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3-27 20: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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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天,“该亚”正好6个月大。一大早我们就出门。天气干冷阴沉,金字山上残留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我们慢吞吞的、像散步像踏青——鹿子岭、小坝村、冲沟、砂石坡、骑马岭、姜家沱、鲤鱼滩、姜家坝、鹞子岩、乱石岗、丘家坟、凉水井,一大圈差不多有20公里,进白涛时天都要黑了。

在西街口,我被一大妈缠着、要我买她的洋芋仔(鸽蛋大小的土豆)。我用1角伍买了尖尖的一枰盘。

王九不想做。山食居的红烧肉系列是不加俏头(配菜)的。我说土豆烧牛肉是世界名菜,是入了诗唱成了歌的。王九突然冒出一句:不须放屁。王九大笑,我也大笑。笑停了,我说你弄不弄?你不弄我自己弄。说着我就抢铁勺。王九最怕这招,王九只好动手了。在另一灶上,王十做“该亚”的晚饭,切碎的牛腩跺碎的一只斑鸠米饭麦粒再加几把苞谷面。

王九说吵吵、吵得我都搞忘了,种豆回来了。

我和“该亚”从厨房坫台旁的小楼梯上楼。李桃在缝补衣服,整个人光鲜喜气。李桃说种豆回来了,李桃的脸更红。我问人呢?李桃望了窗口一眼,李桃说不晓得冲到哪去啰。

李桃去放我的枪和背包,平时我们会跟进去的,这回沒有。

李桃出来,手搭在栏杆,轻轻叹一声,软软的说上辈子欠他的。李桃这话我听过,只不过当时的口气凶煞煞的。我说我不晓得有没有上辈子下辈子,我只晓得这辈子。李桃说你年轻嘛。

李桃和李种豆结婚32年多,李种豆在家的时间全部加起来还不到3年(这账是李桃算给我听的)。

要是远隔千山万山,李种豆在太平洋大西洋当海员,不是在眼皮底下的这乌江上跑船,那还说得过去。要是两人感情不好,还可以理解,但事实不是,王九,特别是孟玉蝉孟知了都说他们好得很,我也看出李桃一往情深。那么是不是那事呢?李种豆对那事没兴趣?不是,孟玉蝉说那种豆呀...不给你说了,反正不是。是不是李种豆外边有女人?孟氏姐妹董氏兄弟都一致否定。那天在他们家,就是邮电所的楼上,我喝多了些,就顺口说弗罗依德,说利比多,说性取向。孟玉蝉要我讲明白,莫神乎其神的。我说同性恋李种豆肯定不是,但双性恋呢?也就是说既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孟知了转头向窗口,孟玉蝉眉毛扬得高高的。董若水搔着头发说这么几十年没听说李种豆喜好走后门。孟玉蝉踢了董若水一脚。董亲山说你们都是在打胡乱猜,还是桃子那句话,桃子说种豆喜欢水喜欢船超过喜欢桃子千百倍。

李种豆是从正门处的大楼梯上来的,不声不响冒出来。黑对襟窄领衫外套光板的羊皮背心。李种豆摘下窄边旧草帽。李种豆有我这么高,身型匀称,黄手,黄脸,剑眉深眼高鼻梁,平静淡定,若隐若现一丝笑。李种豆冲我点点头。李种豆的额头上有一圈白印,应该是长年戴帽子弄成的。。

李种豆拖着脚(平口黑布鞋没弄出拖沓的响声)像是滑到了窗边,微弓背,朝窗外。日光灯下,李种豆的睫毛密人中稍长下巴稍短。旧草帽轻轻扇动。

李种豆就这样立着望着(我不知道他望或是没望)。

我认定此人就是李种豆。

楼下热闹,有李桃在笑。

我想李桃是知道李种豆上楼的。

我起身,叫一声李叔。李种豆像似没听见,就两三米。我又叫李叔。李种豆转过脸,李种豆说白涛个个(后一个发‘歌’声)都李种豆李种豆。这语气像是心里有火,但脸上还是平静淡定隐一丝笑。我叫种豆叔。李种豆说种豆种豆就是种豆。我真开不了这个口。

