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3-28 13: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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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弥留时,父亲看见从白墙上下来了两个山民。

惊愕中,泪水带走浑浊,父亲的眼睛又变得清亮。

突然,父亲大吼一声——滚。

在父亲去世前的8年零8个月的1982年11月,一个深秋的早晨。太阳刚刚跃出。金字山巨大的山影覆盖乌江西岸。

父亲指着白涛河石桥桥头右侧的垃圾堆,父亲说就在这里。父亲过去的警卫员现在的司机徐树生说一起敲沙罐的还有伪区长,再加一个真正的棒老二。我说哪……也就是说……父亲过去的文书现在的龙溪公社书记田地说哪啥子哪,那些年月,没得什么哪不哪的(敲沙罐,枪毙。棒老二,土匪)。

父亲他们是去白马山祭奠在白马山战役中牺牲的战友。从319国道拐进182县道,来白涛不到10公里。父亲每年都要去白马山(除去在监狱里的那三年),但从不来白涛。

父亲这次来白涛,难道只是为了我?父亲带来了我的小口径步枪,带来了“来西”生的一只小狗。

我说杨公桥还剩两头的桥墩,要不要去看看?

杨公桥方向的白涛河河谷有淡蓝的薄雾。

迎着阳光,父亲说不了。

父亲他们的越野车动了,缓缓过白涛河石桥。父亲他们沿乌江东岸,加速、再加速,越来越快。尘土飞腾,模糊了阳光造成的明与暗的界线,滚涌向坡坎下的乌江。

这时,尘土中出现一位山民。他,黑裹头帕下是老松树皮似的脸。老人了,但身板挺直。衣衫破旧,但干净。腰间拴扎谷草拧成的草绳。光脚板。他右手握一根油亮光滑的木棒,左手拎一串捆裹在谷草里的鸡蛋。他上了白涛河石桥,迎面走来。

这时,父亲他们的越野车已经过了乌江大桥,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正在爬坡上麦子坪。

                               二

这天,田地说的这天是1950年的6月26日。

这天,父亲他们刚爬上横蛮梁,“火风”就劈头盖脑撞上来。这干热的“火风”真是凶猛,田地说就像天上掉下来300磅的航弹就像炸了155mm榴弹,硬是要把你掀翻。

父亲他们边说笑边蹲坐用后背扛“火风”。过了一阵,父亲说走吧,耗下去真要成木乃伊了。

父亲他们顶风下横蛮梁,穿稀里哗啦的柏树林,过倒伏像绿地毯的包谷地,从王家岭北侧的旧官道进了大王村。

大王村村长去白涛开庆功会了。徐树生说我们没到场,开屁个庆功会。父亲是白涛示范区的工作队队长、党政军一把手,沒他在,这剿匪缴枪除暴安民促生产的庆功会是开不起来的。

大王村有人正在娶媳妇。父亲他们去凑闹热,送上一块银元做贺礼。风还很猛,轰隆隆夹着呼啸。房顶的瓦片像是在打“快板”。屋里昏暗,“扬尘”飘飞撒落。席间,一位老人说变天了,变天了,格老子真的变天了。父亲和这位老人干了一碗红苕酒。

出大王村,父亲他们沒沿王家岭经小王村过田家沟回白涛。他们向左,穿过柏树林下到了白涛河河谷。

大岩坎的大瀑布给父亲他们一个透心凉。徐树生要洗澡。父亲说等会、洗了走起又是一身汗。父亲他们从跳礅过白涛河,顺着金字山山脚,在苍松翠柏间前行。到二岩坎,徐树生又说,父亲和田地没理。到小岩坎,徐树生第三次要求,父亲超过徐树生走在了前头,田地踢了徐树生一脚。

