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了没几天,A3701就有人回了。这套住房是一个湖南籍的包工头租的,春节前一大家子都回老家过年,现在回来的只有一个,是包工头的女婿,不高不矮、清瘦的年轻人。
后来得知,这年轻人只能算是包工头女儿的男朋友,包工头的准女婿。但在包工头一家入住时,包工头是以女婿的称谓把这年轻人介绍给左邻右舍的。
年轻人安静,几乎是无声无息。不外出,下楼就是去饭店去小商店。
年轻人举止有点急促,目光有时很尖锐,有时又有些游离。
一天两天三天,年轻人都是早上一碗快餐面,然后是两瓶瓶装水,中午一荤一素两碗饭,晚上一素一碗饭,有时在饭店吃,更多时是饭店送到A3701。
在第四天,年轻人赊账了,饭店老板娘问,年轻人说他们马上就回,马上就会有钱,放心,年轻人一再请老板娘放心。
第五天,早上没见年轻人吃快餐面。中午,年轻人和另一个年轻人来饭店,要了三荤一素一汤,还喝了四瓶啤酒。是那个年轻人结的账。饭后,两人一起上楼,那个年轻人抱走了台式电脑和显示屏。晚上,年轻人在饭店吃饭,一荤一素一碗饭,结账时把欠账都付了。
第六天,整天没见到年轻人。中午晚上都是一荤一素两碗饭,都是饭店送去A3701。
第七天,早上,年轻人吃完快餐面后买了两根香烟,是一元一根的“黃鹤楼”,年轻人坐在菩提树树荫下的石凳上抽烟。抽完两根香烟,年轻人没买瓶装水,他从饭店后门进小区,上楼,回A3701。
上午十一点过,有人上楼,脚步声不熟。是两人,其中一人是女的,高跟鞋。两人边走边交谈,用听不懂的湖南娄底一带的方言。过了六楼,两人继续上楼。
包工头的儿子一贯是把皮鞋当拖鞋,如果判断没错,他们就是包工头的儿子和儿子的媳妇,或者是包工头的儿子和女儿。
敲门,敲门,叫门,是女人在叫。门没开,好像门里的年轻人在说什么。踹门,踹门,门外的男人骂了句什么。
门肯定是开了,杂乱的脚步,女人劝阻,音声尖急。东西倒了,哗啦啦一阵清脆的蹦跳。女人尖叫,用力跺脚,男人叫骂。又有东西倒了,实沉有弹性的摔倒。
女人的叫喊一下放大,女人冲到楼道,还是高跟鞋,女人跑,过了六楼,女人光脚跑,叫喊着冲下去。
叫喊、光脚的啪哒,女人出楼道口,除了啊和呀,听不清女人叫喊什么。
女人边跑边掏口袋,女人挥舞手机跑向保安室,这回清楚了,女人喊120、120。
女人往回跑,停住,抱着手机拨号,女人仰脸对着A3701,手机贴在右脸,女人在哭,哭着挥手叫喊,又不知道她叫喊什么。
女人又跑向保安室,冲保安叫喊,女人往小区大门方向一闪,女人不见了,叫喊听不到了。
六楼A3602的门开了,老男人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仔细、再仔细,还是能发觉:喘息、金属物件拍击有粘稠液体的楼板、风、玻璃窗的颤抖。
老男人看看一只歪斜的高跟黑皮鞋,接着一步一步上楼。他止住玻璃窗的颤抖。楼下,不见那女人,保安室外边有一群人在张望。
老男人转身,又上楼。
老男人深深吸口气,轻轻推开A3701的门。
血,都是血,天花板上都有。麻将桌侧翻,在黑红的污七八糟里,麻将牌的翠绿和洁白特别刺眼。
一具躯体半吊半趴斜在长椅,朝北,颈项有巨大的切口,鲜红中突出粉白的腔管,头还挂着,落在长椅和饮水机之间的缝隙。在躯体的脚边,年轻人背靠长椅瘫坐在地,年轻人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他左手捂着腹部,血淋淋的右手平举着血淋淋的砍刀。年轻人的眼晴亮亮的,他像是笑了笑,年轻人说:来,来,我给你说。年轻人用的是普通话。
说,你说。老男人说。
给我老婆说,不管是伢崽女崽都要保住,一定一定。
他是谁?老男人指指左边。
年轻人偏偏头,真的笑了笑:替死鬼,我大舅子。
一定要这样?
沒法了,只能这样。
为什么?
情吧。
能帮你点啥?现在。
现在?年轻人咧嘴笑,牙缝也是血:帮我?你就和我一样了,报警沒有?
肯定报了。
怎么还不来,疼死我了。
警察来了,虽然没鸣警笛,小区里没人敢那样开车刹车。
来了。
来了。
就这样。
年轻人点了点头。
老男人把门轻轻掩上。
警察上来。
老男人像是去迎接他们似的,他已经下到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道平台。
一照面,第一个警察立马举枪,以标准的射击姿式慢慢提腿上一步台阶:双手抱头,蹲下。又喝一声:蹲下。
老男人没抱头,也没蹲下。
不是,不是的。那女人出现,一张被泪水汗水洗刷的白脸:在上面,屋里,屋里。
你是谁,说。手枪逼近。
住户。
是不是他?另一警察问。
不是,不是。那女人指着楼顶:屋里屋里。
真不是?
屋里屋里,快呀。
警察过去,一个、两个,那女人过去,最后那个警察的手枪指点老男人:就在这里,別动。
又来警车,蓝黑的面包车还沒停稳,两侧就涌出荷枪的特警。
那女人在嚎叫。
特警布成警戒线。
那女人被警察带下。
警戒线边多了三男五女,没有包工头,没有年轻人的老婆。那女人和女人们抱在一起。
救护车救护车,刀伤一个,袋子一个。楼上用对讲机叫喊。
收到收到,车在路上。楼下回应。
女人们哭,男人们吸烟。女人男人都时不时仰头张望。
救护车来了,五个带口罩的白大褂两副担架上楼。
年轻人先下来,被浅蓝的罩布罩着。过一会,是年轻人的大舅子,装在嫩黄的袋里,头颅被摆回正常的位置。
那嫩黄的尸袋真鲜艳。
女人们在哭喊。
先装年轻人,带轮的担架滑进救护车车厢。接着是年轻人的大舅子,三个白大褂把尸袋移到一铅灰的金属盒,金属盒推进车厢板下深槽。
有消毒粉味,呛鼻。
第一个警察经过老男人时,警察说:还在?老男人笑了笑。警察又说:有啥好看的。老男人还是笑了笑。
三个月后。
一天上午,年轻人被警方带来指认现场。
年轻人苍白、消瘦,脚镣手铐。
两个警察把年轻人架着,年轻人尽量把脚镣的铁链往上提,还是有段铁链始终在地上拖着。
铁链在地上拖着。
那声音,不,不能叫声音,但确实是声音——缓慢地、连续不断地上升、上升、上升——缓慢地、连续不断地下降、下降、下降……
一个月后,年轻人被执行枪决。
那年,菩提树特别茂盛,一年到头都在出新叶。菩提树的新叶是血红的。从高处往下看,血红的新叶像是披挂在庞大的绿色躯干上的甲片。
第二年的元宵节过去没几天,年轻人的女人怀抱四五个月的男婴进小区,没上楼,就在A栋3单元的楼道口站了一会。接着,她俩出小区,右转,向西。温暖明亮的阳光把女人和男婴的身影印在北侧住宅楼的墙上。她俩走走停停,女人时不时抬头仰望,就这样,她俩一直走进菩提树树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