“该亚”在耍一根牛腿骨,哼哼吭吭,啪啪咚咚。

李种豆滑到桌边,在我对面坐下。我去靠墙的条案取碗筷。李种豆说就拿酒碗,我不动筷的。我还是拿了一套。

李种豆先给我的酒碗添满,再给自己斟酒。李种豆拿酒提子(楠竹筒做的、2两装)像是握撑船的篙杆。李种豆的指关节粗肿,手掌更黄,皮很硬。

我举碗,我说敬你你...种...种...种豆。李种豆举碗。我干了,李种豆下去一小半。李种豆说硬是李桃说的哟。

李桃给李种豆说了什么(关于我的)我猜得到一些。李种豆往桌下看,我叫“该亚”,拍拍桌,“该亚”起身,撑在桌上。我指李种豆,说种豆,又说种豆,“该亚”鼻子动动、汪一声。我拍拍小腿,“该亚”下去,擦擦我的小腿。李种豆说真的像。我问像啥子?李种豆不答。我说你懂狗?李种豆说我懂啥子哟。

我请吃菜,李种豆只有看着我。李种豆还是那样的神情。我捏着筷子再请。李种豆说自己吃,莫管我。我吃了几口,我下不去筷了。我给李种豆添满酒,再给自己斟酒。

李桃上楼,脚步声又轻盈又急速。李种豆越过我听着看着,脸上还是平静淡定中的一丝笑。李桃说都喝起来了。

我觉得李桃是扑过来的。李桃撑着桌子,脸顶向李种豆,李桃说昨晚上你不喝!李种豆说脑壳昏,你晓得。李桃软下来,仰脸,李桃说今早上今中午呢?李种豆说昏,脑壳昏。李桃更是柔声柔气说哟,种豆,现在不昏了?李种豆说还昏。李桃说砍脑壳的,好久才不昏?李种豆笑了,真的笑开了,李种豆的牙齿很白。

李桃给李种豆夹牛肉,三块,又夹洋芋,两个。李桃给我夹了一块牛肉一个洋芋。李桃把筷子塞给李种豆,李桃指着牛肉洋芋(李种豆碗里的),李桃说,吃。李种豆又笑开了嘴,李种豆说肚皮胀鼓鼓的。李桃说我晓得我晓得,背时的丘长江,吃,种豆,必须,不吃,我打个洞洞往里灌。李种豆顺了顺筷子,筷子指指我,又指指李桃,李种豆说干万莫找这种婆娘。李桃揪住李种豆的耳朵,李种豆的脸歪了。李桃说吃不吃?你吃不吃?李种豆斜眼向碗,李种豆说这样我啷个吃?

李桃被吴姐喊下去了,李桃捧走了那钵土豆烧牛肉。

我说这样的婆娘打起灯茏火把也找不到。李种豆说就是就是,小哥你就要找这种婆娘。

我还在想我该找个什么样的婆娘。李桃捧着土豆烧牛肉上来了(回过锅,滚烫滚烫的),后面的吴姐抱着小罾子。

李桃与我和李种豆喝了一口酒。李桃说你们每人三碗,豆子坪的米好吃得很。

我吃完三碗米饭,李种豆半碗都沒下去,像书上写的头一回进门的小媳妇更像两三岁的厌食儿童。我看不下去了,李桃更看不下去了。李桃抹了抹眼晴,吸了两下鼻子,下楼了。

我说种豆,你在丘长江的船屋呀。李种豆捧着碗,筷子翘起。我说你们吃的啥子?李种豆说闷锅饭苞谷酒酸辣鲶巴郎。我说好吃好吃绝对好吃。李种豆还是平静淡定一丝笑,李种豆说明天中午,啥样?

                               二

我和“该亚”进白涛时,街上没雾,太阳照着,亮的亮暗的暗,人没几个,看到过两只狗。

我们先上山食居。从窗口望下去,江上的雾有些浓,还分得出囤船和竖起的几根篙杆。

好一阵,李桃才出来。李桃松松垮垮眼神涣散。我从没见过李桃这副样子。李桃要我把李种豆押回来,李桃说就挺在丘长江船上。我想李桃要么是睡迷糊了要么是还在做梦。

我还是把枪和背包带着。下楼时,李桃说莫灌他酒。我说我不劝但止不住别人。李桃说只要你不,别人弄不翻的。

我和“该亚”下到江边。江声细微,雾汽里有烟气,大船小船铁船木船挤在回水沱。

丘长江的船屋靠近青石梁。青石梁湿漉漉的。我叫“该亚”等着。我走跳板下到一条铁壳船,翻过船舷落到洪浪的渔船(洪浪是大洪江的二儿子),洪浪的婆娘在舱口补粘网,洪浪婆娘细声问要鱼吗?我也细声问李种豆呢?洪浪婆娘认出了我,笑,长长的食指朝右边指。我问有啥子鱼?洪浪婆娘说有条大鲤鱼。我问昨晚上弄到的?洪浪婆娘说费了好大的力气哟。洪浪在里面瓮声瓮气问是哪个?船晃起来。洪浪婆娘说躺好躺好莫把娃儿压着了,中学的小哥,哪个!洪浪像是撑懒腰,变声变调地说你也太早了嘛。我笑两声,撑上右旁的木船,洪浪婆娘黑黑的小俊脸斜仰着。