小岩坎下的水潭是白涛河上最大最深的水潭,像卵型的大绿宝石。

田地说他们是在杨公桥上边的一处小水潭洗的。父亲在湍急的水流里睡着了,田地和徐树生不能睡,他俩总有一个离上膛的枪不超过一米。

田地说杨公桥是座古老的石拱桥。南桥头的风雨亭里竖有石碑,石碑上记載杨公桥是雍政五年由杨兴龙出资修造。

田地说一上杨公桥,风又是強劲干热。徐树生的烟杆忘在河边了,徐树生跑回去拣。父亲和田地先过桥。

在北桥头。父亲的右脚蹬在土地庙的屋顶上系鞋带。田地上梯坎,离父亲有十来步远。田地说他刚刚看到上边正在扬花的稻谷尖尖,突然发觉背后不对,田地边转身边拔枪。父亲已经倒了,黑衣人在父亲身后。

田地飞身前跃,同时扬手开枪。黑衣人窜进茅草丛。田地落地又是一串连发。田地扑到父亲身上,冲着黑衣人消失处又是几枪。

                               三

突然的枪声,吓掉了孟知了端着的水盆,她赶紧捧住自己的大肚子。

孟知了是白涛小学校长董亲山的夫人,身怀六甲。

当时,孟知了正在抢救被“火风”摧残得奄奄一息的苦瓜滕。隔着稻田,大约60、70米,孟知了看见黑衣人在核桃树间奔跑,那人一直跑到那丛刺莓前。黑衣人扭头。孟知了又看见一黄衣人。青烟一冒,跟着一阵爆响,又是打枪。再看那头,沒黑衣人了。孟知了呀一声,莫不是跳了崖?

黃衣人追到,又是青烟,枪声脆生生像在炒黄豆。刺莓丛乱抖乱晃。孟知了叹气,说,我的刺泡哟。孟知了这才发觉岩坎下的教室边有解放军在叫喊,有几个端枪冲进稻田(刺泡,剌莓的俗称)。

田地把昏迷的父亲挪下倒塌的土地庙。翻过身,除了头上的大包,除了满脸血红,也没找到伤口摸到流血。田地没等正在倾泻子弹的徐树生,田地换上驳壳枪的新弹夹,背上父亲就跑。

父亲被背进白涛区区工委,也就是民国时期的区公所。父亲躺在三张八仙桌凑成的“手术台”上。工作队的卫生员马兰只会哭,只会用一块湿毛巾乱擦。赶紧请来回春药铺的陆郎中。陆郎中立马给父亲放血。田地说父亲的血是黑的,不是红的。陆郎中叫人赶紧去打凉水井井水,冷敷。

