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11-27 09:3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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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坡上。伟哥他们看着岩渐渐远去。

开始时还有岩的身影,后来只是电筒光。那光时长时短,但一次也沒往回照。后来,光亮很弱,时有时无的一小点。再后来,不见了。

洪同学说过去了。

穷兄说没过。他指着,说,翻坡时岩肯定会给我们说。

光点又有了。

穷兄说看看,看看。

光点不动。接着,光点划圆圈,一圈,两圈,三圈。

穷兄先哦哦,接着伟和洪和剑也哦哦哦。

剑同学说岩肯定沒听见,要不啷个(怎么)画三个圈就闪了(走了)呢?

洪同学说该再送一节(段),那坡顶顶肯定看得到城头的亮。加上月亮手电筒,不就亮堂了嘛。

剑同学说一个人,十几里,吃(只)怕走拢(到达)天都亮啰。

穷兄说没啥子,他娃经得起背(磨难)。

洪同学说你们说,岩嫩个(这样)要不要得哟,嫩个远跑来,其实,其实我们就背个名。

穷兄说放屁,纯粹是放烂红苕屁。啷个要不得?百分百的要得。日妈别个岩嫩个(这么)远跑来看你,你还说是背名,你要是真嫩个(这样)想,信不信老子捶扁(打烂)你。

洪同学说我就是想突出“要不要得”,问你们噻。

穷兄说要得,换成老子,吃怕(恐怕)都沒得嫩(这么)大的决心。

剑同学说岩啷个(怎么)了?

穷兄说你刚来,不晓得里边的内容。

洪同学说岩喜欢一个女同学。

穷兄说狗日的多嘴婆长舌妇,别个沒长眼晴迈(吗)?

洪同学说反正这是我们班公开的秘密。你不也晓得?恐怕全年级,全校哟。嘿嘿嘿,恐怕我们沈老师……嘿嘿,你们说沈老师晓得不晓得?

穷兄说我分析呀,你们那个沈XX,不仅晓得,只怕还默许哟,要不啷个放岩个人出来,你说呢?

……。

剑同学说是哪个?岩喜欢哪个?

……。

剑同学说说来听下嘛,我也算是岩的朋友。

穷兄说我沒得资格说,去问有资格的。

剑同学说你说。

洪同学说我也没资格。

剑同学说你说,你最有资格。

……。

月光照着,桉树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两边的水田,秧苗密密麻麻,像密密麻麻的针刺。

进了渡舟场口,伟哥说岩喜欢姓颜色的女同学。

在石桥上。伟哥背着月亮站一站,又迎着月亮站一站,伟哥往石栏杆上一捶,伟哥说老子要下河。

穷他们三个都愣了愣,“毛宣”三令五申不准私自下河,最守规矩的伟哥居然公然违抗?

穷兄说要得,下河。穷兄一把把“和尚衫”脱了。

洪同学说袁老师倒没啥子,老子怕哥扁(揍)。

穷说虚哥,真正的虚哥。

剑同学说我不会浮水。

穷说耍水总会吧。

过桥,向左下桥,穷兄带头,十几步,到黄桷树下。

穷兄先下,接着是伟哥。河就十几米宽。穷兄返回,和伟哥站在河中间。

伟哥说你想做啥子?

穷兄嘿嘿嘿。

伟哥说我和岩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

穷兄沒出声。

伟哥说这事你不能表啥子态,不能多嘴多舌。

穷兄说我保证,我决不抱任何态度,决不出一句言语,躲在一边,看你两皮叶子啷个去整。

伟给了穷一捶(拳),穷夸张一倒,沉没,好一阵,穷兄突然窜起,好高好高,穷兄落回,双手拍拍水面,跟着抹把脸,穷兄喊洪,穷说虚哥,快点垒(滚)下来。

洪同学下河,他最高,水才刚过他肩膀。穷兄要洪游一圈。洪朝石桥游,像是蛙泳,更像“狗刨沙”,游了五,六米,洪折回,到穷和伟面前,仰脸触底,洪跟着抹把脸。

穷兄说就这水平?

洪同学说不错啦,龟儿子,心头还有点虚。

穷兄说回去叫岩好好教教你,人家敢搭西流。

洪同学问啥子是西流?