丘长江的船屋有两间半房,从船头进门是前屋,前屋中央有火塘,上面支口大铁锅,没火,铁锅里的剩汤结了一层白油,五六个小竹凳东倒西歪,大木盆里一堆洗过的各色大小的瓷碗陶碗和长长黑油油的竹筷,靠板墙有高高矮矮胖瘦不一的瓶瓶罐罐。

前屋与后屋有门框没门板,挂张补了又补还是破破烂烂的门帘。

李种豆睡在里面,一个人,向右侧折曲,黑乎乎不知啥花色的被子那头露着脸,稻草打底铺棕垫一張烂边边破角角的竹篾席。我很惊讶李种豆不打扑鼾(呼噜)。

李桃的卧房我清楚,我的枪和背包都放在大架子床床尾的立柜里。

眼前的这模样和李桃那架大架子床的那模样,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我问丘长江去哪了?洪浪婆娘说肯定在小清河,洪浪婆娘摇摇肩扭扭腰,说昨晚上丘长河的打屁船(装手扶拖拉机柴油发动机的机动船)装走的。我问中午有哪些人?洪浪婆娘说不晓得。我说要我准备些啥子?洪浪婆娘媚笑说一张嘴。

“该亚”的身上有些湿润。

我和“该亚”沿陡峭的青冈坡坡脊上到崖嘴。雾就在脚下,江水大声、清晰。阳光有点热度。

王十挑水过了一次,我和“该亚”还坐在崖嘴。第二次王十去凉水井,我们跟在后面。

过凉水井,过丘家坟。在乱石岗,靠崖的树林有动静。我叫“该亚”去看看。惊起的是一对野鸡,升起来,啪啪向鹞子崖飞,公的缺了一根长尾羽。

我叫回“该亚”。到鹞子崖下边,一陡坡的稠密權丛。我丟了几块石头,沒动静。“该亚”吼了几吼,还是没动静。

看看表,往回走。又在乱石岗,一只野兔在河滩上。半大的野兔,正扒食沙地瓜(一种伏地滕本植物结的小果)。野兔发现了我们,跑几步,竖起身看,还扭嘴抖胡子,又跑几步,再起身。我想它要是再这样就只能怨它自己了。野兔还真“敢”。我抬手一枪,那兔蹦起,蹬腿,落地,又蹬几蹬。

我叫“该亚”去,“该亚”慢跑过去,嗅嗅,叼起,转头看我。我问“该亚”吃不吃。“该亚”哼一哼。

平板的卵石作坫。剥皮,掏心肝肺给“该亚”,剔肉,剔一块,“该亚”吃一块,砸烂脊骨肋骨给“该亚”。

清理干净。“该亚”在乱石间玩耍。我坐在江边。

江水透澈清亮。我慢慢把刀插进江水。刀身像柳叶在飘,刀柄上的红珊瑚一闪一闪,我的手、拎提着的刀柄有淡淡的投影。投影变化着。

今年的5月末。在青海的同仁县,我们地理系78级结束了国家土地资源调查任务,同时也结束了大学四年的学业,算是准毕业。放假,休整三天。

那天,我搭车去吾屯下寺,游玩看稀奇。我沒带枪(交队里保管),但背包里有卸下的枪栓。中午过,我往回走,刚走上s203公路,一位中年藏族汉子赶上来拉住了我。藏族汉子扯我的衣领,伸头朝里瞅。我蒙了呆了。那藏族汉子拍拍我胸膛,后退,边退边鞠躬。接着藏族汉子从怀里捧出一把刀,举着。藏族汉子藏话连连,很激动。我镇定下来,我看出他的意思是要我买下这把刀。这刀有1尺来长。铜质刀柄,双面各嵌三粒红珊瑚,柄端嵌绿松石磨制成梯型棱状。刀鞘是一牛角,沁着青黑,两头的包银纹式繁杂。我沒有接刀,藏族汉子也没拔出刀身。这时来了一位老喇嘛和两个小喇嘛。小喇嘛过去了,老喇嘛停下。藏族汉子向老喇嘛述说,还指着我。老喇嘛点头,看我。一会,老喇嘛拿过那刀,翻看,接着刀出鞘。是保安刀。青黑厚刀背深血槽老银色刀刃。老喇嘛送刀回鞘,看我。老喇嘛说丹珠吉娃想你买下它。我说丹珠吉娃?为什么是我?老喇嘛指指我的胸膛,老喇嘛说他就想你买。老喇嘛说丹珠吉娃的儿子摔伤了住医院了,差钱。我说早说嘛,我从背包里取出钱,有50几块,我递过去50,我说送给你了。老喇嘛翻译。丹珠吉娃拿着钱直摇头。老喇嘛说丹珠吉娃不接受,丹珠吉娃要你买下刀。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这刀肯定珍贵,我没钱了买不起。老喇嘛从我手里抽出一张1元的,放在丹珠吉娃手里,老喇嘛把刀放在我手里。老喇嘛说这样不就行了嘛。

