我笑着说你才在搞武斗,我当年叫隔岸观火。

我指公路对面的红砖围墙上露出的青黑水泥房顶,我说“空压厂”,伟,猜猜它是造啥子的?伟哥说不是枪就是炮,要不哪来这么多洞洞眼眼。不是,我要伟哥再猜。伟哥说子弹。不是,我要伟哥往更凶的东西猜。伟哥说未必动物园在这里边呀?老虎,狮子,大狗熊。伟哥是不想猜了。我说造坦克,坦克,水陆两栖坦克。伟哥噫噫,说,凶,坦克凶,那时候有坦克打仗?我不吭声。

过了水泥路,柏油路上有碾压的凹痕,主路上,補路上都有。像比筷子长一些的竹板板嵌在地上,有的断断续续,有的长长的一溜。我指着,我说看嘛,你看有沒有坦克嘛。伟哥看,还取了眼镜、弯下腰去看,又戴上眼镜看,伟哥说莫说,让我想想,这东西我在哪凼见过。伟哥肯定见过,那年凤城向阳大街上铺柏油,一辆履带式拖拉机开过来碾过去的。伟哥嗯嗯两声,说,坦克,是坦克压的,岩,你真的见到?我说我沒有,是我大哥,他说那东西轰隆隆叽嘎嘎,三辆,炮衣都脱了,黑洞洞的炮口直直对着。

我大堂哥说到这里时眼晴都眯成缝了,眼皮还不停地抖。我说大哥,你也怕呀?我大堂哥说是个人都怕,怕不等于不勇敢。

大堂哥这话,我记住了。

我大堂哥也曾是军人,西藏军区林芝军分区的一名营长。关于藏区的好些故事都是听我大堂哥讲的。

在重庆西郊动物园,有一只秃鹫。我见过它好几回,伟哥是第一次来动物园,第一次见到。

秃鹫总是站在原木架上,缩头缩脑,垂着翅膀,但那对大眼晴特别明亮特别尖锐。伟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丑最丑的“鹞鹰”。伟哥没说错,秃鹫是属鹰,当然不是鹞鹰,但我们凤城只有鹞鹰。我也觉得它最难看。

我说在西藏它地位高得很,是神鸟,藏族人供起的。听我大哥讲,他们营区对面的山梁上多得很,密密麻麻的,有个新兵不信邪,用石头砸伤了一只,你猜那新兵后来啷个了。

伟哥说啷个了?我说卷铺盖滚回四川了。伟哥说这么严重?我说当地人不依较(不答应),他们信佛教,这东西帮他们升天呢。

伟哥说用翅膀?驭得起呀。我说我大哥说当地人死了是天葬,不是我们这些地方的埋个坟堆堆进火葬场烧,天葬。伟哥说想像不出。

虽然我大堂哥给我说了啥子是天葬,我也想像得出,但我就是不信。我不信,我就不想给伟哥说了。

我最喜欢的是老虎。昂、昂、昂,老虎一吼,整个人都在抖。

在三只老虎“面前”,伟哥说起河街那家店铺的那张老虎皮。

一只老虎总是走来走去,没一点响声,另两房间的另两只老虎总是趴着。

伟哥说建哥想扯几根老虎的尾巴毛,被那白胡子瘦老头骂。我说该遭骂,你一根我一根,不就成光板板了。

那只走来走去的老虎是公的。

我问建哥拔別个的毛做啥子?伟哥说他都整(拔)过几回了,他想做杆老虎毛的毛笔。

那只老虎还是走个不停。

我说做成了?我啷个沒见过?伟哥说不晓得做成没做成,估计沒做成。

那只老虎总是看着我们外边的人。

上边有人喊孔雀开屏了。

我和伟哥跟着人群跑。

开屏的是只白孔雀。它围着一只蓝的母孔雀打转,完全不顾及它自己的丑屁股。

人群中有女人挥舞着手绢,白手绢,蓝手绢,花手绢。

我问伟哥,我说你觉得我们年级,全年级哟,哪个最乖?

伟哥看着那只白孔雀、微微地点着头,伟哥说哪个最乖?哪个最乖?你说。

我说问你呢。

伟哥说哪个最乖?你是说长的样子?

我说是,就是样子。

伟说彭少君,就是和穷那个那个。

我想了想彭少君,我说第二乖?