伟哥说大河里的一股水。

伟,穷和洪要一起往上游游,伟叫剑就在水边莫乱动。剑说不乱动,你们快去快回哟。

伟哥的泳姿最好,洪同学在中间,都算是蛙泳,开始时洪扑咚扑咚的,游着游着就没响声了。穷表扬洪,说洪进步得快。洪闷起不出声。伟也表扬洪。洪还是闷起。

蛙声多了,响亮了,西山黑沉沉的,天黑蓝黑蓝的,划水声很细微,也很单调。

伟哥后来说,伟哥说那一时刻,心头发酸,不只是想哭,还想笑,反正酸酸的。

游了有七八十米,河水向左(西)弯。伟,穷和洪停下,伟和穷喘气,洪不喘。

洪同学说嫩个(这样)一直游一直游,就可以游到岩那堂(里)了。

穷兄给了洪一泼水,穷说那你试哈(下)试哈(下),就是游个80年,游成干瘪老头也不行。

洪同学笑,洪说我是瓜脑壳(傻子),这朝上游也嘛。

他们三个往回游,洪说我沒劲了,你们先。伟、穷不同意。洪还是夹在中间。

伟哥后来说,伟哥说我真的想一直游,一直游。伟哥对我说:我想你肯定也在河里,只不过我在这头,你在那头。

回到黄桷树下,喘着气的伟和穷又表扬洪。

伟哥说你娃儿藏得深啰。

穷兄说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可以和岩比一盘了。

洪同学嘿嘿嘿,接着洪爬上岸,又哈哈哈,边哈哈边退,有四五步远,洪说老子是踮起脚尖走的。伟和穷翻身跃起,洪跑,伟和穷追,洪上桥,伟和穷追上桥,洪跑到桥中间,爬上石栏杆,洪说再追再追,老子不要命啦。

跳,跳,老子看你龟儿子跳。在伟和穷的背后,站着洪的哥哥勃。

勃没有扁(揍)洪,只是提了提洪的头发。勃叫洪站直,洪就规规矩矩立正。勃问剑呢?伟喊剑。剑应声。

勃同学先背着月亮,双手轻轻拍着石栏杆,接着到桥的另一边,他迎着月亮,双手还是轻轻拍着石栏杆。

勃同学叫洪,洪赶紧过去。勃问洪还记不记得<月光曲>?

洪同学说那个贝、贝啥子的?

勃同学说算了,想想最熟的曲子。

洪同学说做那样?

勃同学说叫你想你就想,屁话多。

勃往回走,洪,伟和穷跟着。下桥。

勃同学说注意点,他划不了几把。

伟哥说一定注意。

穷兄说水不深,沒啥子。

勃同学说这里要得,你们等倒起(等着)。

渡舟在长寿最大的平坝上。桃花河(这段叫渡舟河)从东北来,向西南去。河水把渡舟分成了东西两片,连接它们的是一座单跨拱的石桥。

1976年5月31日,深夜。在这座石桥上,凤城中学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毛宣”队的同学们自发地搞了一场音乐会。

37年后的2013年,也是初夏。一位姓凡的老朋友告诉我,他说第一次听贝多芬的<月光曲>是十来岁,是在床上。他躺在床上,小提琴演奏的<月光曲>从脑壳后面传来。

我这位朋友爬起来,他向着琴声的方向左转身,朝左边歪起脑壳竖起耳朵,过一会,他起身,把身子伸出窗。他说月光如水,月光真的如水,满河都是月光,准确地说整个心里全都是月光。他说他像是得了“梦游”。

我这位朋友翻窗,他踩着自家的藤藤菜(空心菜)到了河边。他说一脚的稀泥巴一点都没觉得。他说他跟着琴声走,就像一篇小说里说的、魔笛把耗子引出了城,要是琴声来自对岸,我这位朋友说肯定会跟着下河。

我这位朋友指着他那套Tann0y音响,他说要不要现在就听听?是海菲茨的。我说等会,等等<江河水>。我这位朋友惊了一下,他说你又不在场,你啷个晓得接下来是<江河水>?我说等你听完了<江河水>,我再给你说。