丹珠吉娃亲着老喇嘛的左手。老喇嘛的右手摸摸丹珠吉娃的头。丹珠吉娃躬着腰伸展双臂后退。丹珠吉娃给我鞠一躬。丹珠吉娃又后退几步,接着转身飞跑。

我和老喇嘛不同行,我向南回同仁,老喇嘛向北去郭麻日寺。老喇嘛问我在寺里时是不是敝开过衣服。是的,在寺院门外,我换下了汗湿的运动衫。老喇嘛说活佛智格俄仁巴仓看见了我的项链。老喇嘛说丹珠吉娃在弥勒殿为儿子祈福,献上自己的刀。活佛要丹珠吉娃把刀卖给我,一定是卖不是送。

我下意识地解衬衣扣子,老喇嘛摆摆手,老喇嘛说我不能看。

老喇嘛走远了。我转过身。宽阔的隆务河谷有羊有马有牛有车有人,分不出谁是丹珠吉娃。

晚上,我去了同仁县医院。带着借来的50元。我没有找到丹珠吉娃和他的儿子。医院的外科医生说那小孩死了,下午1点左右。后来,小孩被他父亲带走了。

                              三

我和“该亚” 回到青冈坡的崖嘴。

在底下,停在回水沱的船有3条,丘长江的洪浪的,另一条不晓得船主。李种豆一个人坐在丘长江船屋的船头,戴那顶旧草帽,脸朝青石梁。

青石梁上热闹,男女老少还有大狗小狗。打牌、围观、耍“飞飘”、抱娃牵崽、洗衣捶被、追逐打闹、独自坐着的、三五一排的,居然还有两个在钓鱼。

李种豆呢,一会双手抱膝一会单腿悬垂,最后李种豆伸个大懒腰,跟着就向后倒,草帽同时抹到了脸上。

难得的大晴天,个个都在“收太阳”。

我想到丹珠吉娃的儿子。

我们没从坡脊下去,绕着青冈坡到公路尽头。本想下茅草丛里的小路,我看到了李桃。我们走公路进街口进山食居上楼。

李桃还在窗口趴着。我说你累不累,下去晒嘛。李桃夸张地唉一声,起来,李桃说关你屁事。李桃又成了平常时的李桃。我好好两声,我说耽搁你几秒钟。李桃解裤腰上的钥匙串,拎着两枚,李桃说门的柜子的。

我们往里走。李桃叫“该亚”。“该亚”问我,我说去吧去吧。“该亚”到窗前,李桃拍拍窗台,“该亚”起身。李桃说找找砍脑壳的李种豆。“该亚”汪汪两声。

说实在话,我不想进去,我是憋足一口气目不斜视直达目的地的。

李桃又趴着,捏摸“该亚”的右前小腿。我说走啦。“该亚”下来,李桃转身。李桃接住钥匙,李桃说我去不去呢?我说自己定。李桃转过去,李桃说凭啥子都是我,不去。

李种豆还躺着,又是右侧卧双腿折曲。旧草帽盖脸,左手压草帽,两块黄脚板伸出船舷。

下到沙滩,我给“该亚”扣上皮带。

我们走向青石梁。我想着丹珠吉娃的儿子、我时不时的看看李种豆。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还是无法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我买下了这把保安刀,丹珠吉娃失去了儿子。

又是什么,要我今天老想在同仁县隆务河谷发生的事?

李种豆?有关系吗?