父亲还是昏迷,脑袋肿成了血红的大皮球。

陆郎中烧了鸦片烟。鸦片是明令禁止的,但此刻,一屋子人谁都没吭声。陆郎中把鸦片烟一口接一口朝父亲脸上喷。一种特别的香气弥漫开来。

董亲山在人堆里找到孪生兄弟董若水。这两兄弟长相真是一模一样。

区工委的两头街口都站了岗,荷枪实弹,虎视耽耽,闲杂人员一概免进。

董氏兄弟不是闲杂人等。解放军工作队进驻白涛,两兄弟衷心拥护,不仅让出学校教室做兵营,而且为新政权“鞍前马后”,照董若水的话讲——这是我们的新中国呀。

一进门,董氏兄弟吓了一大跳。沉默许久,董若水悄悄问董亲山,悬不?董亲山说悬。董若水问还有啥法子?董亲山说难说。

确实,父亲头大如斗,血红血红的还在膨胀,昏迷,除了呼吸,没别的反应。

啥办?还能啥办,赶紧、赶紧下涪陵呀。

                             四 

也许是乌江的波峰浪谷,也许是陆郎中处置得当,也许是……反正在乌江上没多久,父亲醒过来了。

田地哭了。他爬出船舱,趴在船尾,田地大叫——活啦,活啦。

跟着的船大叫——活啦,活啦。

东岸护船的一队人马(真有两匹马)大叫——活啦,活啦。

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排枪”。

枪声,人声,山风,江涛……

下滩啦下滩啦,船头一埋,白浪扑涌,一头连一头。船头撑篙的小洪江喊清舱清舱。陆郎中顾不上喷鸦片烟,赶紧掏水。船尾把舵的大洪江骂田地哭个锤子哭,还嫌鸡巴水不多呀。

冲下六里鲤鱼滩,姜家沱水平似镜。后边船上的马兰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父亲说啷个了?我……田地说踫上鬼啦。父亲说啥子鬼?田地说踫上,踫上...我们...我,我,我……

田地又哭了,跪着。

父亲的嘴咧开了些,可能是苦笑。

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父亲从太行山一直打回重庆老家。十七场恶战,父亲连根汗毛都没伤着。田地说三十一师公认的福将哟。 

谁想得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踫上这样的事情。田地说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呀。

这天,躺在船板上的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有件已经发生的事父亲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前一天的凌晨4时,朝鲜战争爆发。当然,这事,这时候的父亲不可能知道。

父亲说天黑了。田地说没,大亮呢。父亲说黑了。田地说是肿,肿遮住眼了。父亲还是说黑。田地、陆郎中收起竹篾编的舱顶盖。田地说瞧,亮光光的。父亲感觉到了光亮,是父亲的左眼,父亲的右眼还是黑。父亲拚命睁眼,睁左眼睁右眼,同时睁,换来换去的睁,右眼还是黑。

父亲的右眼看不见东西了。这事,除了父亲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事,被父亲一直隐瞒到1955年。

                               五

军分区命令:做好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

父亲“倒下”了。白涛示范区的一切军政事务由工作队副队长邓伯清和杜冷丁负责。

邓伯清,原92团特务连连长,山西人,高大威猛,一心想打仗。邓伯清被任团参谋长的父亲留在川东,小打小闹的剿匪除暴,不能随11军31师进击川西、南下云南。邓伯清窝了一肚子的火。

杜冷丁,中共川东地下党党员,丰都人,奇丑。杜冷丁善于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还有一手好文笔。至于这名字,是他留英学医的爷爷取的。杜冷丁对医学一窍不通。

最坏情况?做好应对最坏情况的准备?

父亲在送往涪陵途中,他要是死了,这肯定是最坏情况,纵然邓伯清、杜冷丁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现在也是鞭长莫及。

那么,另一种最坏情况是土匪和国民党残部有成建制的大行动。可能,完全可能,这不,他们己经下山了,他们先敲掉我们的军政首长,趁群龙无首,把白涛来个一锅端。

做它妈的春秋梦。邓伯清一拍桌子跳起来:奶奶的,有我大爷呢。

是的,在父亲被背进区工委时,解放军的游动哨就撒出去了,三组追捕队己经搜山查洞,六处固定哨卡随时准备接火。

白涛工作队有110人,大多数是原特务连的官兵,个个都是玩枪打仗的行家里手。除去护送父亲的20人,剩下的再加上白涛民兵中队,邓伯清能用在打仗的有160多人。虽然区民兵中队成立才2个来月,但天天操练,还参加了几次实战,枪在他们手里不说像锄把扁担那么熟悉,起码也不是烧火棍。

至于武器装备,哼,邓伯清根本不担心,那是要多少有多少,都是蒋介石国民党送的。1949年的10、11月,解放军突破国军湘川黔防线。白涛方向是解放军二野11军和四野47军两军的结合部,这两个军从没联过手,结果这结合部成了国军的逃生通道。国军宋希廉部的败兵们经白涛向重庆南川逃窜,丟弃了数不清的军需物资。父亲他们进驻白涛,几乎每星期都要向涪陵发送一条装满收缴来的枪支弹药的三舱大木船(这型船是乌江里最大的船)。