白孔雀沒兴趣了,倒尾了。

伟哥说蒋丽。

我又想了想蒋丽。

人们在起哄,挑逗那只白公孔雀。

我说第三呢?

伟说刘清虹。

我又想了想刘清虹。

我俩下坡去金鱼馆。

我说第四呢?

伟哥说冠亚季,三军都在了,沒了。

我说真沒了?

伟哥说那你说。

我说想得粑合(便宜),我就是不说。

伟哥说我晓得,你的排名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的冠亚军就真是这样的?

我俩都不说了,这事像是过去了。

沿着走廊,我和伟哥一柜一柜地看过去。伟哥说这条像你家喂过的,又说那条像你家养过的。我已经不养金鱼了,我对金鱼没兴趣了,我在想姓颜色的女同学,同时,也在想彭少君。

我和伟哥围着池塘转了一圈,藕荷凋零枯萎,柳条像黑铁丝垂进绿水,落叶有黄有黑,鸳鸯轻轻划水,白鹤静静佇立,丹顶鶴的丹顶暗淡,火烈鸟几乎成了白色,耍朋友的男女,喝茶的老头,时不时传来的声音:猴叫,鸟啼,人在笑在叫喊在说话……。

我呢,我等着老虎吼,等着伟哥说,我相信我总可以等到一样。

伟哥呢,他斜坐廊椅,右臂搭栏杆,脸搁在手背上。

伟哥说话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伟哥说你要我排一二三,其实你就想我说个人。

我说对,彭少君。

伟哥说半年多了,你都不闻不问,我几回想说,你总是岔开,为啥子是现在?

我说昨天上午在朝天门,今天早上在解放碑,现在我心头是又清楚又明白,这眼镜也真是帮忙。

伟哥说还有鼻子,要不啷个说起那条臭鱼呢?

我哦哦,我说还有点气呢,委曲啦?

伟说有点,真的有点。

我说我不是看了那个笔记本、听你说了的嘛?

伟哥说意见呢?主意呢?看了听了就完了,不吭声了,这不像你吧?

我笑,说,伟,人家都尊你为师了,我是不是得守本分,岂敢对师长品头论足。

伟哥说说那些说那些,老子给你一脚。

一坡刚砌不久的梯坎,我俩一步一步的上坡。

伟说这件事我也是翻来覆去地想过的,我现在还是认为,虽然我的做法是粗暴的,但大方向是正确的。不管吕孃孃有沒有托我,作为穷的朋友,又是个箩卜头班长,我都该劝说穷,和彭少君一刀两断。我们现在是学习是读书,不该谈恋爱耍朋友。

我想穷兄,穷兄扬头眯眼微笑着。他明白,我明白,我俩之间还隔着那张绣花的白手绢。虽然真心话少了,但我仍把穷兄当朋友。

我想彭少君。有天早上,我们几个排球队的(那天恰恰沒伟哥)坐在运动场的主席台歇息。彭少君经过,就她一人,由远到近,又渐渐远去。彭少君左手插在衣兜,右手捏书包带,右手的指骨高突,她的脸很瘦,双眼低垂。她一个人,这么早来学校做什么?

我说彭少君喜欢穷兄,错了吗?穷兄喜欢彭少君,错了吗?

伟哥说沒错,但说出来做出来就是错。

我说就该闷起?要是闷不住呢,像那些给你我写纸条的女同学。

伟哥说错还是错,啥子时候该做啥子就做啥子,否则,就是错。

我被堵住了,伟哥说的,有哪点不对头,但我又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么冷的天,河马还泡在水里。河马巨大的头、巨大的嘴、巨大的牙。不恐怖,我倒是觉得有些滑稽。另一头更大的河马在栅栏那边,我又担心那又细又短的四只脚承受不起那滾圆壮硕的身躯。

多年以后,我回想这次在河马馆的前前后后,我有一些感叹。感叹自己和伟哥,感叹穷兄和彭少君。感叹我和伟哥身上的那传统文化的束缚,感叹穷兄的超越,特別是彭少君的激情和勇敢,就算是她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激情和勇敢。

重庆冬天的太阳天,真不像是太阳天。闷沉沉的,不舒畅,憋着。

但确实是太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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