昨天晚上,李种豆还是吃完了手里的那碗米饭。我俩接着喝酒。李种豆小口小口的呷。一张黄脸,平静淡定含着一丝笑。不说话。我等着给李种豆添酒。没成。李种豆按住酒碗起身,用草帽召召。李种豆还是像滑行,我跟着,“该亚”跟着。

我们下楼出门出西街口。长庚星明亮,其他的星星也亮。李种豆说明天是个好天。我说是,是个好天。

过公路下梯坎,寒风轻轻吹,茅草沙沙响。李种豆说明天有雾。我说是有雾。李种豆说要到中午了。我说中午。

过沙滩。上青石梁。李种豆扯缆绳,丘长江的船屋靠边,和岩壁没擦踫出响。我先上,接着是“该亚”。李种豆一落船,船就漂开了。

丘长江不在。不知李种豆是从哪处摸出的火柴,点着煤油灯,我把灯罩罩上。屋里就是我今早上看到的样子。

我们坐着(“该亚”先是坐,后来是趴)。李种豆给我说话。李种豆还是黄脸(煤油灯灯光里更黄了),但脸上的皱纹少了,神情变了,说话的腔调语气也变了。

后来李种豆叫我们走。李种豆送。李种豆扯缆绳,我听到很细声的擦踫。李种豆要我给李桃说,说李种豆过一会就回,就一会。

李种豆这回上岸,不是几天十几天,很可能是剩下的后半辈子。

李种豆当船长的“歪屁股”(乌江上的一种船,因船尾部分偏离中线向右歪而得名)大限到了,要上岸拆解当柴火了。这时,李种豆也50了。同伙们都上了別的船有了新岗位,仅独没安排李种豆。

李种豆在涪陵城迷迷糊糊飘飘恍恍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了公司领导的接见。公司领导说种豆你要么去河运校教娃儿们如何操船,要么退休回白涛尽快日出个老幺儿。李种豆几十年没顶撞过领导,这回,李种豆火了:你们这些妈卖逼的,信不信老子各人弄条船。

老子各人弄条船。这句话在当时是赌气。但这话留在李种豆的脑壳里头就是不离开,李种豆晃到哪点,这话就跟到哪点,李种豆在公司的招待所发梦癫,吼出的还是“老子各人弄条船”“弄条船”“弄条船”。这话生根了发芽了,把李种豆的脑壳、不,李种豆整个人都被胀得满当当的了。

李种豆不再和公司“理论”,也不和同伙们告别,12号那天下午,睡了一个好觉的李种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跳板登上班轮赶回白涛。

李种豆对乌江,准确的说法是对从龚滩到涪陵的这段188公里的乌江太熟了,就是闭着眼晴甚至是在睡梦里,李种豆都晓得冲的是那处滩飘的是那处潭。要晓得‘千里乌江滩连滩,十船打烂九条船’。光李种豆跑船的这段,险滩就有222处。

听丘长江吹,有一回李种豆和别的船老大打赌。李种豆用黑布蒙住眼晴,叫伙计们把他捆绑在船头,李种豆指挥他的“歪屁股”从武隆到白涛,60里,23处滩,一口气放拢(到达)。丘长江说到白涛时,松开李种豆,李种豆整个人都瘫了。我向李种豆求证,李种豆说听他吹。我又问李桃,李桃说没得这么玄。

这天晚上,我和“该亚”回到山食居。李挑又在抹眼晴水(哭)。李桃说人呢?我说在船上,我说种豆要我正儿八经(郑重严肃)给你讲,种豆一会就回来,就一会。李桃抹着泪水笑了。李桃说鬼扯(不相信)。我说种豆给我说了很多,你晓不晓得他的事情?李桃说回来到现在总共沒超过十句,我晓得啥子。

我建议李桃现在就下河,李桃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一起下楼出门,李桃出西街口,我和“该亚”进里街。

我和“该亚”在邮电所外边停了会。李种豆的一些事情是孟玉蝉他们说给我听的。我想了想,又看看时间、没上楼找他们。我们出白涛东街口,走上回学校的182县道。

                              四         

我和“该亚”没直接上青石梁,我们在青冈坡坡脚的茅草边坐下。这里离李种豆有十三、十四米,正对李种豆盖着草帽的脸。

李种豆出生在北武陵深处一座叫高祖台的巨岩上。这高祖台四面峭壁,通高五六十米。台顶平坦,有百十亩旱地十来户人家。台上的人们与外界的连通全凭一条由老滕缠结成的“天梯”。