邓伯清有个常被父亲嘲笑的坏毛病。邓伯清对他钟情的东西有不可抑制的占有欲。邓伯清爱枪爱炮,好枪好炮进他手里就没见过它们出来。邓伯清还有个好习惯,特別爱护他占为己有的东西。这样,邓伯清的一个坏毛病一个好习惯,使紧急整编出来的军民联队一色油光光蓝瓦瓦的美械武器。而且火力超強,赶得上一个加強营了——美式m1919a4重机枪7挺,勃郎宁轻机枪12挺,汤姆森冲锋枪30支,其它的是半自动加兰德步枪、m1卡宾枪。喜欢挂双枪的,还可配驳壳枪、科尔特1911,只要你不嫌重。库存的炮有四种,只用了六门88mm迫击炮。手榴弹都是美式“地瓜”。这样的配置,要是放在同属2野王占山的12军,在朝鲜半岛,肯定打得美8军满地找牙,也用不着死伤那么多年轻的中国男人了。当然,这是假设。

兵员有了,装备有了,还得有好的战术。杜冷丁提醒邓伯清,杜冷丁说你邓伯清一向是进攻进攻再进攻,你打过防守沒?你现在得倒换角色,假装成一个防守共军的国民党。

邓伯清冷笑,说,你它妈个杜冷丁,瞧你大爷的。

杜冷丁比邓伯清大10岁,比父亲大8岁。父亲都是老杜杜老师的叫。邓伯清在父亲面前是不敢这样对杜冷丁的。

                               六

“火风”算是歇息了。天是淡白的,太阳也是淡白的。

站在白涛的戏台子上,面对静悄悄、神气十足的杂色军(土黄的军装军帽,黑灰青的裹头巾民服,但脚上都是锃亮的美式野战靴),杜冷丁向邓伯清保证,全体官兵绝对服从邓伯清指挥,他本人不仅要绝对服从,还要全力做好后勤保障。杜冷丁的小手一挥,问,你们做啥子?下面的众人愣着。杜冷丁的另一小手又一挥,捏成拳头,有节奏地一伸一缩——打,打,打它狗日的!队列反应过来,齐声恕吼——打,打,打它狗日的!打,打,打它狗日的!

跟着队伍吼了三遍的邓伯清拍拍杜冷丁的肩膀。邓伯清开始守卫白涛的军事布署。

 邓伯清一張嘴,工作队排以上干部都明白,邓伯清正在执行刚到白涛就确定了的白涛防守方案。

 田地说,方案是按120人的工作队队员和所携带的武器装备制订的。照此方案,想定攻方是齐装满员、斗志高昂的正规军,且进攻方向正确,执行坚决。若攻方150人一个连加大半个排,守方可以完全击溃并歼敌过半。若攻方300人两个半连,守方可守五天。若攻方600人一个加強营,守方可守24小时,若攻方过1000,且有重炮支援,守方在六小时后被全歼。

 田地说,白涛有通涪陵的电话,但父亲不放心,请军分区送来了一台发报机和2名报务员。

正北的青岗坡和东北的鹰嘴崖是重中之重。一旦被突破,居高临下,那些国民党残渣余孽就会把脏水直接泼在白涛军民的头上,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东边的懒人坡也很重要,好在小学和白涛镇石可以形成交叉火力严加封锁。东南的大丘田和正南的李子坝不那么操心,地势开阔又有白涛河,任何一个指挥官不会傻到叫他的士兵们在轻重机枪的火网弹雨中发起自杀式的集团冲锋。最不担心的是西侧,岩坎下是河滩是乌江,那个龟孙子敢偷渡?当然也不可轻心。