我这位朋友说拉二胡的是个和他一样大的男娃儿(我想剑整整比你大五岁)。他说男娃儿抱着二胡、提个小方凳到桥正中,男娃儿坐下就开拉,出来的音声却是绵绵长长。

我这位朋友听着听着就软了,先是趴在桥栏杆,随后就滑坐在西桥头。他靠着栏杆,月光里的河水或者河水里的月光,静静的,静静的。

河水静静的,月光静静的,他的眼泪也静静的。

……。

伟哥后来说,伟哥说勃哥真有心,一把小提琴一把二胡。乐声是轻轻的,歌声是轻轻的。无法言说,那感觉我这辈子再也没遇到过。

勃同学首先一首<月光曲>。

接着是剑同学二胡独奏<江河水>。

一个女同学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了第一节,接着几个女同学齐唱第二、三节,接着男同学齐唱第四节。

静静的,过了好一会才有轻轻的叹息。

勃哥拨了两下琴弦,勃哥架琴,拉起<三套车>,高中一位姓张的男低音跟上: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伤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接着,女声独唱<卖花姑娘>。勃哥伴奏。

接着,洪同学演奏<十送红军>,曲终,勃哥轻声喊:起。洪同学成了女声小合唱<十送红军>的伴奏。

接着,剑同学的<二泉映月>,没一会,有女同学说太悲伤啦。剑停下,把勃望着。勃说欢快点的,剑摇摇头。

穷兄说我朗诵一首诗,行不行?几个声音说行。穷兄说听说是从天安门广场传出来的。更多的声音说行。穷兄咳了咳,他朗诵(普通话):

        春来不见春风

        遍山松

        点点白花愁苦

        寒意浓

人群动

        雕栏上 玉阶中

        万民痛哭总理

        泪朦胧

       

静静的,又是静静的……。

勃哥说唱首歌吧,<在松花江上>。勃把小提琴给洪,勃对剑说都整起(一起来)。

(女声独唱) 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男声合唱)“9.18”“9.18”,从那个悲惨的时候。(男女声合唱)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伟哥后来说,伟哥说月亮好像突然暗了,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河水是黑的,都看不清人的样子。伟哥说有女生在哭。

勃同学问洪,今晚不是有班上的同学来看你们?洪说是岩。勃说现在想不想他?洪说还有点。伟说想。勃说那你们几个唱首想念的歌。

想念的歌?<想给边防军写封信>?<蝶恋花.答李淑一>?<翻身农奴想念毛主席>?

伟哥说她侧靠在外边的栏杆,在平同学敏同学中间,背光,好像皱着眉头。

勃同学说<怀念战友>会不会?穷兄哼起来,穷兄说歌词不晓得。伟哥说你娃记心嫩个(这么)好,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穷兄说就听老汉哼哼过,他不唱词,我啷个记嘛。

勃同学请那位姓张的男低音。

勃同学伴奏。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就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伟哥说在<怀念战友>的时候,她转向了河水,她的右手托着脸,月光从头顶下来,她的额头鼻梁银白银白的。

有女生要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独唱?是合唱?讨论的结果是男女声二重唱。清唱,不要伴奏。

(女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男女声)哎——哎——(女声)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男女声)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伟哥说友谊和爱情,爱情和友谊。(伟一直看着姓颜色的女同学),伟哥说他心头翻来复去,翻来复去就是友谊就是爱情。

唉,唉,还有二三十天,就二三十天,我们就要……就要……就要……

勃他们都在说临别赠言了。有女同学哭了,男同学的嗓子也变了。勃同学拨着琴弦——嘣……嘣……嘣……

平同学的三妹妹哭着说姐姐哥哥,哥哥姐姐,我给你们唱支歌。

勃同学拉起了<山城知青之歌>,三妹妹唱:

从重庆到云南

路途是多么遥远

告别了山城

离别了爸妈

来到了西双版纳

高二的女同学们唱男同学们唱,高一的女同学男同学唱,伟、穷、剑、勇、穗勇唱,平、敏、姓颜色的、玲、珏唱:

昨晚上我梦到

妈妈来到我床前

轻轻抚摸着我的脸……

我和我这位朋友听闵惠芬演奏的<江河水>。

我这位朋友说,当时,我晓得各人(自己)为啥子哭,但我不晓得他们为啥子哭,他们,他们哭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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