18岁那年,独生子李种豆第一次爬“天梯”下高祖台,跟着父亲翻山越岭两天两夜、来到白涛给远房堂妹李桃做上门女婿。

在来白涛之前,李种豆没见过比一根扁担粗的溪水、更不知道船是什么东西。

就那么十几天,李种豆拋下新婚的婆娘,粉碎李召财(李桃的父亲)传承家业的梦想,气得自己的父亲吐血(王九说真吐了的)——李种豆跑了,跑船了,吃“水上饭”了。

李桃说撞鬼啦绝对是撞鬼啦。

王八说就两个字神经。

孟玉蝉说肯定是被下了蛊。

董若水说前世只能说是前世。

董亲山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

我还问过曾给李种豆算过命的王瞎子。王瞎子说李种豆哇你问哪个李种豆哇。我递上去1块钱(王瞎子的儿子王半仙代收)。王瞎子给我来了个五字箴言:天机不可泄。

李桃強烈要求“捉”回李种豆。

在我父亲和田地等解放军指战员的帮助下,李种豆“出逃”没到二十天,在1950年7月6日,李种豆被“押”回白涛。这样,李种豆的第一次水上生涯就算完毬了(结束了)。

回到白涛的一个礼拜后。

(李种豆是在万县码头落“网”的。当时一位本地的土著牧师相中了英俊的李种豆,正在“作法”把李种豆变成上帝的羔羊,所以李种豆晓得了礼拜这个词)。

李种豆说桃子呀桃子,我不能一天到晚都把你当河当船哟。

李桃不说话。

李桃喜欢李种豆,第一眼就喜欢得要死。李桃还喜欢和李种豆做俩个都喜欢的那件事。可再怎么喜欢,昏天黑地的喜欢一个礼拜,还不到17岁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李种豆把李桃的沉默当成了默许。

李种豆用一个铜钱(当时旧社会的钱和新社会的钱同时流通)请王瞎子算一卦。王瞎子八字胡的右边那撇动了动,王瞎子朝右指,右方是南方,南方就是乌江的上游。

李种豆又跑了。

51年的腊月28,李种豆自己主动上岸了。李种豆拎着一条青背红尾的大鲤鱼。李种豆说李种豆在一条三舱的“歪屁股”上,已经升做八篙了。

(乌江上船员的等级是严格的,从最高级到最底层分别是:船长,头篙,舵工,二篙,三篙...九篙,小工,煮食。象李种豆说的这样的大货船,一般有十三到十五名船员。为啥只有篙手没桨手?乌江上行船是不用桨的(鱼划子过河船不算)。下水时全靠篙手们撑礁抵岩整对航向。上水时篙手们可以轻松些,这时有纤夫和绞滩机帮着上滩)。

面对大鲤鱼,大师傅王八下不去手。李召财在一旁不停作揖不停说求你啦求你啦。

终于,王八违背祖训,把这鲤鱼做成了一道菜。这是王八这辈子用水里食材做的唯一一道菜。王八砸了那口锅丟了那把勺、抱着脑壳大哭。李召财对李种豆说李种豆李种豆,为了你,我八哥把祖宗都得罪光了。

王八的牺牲却没换来山食居每个人(几乎所有白涛人)期待的回报,正月十六,天还没亮,李种豆又跑了。

为这事,王八师傳30年零9个月又23天(到今天为止)没跟李种豆说过一句话。

现在、此时此刻,李种豆是不是还在做梦?

我想,够了,真的够了,李种豆该醒了。

我解开“该亚”的皮带,我指着李种豆、坚决果断地叫“该亚”——去。

两米左右的间距、约一米的高差,“该亚”飞跃,那身姿又勇敢又稚嫩。随着“该亚”落船站稳、得意洋洋的一声“报告”,我的心真的痛了一下。

李种豆坐起,对“该亚”笑。“该亚”保持距离对李种豆叫。李种豆找到我。李种豆挥挥草帽,我挥挥手。

“该亚”的“壮举”惹火了青石梁上的狗群,大大小小十几条,挤成一排,对着“该亚”怒吼(我听得出有两三条是真的有两三条半真半假小狗们纯属帮闲腔)。“该亚”不声不响、昂首挺胸。“该亚”瞄一瞄我,又直面狗阵。

我不管。

李种豆也不管。李种豆坐着,一手抱膝一手摇草帽,又是淡定中的一丝笑。

李种豆的这种态度,再加上今天两次见到的李桃。我的想法动摇了,这一动,居然还感到有一点轻松。

“该亚”与狗阵的对峙被洪浪化解。洪浪捏着一把长牌(川牌)、扭转屁股,洪浪左一脚右一脚,两条狗滚落入江。洪浪骂吵吵,吵你妈个烂鸡巴。

狗们不“吵”了,“撤”了。洪浪和一条落水狗的主人、一个半老女人接着吵。

我扯缆绳。“该亚”和李种豆靠岸。李种豆还是坐着,咧嘴在笑。“该亚”冲上来,我抱住,我的鼻子和“该亚”的冰鼻子踫了踫。

洪浪和半老女人的内容转向了“该亚”。洪浪说你各人看你各人想,你那个狗算得上狗吗?我们“该亚”的一根X毛都比你整个人強,莫说狗。还小花小花(那条落水狗的名字),干脆跟你叫泪花泪花(半老女人叫杨桂花)。半老女人做起架式往洪浪扑(半真半假)。洪浪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为毕(难道)你要学小花的下场吗?洪浪翘起了兰花指,下巴一收、脸一歪、眼一斜。洪浪浪浪腰,同时深吸一口气,唱起故事片《小花》主题曲:妹妹找哥泪花流……。