队伍一队一组的出发,每队每组都跟着一群肩担背扛手抱的男人女人老人儿童,他们帮着把装备搬上早就预设好了的阵地。

杜冷丁一提醒,邓伯清心里一惊,怎么忘了。邓伯清叫号兵吹号,火速撤回在乌江西岸麦子坪三清观的那班士兵。

邓伯清留30人作预备队兼联络巡防。战地指挥所设在白涛小学,迫击炮阵地也在小学。

 邓伯清问还有遗漏的没有,杜冷丁竖了竖大拇指。邓伯清说你就坐镇工委,我打没了,你填上。杜冷丁嘿嘿嘿笑,说,那是当然。

白太阳悬在麦子坪。

 杜冷丁把来开庆功会的乡长村长积极分子安排进后勤队。杜冷丁带着白涛区民间的头面人物开明乡绅巡察东南西北各处阵地。

青岗坡和鹰嘴崖为清空射界,3挺重机枪像割草机般“铲”倒从鹿子岭蔓延过来的山林。

震撼,叫人没法呼吸的強烈震撼。

要说之前的董亲山、董若水他们对新政权新国家新生活还有点观望,还有点顾及,还有点戏侃,重机枪们这么一扫,真是把他们的心扫得干干净净。

                               七

备战的紧张一点都沒传染给孟知了。邓伯清催了好几次,孟知了还是不慌不忙。孟知了收拾好一个大包裹,又去妹妹妹夫的房里,慢吞吞地收拾另一个大包裹(她们家的两丫头小红小翠现在在老宅)。

孟知了和妹妹孟玉蝉一起嫁给董亲山、董若水,从古到今,这样的嫁娶,在白涛还是头一回。

两个大包裹,就像孟知了挺了三个大肚子。邓伯清派人护送。孟知了在女工作队员中挑了一个顺眼的、也就是不那么脏那么多汗的。

慢吞吞进到白涛的东街口,那女队员把包裹往街沿一放,转身就跑。孟知了叫住,大眼晴瞪着。女队员说打仗,马上要打仗。孟知了说我晓得要打仗,打仗关我们啥子事。女队员说封建,封建脑袋。孟知了喊她回,她不回,跑了。孟知了也不恼,慢吞吞的挽起包裹,慢吞吞往街里走。

庆功会被搅黄了,但庆功会接着的庆功宴没黄,人人还都盼着呢。杜冷丁把庆功宴换了名字,叫“雄起餐”。战前,勇士们不都是大碗肉大碗酒吗?尤其是,尤其是在山食居准备的9道菜中有一道很特別很特别的大菜——红烧老虎肉。

老虎呀,王呀,雄纠纠、气昂昂呀。吃了老虎肉喝了大碗酒,个个不都觉得自已就是老虎吗?威风八面、无人能敌的老虎。

杜冷丁兴奋得跳了三跳,董亲山、董若水他们莫名其妙。

在“雄起餐”之前,工作队里只有父亲吃过老虎肉。这回,父亲是吃不到了。田地说他们从旧油坊回白涛一路上念叨了七、八回。

田地说父亲此时是天旋地转、天旋地转、天旋地转……

陆郎中说这个样子的天旋地转,说明父亲的脑水被敲散了。要防止父亲不变成痴呆傻儿,现在就得赴紧把他的脑水重新聚起来、捏成团。

田地问怎么聚?怎么捏?总不能把脑壳……吧。

陆郎中说,说,不停的说,问,不停的问,队长说得清楚了,答得不含糊了,就是脑水聚成了堆、捏成了团。

田地就跟父亲说,不停地说,问,不停地问——天南地北,宇宙人间,飞机大炮军舰坦克,长枪短枪重机枪,大别山长江,湘西雪峰山,乌江白马山,男女老少,猪猫狗鸡鹅鸭……

田地问父亲记不记得晚上要吃什么(这时红霞满天飞)。

父亲笑了,笑出了声的笑。

田地问吃什么?父亲还是笑出了声。

田地说,说,吃什么?说,一定要说。

父亲口齿清楚,音声可以说宏亮,父亲说老虎肉。

田地又爬到船尾,抓着大洪江站起来。田地掏出驳壳枪,朝天打完了弹夹里的子弹。后面的船问,田地大叫好啦,好啦。后面的船大叫——好啦,好啦。东岸急行的人马大叫——好啦,好啦。