                                五     

在青石梁。

皮(鞋)匠肖真替我宣布“约法”两章:1米开外,动口不动手。

煤窑老板李霄云说肖真是知法犯法 。肖真抖着“该亚” 的皮带说这就是法(“该亚”用的皮件都是肖真做的)。

洪浪跟“该亚”套近乎表爱心。“该亚”不搭理。洪浪搞不懂,刚才又是帮打架又是当吹鼓手啷个换不来“该亚”的一个好脸色。丘长河说你娃缺乏自知之明,在“该亚”眼里你洪浪近似于那条落水狗。

我叫洪浪莫生气,其实我心里很高兴。这些天“该亚”显现的这股孤傲让我高兴。“该亚”要面对的是两个世界,狗的,人的。我盼着“该亚”能像她母亲那样傲然独立、倾城倾国。

我假装安慰洪浪,我说“该亚”才6个月,你別跟小娃儿一般见识。洪浪说狗日的狗日的,啷个我这、这人日出来的真情换不来狗日的欢心呢。这话,惹得一大群婆娘差点垮(扒)了洪浪的裤子。

人散了。阳光依然暖和。

青冈坡上多了许多床单被套,它们在茅草丛摊开,白的黑的红的花色的……

我和“该亚”东走走西走走。李种豆还是坐在船头。

青石梁梁头,浪花飞溅。我洗脸洗手,“该亚”喝水。

那两个钓鱼的老头没钓到鱼,但仍旧手不离竿(斑竹车盘竿)专心致至。他俩肯定知道在他们身后的大石板上,曾经烧过土匪丘茂山,还烧过一匹叫“小黑”的儿(公)马。几十年了,只是多了几道裂缝。

这是“该亚”头一回上船屋做客。

李种豆瞒着我、叫杀猪匠蒋忠孝(“蒋门神”的大儿子)去山食居给“该亚”拿两只煮熟的野兔。李种豆对“该亚”的愈发欣赏,使我愈发对说服李种豆上岸失去信心。

蒋忠孝没拿来野兔,他抱来了“该亚”的晚饭(“该亚”在山食居的饭碗是一只大黑陶盆),还提了一个大食盒。我想就是蒋忠孝不提那食盒,李桃也会派人送来,李桃会不会亲临,我没把握。同时,我对这食盒能起多大作用,也没把握。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存在、力量和态度。果然,蒋忠孝给李种豆说桃子要你沾地气。李种豆说她的话你就言听计从?蒋忠孝说衣食父母,种豆,我们是兄弟伙,桃子是我的衣食父母。

丘长江指着蒋忠孝直叹气。我知道丘长江不仅仅是指责蒋忠孝乱了辈分。丘长江昨晚的酒还沒醒透。我跟他喝过几回,人一麻(醉),心软得就像面团。

李霄云说判徒汉奸,你“蒋该死”绝对要当判徒。

在船头剖鱼的吳伟要罚蒋忠孝,叫蒋忠孝接手。吳伟是老船工,快70了。

蒋忠孝说判徒我是肯定的,这鱼我是不弄的,沾了一手腥,我还敢去见八叔(王八)?

这个蒋忠孝。

肖真说“蒋该死”,信不信老子缝上你那张烂逼嘴。在火塘边喝茶的徐麻子(管囤船的徐新华)、丘长河喊缝上缝上缝上。

蒋忠孝醒悟过来,抽了自己一嘴巴。

李种豆蹲在大鲤鱼背后,头上扣着旧草帽,畸形的黄手指翻弄着一片鳞甲。李种豆没抬头,李种豆说没啥子,好久给八叔摆一台。

那片鳞甲像银元,也有那么大。鳞甲闪烁,银白,不像红珊瑚那样柔和。

我清楚了,可以肯定,几次想起隆务河谷就是因为李种豆。

我喊种豆。李种豆抬起脸。对,那淡定的笑。我说种豆,到时候你得掌勺亲自弄。李种豆说我也是嫩个想的。

吴伟嘿嘿两声说你那手艺,老八还沒过白涛河就遭骇(吓)回去了(王八住在山上的豌豆寨)。李种豆说学嘛,我要学,九老弟(王九)还不教几手?