在排山倒海的“排枪”声中,父亲哭了,看得见的左眼看不见的右眼一起流泪。父亲那年25岁。

                                八

孟知了一见董亲山、董若水就问孟玉蝉。董若水说封江了,回不来了。

其实,这时孟玉蝉已经回白涛了。她正和山食居李召财的独生女李桃在李桃的婚房里听李桃诉苦呢。

孟玉蝉是中午过乌江去田家湾找她的同学田三妹的。刚进门,“火风”就开始了。好在田家湾在靠山的弯弯里头,风的阵仗没得好大。

田三妹的男人吃喝嫖赌样样来,对田三妹是不喜欢就打,喜欢就骂。早年守寡的婆婆有气就往田三妹发。三个小姑子总是不给好脸色。两年多没一天安稳,也没生养。田三妹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火风”在房外撒气,孟玉蝉在屋里给田三妹打气。说来说去就是离婚,离婚,还是离婚。孟玉蝉说难道新社会新生活还不叫人活出个人样。

田三妹点头了,田三妹的父母允许了,两个哥哥嫂嫂也没意见。

 好,孟玉蝉一拍手,转个圈,白连衣裙飞舞。孟玉蝉说过河就找李队长。

田三妹的父亲田大壮说带筐樱桃走。

孟玉蝉吓得啊地一声尖叫。

怎么了?

白涛人个个都晓得,田家湾田大壮的樱桃是给羊吃的,不是给人吃的,哪个人都不行,过去的区长乡长保长甲长、国民党军官警长、袍哥大爷不行,现在的解放军也不行。上个月,一个姓崔的排长眼谗,正在爬树,被田大壮发现,追得那崔排长跳了乌江。一句话,谁敢动樱桃一颗,田大壮就跟他拚命。当然,谁都认为,不值得为一颗樱桃搞出人命案。

樱桃是给田家那群奶山羊吃的。白涛很多人家天天都喝那群羊的奶,也就是说算是间接吃到田大壮的樱桃了。还别说,不管是不是喝奶人的主观臆断,那羊奶的滋味真的不一样呢。这样,田大壮樱桃奶山羊羊奶连成一串,就成了白涛交杯换盏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仅如此,田大壮还成了白涛的老太婆大妈小媳妇教育娃娃崽崽们爱护小鸡小鸭小狗小羊等等生灵的榜样。

孟玉蝉美滋滋的,不要田三妹送。孟玉蝉哼着《莫莉花》出田家湾。

《莫莉花》被打断了。一般来说,孟玉蝉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一向都是視而不见、充耳不闻。但这枪声也太响了,突突突,不是一串突突突,是好多串突突突合在一起的。不仅是耳膜,连脚底下都在颤抖。演习就演习嘛,天天不都在演习吗?那砍树做啥呢,还大树小树一起砍,这不是在搞破坏吗?虽然青岗坡上的山林属过去区公所的公产,但也不能这样呀。这李队长也是,等会见了,是先批评呢还是先说田三妹离婚?管它的,李队长又不是小肚鸡肠。

孟玉蝉过河沙坝,到江边,刚要上渡船,却被一队急匆匆的解放军抢了先。孟玉蝉躲到一边,孟玉蝉受得了那股汗酸臭,但不愿竹篮里用樱桃树叶掩盖的樱桃被污染。

解放军上完了。大小洪江的父亲老洪江招呼孟玉蝉。孟玉蝉不上船。解放军留出了整个船头舱板,孟玉蝉还是不上船。解放军说马上封江啦,就这一船了。孟玉蝉说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洪大伯过来。解放军们是认识小学校的孟二太太的,老洪江更是知道煤炭沟窑厂孟老板的二大小姐的脾气。