山食居的大食盒送到洪浪的渔船。洪浪婆娘仰脸,挺着哺乳期的那两大砣,洪浪婆娘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们跟桃子一伙啦。洪浪说你跟老子一伙。渔船的舱口挤出四张婆娘脸,嘻皮笑脸。婆娘们说就是要跟桃子一伙。

洪浪婆娘问我站哪一头跟哪一伙?我说我站船头当然跟船一伙。洪浪婆娘哼哼,洪浪婆娘说我们才(刚才)说你小哥怜香惜玉肯定向桃子,原来也不是个好东西。田三妹恨眉恨眼问我还想不想吃奶?(每天田三妹的幺儿吳大将都要送一壶羊奶到学校)。一张婆娘脸说噫,三妹,你洪福齐天哟,老沙罐炖小公鸡哟,还是大学生老师哟。那张脸一下就被田三妹按不见了。田三妹喊“该亚”。“该亚”在我左腿边歪起脸看。田三妹说“该亚”,明天断你奶。“该亚”哼一声。我不清楚“该亚”是篾视呢还是困惑。

男人们在上面坐着蹲着。婆娘们在下面勾肩搭背挤成一砣(堆)。尖声尖气混夹吼河震天(感觉就像波峰和浪谷)。时不时还有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这场合(场面)有些像我童年时看过的“815”和“反到底”,有些像书上说的伦敦的上院下院,有些像我听说的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

李种豆笑,比淡定中的那种笑笑得开点(隐约可见白牙齿)。李种豆指指点点,李种豆说叫你们莫带婆娘莫带婆娘,个个都是粑耳朵,上来上来,有啥子坐倒起慢慢说。

9个男人围一圈,大锅酸辣泡菜炖鲤鱼。5个婆娘围一圈,本来要从大锅分菜,不要了,摆开六道山食居的招牌菜。“该亚”是小娃儿,在我身后。

(山食居六道招牌菜是:白切羊腿肉,油炸斑鸠,红烧野猪肉,卤水野鸡,腊三耳拼盘,麻辣干煸扫帚菌)。

喝了一碗酒(1.5两)。婆娘们首先“开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男人们的嘴巴不仅仅只喝酒,尤其是那五个被李种豆指点过的“粑耳朵”。

喝了第三碗,婆娘们破阵,带着李桃的六道“金牌”(其中有3道是蒋忠孝洪浪李霄云帮忙“扛”过来的)。婆娘们直取李种豆。李种豆左一碗右一碗应对得很从容。

接下来就不计碗数了,混战,在“船”和“岸”中间有很多很多的“满起满起”“喝喝”。

第一个倒下的是丘长江。丘长江拍着船板、不忘“临终嘱托”——船,船,船。

洪浪婆娘踫我的碗,要我说,洪浪婆娘大着舌头要我说。我实话实说。洪浪婆娘说有你这份心,你还是我的小哥哥。

左边的田三妹问我喝不喝樱桃酒。白涛哪个都晓得田三妹的樱桃金贵,唯奶山羊们独享,几乎没人有这个口福(听说几十年里只有伪区长孙立新和他太太,还有孟氏姐妹及李挑这5人吃过)。樱桃酒?喝。就是专供田三妹的第二个男人吳伟的,我也要喝。嘿嘿嘿,这么大把岁数了,吳伟还吃醋。我和田三妹吳伟三个干了一碗。

蒋忠孝投降了(肯定的),想不到洪浪也当了判徒。洪浪婆娘在洪浪脸上使劲“奖励”了一口。洪浪说嘴上过,你们看那我婆娘,只是嘴上过。

那个调侃田三妹的是李霄云的婆娘,丰乳肥臀,还是酒罐,和我连干三碗,还要。我说较啥子劲较啥子劲,今天你我不是主角。

李种豆还是一张黄脸,淡定中的笑。再看,李种豆握着卤鸡腿。

我的心有点乱,自己跟自己干了一碗。接着我转过身,我和“该亚”眼晴对眼晴……

1983年的5月,田三妹的樱桃熟了(我是从羊奶里闻出来的)。一天下午,乌江里上来了一条船,白身的铁壳机动船。驾驶楼后是一间木头的红房子。这条船越过青石梁,上到囤船外边,接着转头,顺水进回水沱。山食居的鞭炮响了。

李种豆和李桃出现在驾驶楼的左舷。两人依偎着,李种豆的左手搂着李桃的左肩。

这条船的名字叫白桃,不是白涛的涛,是李桃的桃。李种豆请董亲山手书,用大红的油漆。

船上那间木头红房子是卧室,布置得跟李桃在山食居的那间一模一样。

我担心李种豆是不是得了黄疸、建议去医院看看。李桃说晒的都是哂的,小哥,你不晓得,种豆脱出来那才叫白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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