                                九

李召财和掌勺师傳王八并排坐在厨房的案板上。一人一根长烟杆,叶子烟都沒点燃,只是摆着抽烟的样子,嘴含汉白玉烟嘴、手支罗汉竹烟杆。

在李召财、王八师傅对面,是热气腾腾的三口大锅六只大鼎罐。山食居为现在的“雄起餐”烹制的九道大菜就要封火出锅。

孟玉蝉慌里慌张闯进厨房。孟玉蝉说李队长遭了。李召财说遭了。孟玉蝉说凶不凶?遭得凶不凶?李召财说凶,下涪陵了。孟玉蝉说是棒老二?李召财说棒老二。孟玉蝉说要打仗啦。李召财说打就打嘛。孟玉蝉说你们,稳得起哟,哼,冷血。李召财说去,去,桃子在楼上。

孟玉蝉跑去又跑回,门关了。李召财用烟杆指指左边。孟玉蝉跑过去,推坫台边的那扇门,推不开。李召财说那就没法了。孟玉蝉把竹篮放在坫台上,往后屋跑,又折回,拎起竹篮,孟玉蝉说不沾你们的荤腥。孟玉蝉进后屋,开了后门。

孟玉蝉在外边喊李桃。李召财、王八师傅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他们在等六孔灶膛里的那六根松木燃尽。

轰轰烈烈的3挺重机枪,震得或者是吓得前清举人退休的民国省参议張一宣大小便失禁。张一宣浅青府绸长马褂,前抓后捂踏着外八字鸭子般东摇西晃。

杜冷丁止住了“欢笑”的重机枪。

杜冷丁拱拱手,装着沒看见张一宣。杜冷丁说各位父老乡亲,白涛防卫有什么瑕疵?有沒有遗漏?能不能让大家安心?

七嘴八舌:安心,安心,安一百个心。固若金汤,固若金汤,这样雄壮,这般孔武,就是天兵天将来犯,定打得他们丟盔卸甲,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众人笑,看着快到坡脚的张一宣,众人大笑,发觉大笑能减轻耳朵里的震疼,众人笑得扯耳朵抹眼晴前倾后仰。

杜冷丁也笑,觉得差不多了,杜冷丁的小手止住了笑。

杜冷丁说解放军决不辜负大家的信任,一定保卫好我们共同的家园。董若水问能做点啥子?杜冷丁心想,还有清醒的嘛,这时候的这种清醒会产生恐惧,恐惧会传染,会生出更多的恐惧。杜冷丁说当然,当然要辛苦大家,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才能打胜仗。

走,山食居。

田地说父亲喜欢山食居,非常喜欢山食居那道白切羊肉。

田地说父亲在白涛半年多,只上过两次山食居。第一次是刚来,宴请白涛各界人士。那次宴请,甚至请了后来被镇压被劳改的伪区长、几个伪乡长、袍哥舵爷、警察所所长,还有鸦片馆的掌柜、妓院的老鸨。第二次是父亲离开白涛,本来是想悄悄走的,不行呀,留下来的战友们不干,那些白涛人也不干。那天父亲喝了好多白涛小清河酒坊的"小清液",起码吃了两大盘白切白羊。

                             十

山食居的红烧肉、白切肉是很有名的,下到涪陵上到武隆的食客们都知道。

“红烧”是祖传,“白切”是王八创制。掌勺手艺传到王八,已经是第9代了。王八的爷爷王六父亲王七都是山食居的掌勺。现在王八15岁的二儿子王天望已经叫王九。王九在上月的农历十五,正式进山食居。

食客们常常拿王八的名字说事,开始时王八在乎,后来无所谓。

天上飞的,山里跑的,几乎都是王八选用的食材,唯独水中游的不能成菜,这是祖训,是发端祖宗王一立下的规矩。

到王八正式掌勺,王八又添新规,家畜中只选山里放养的黄牛和山羊。

水中游的不能成菜,为啥?

传说王一有一大家人(上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平辈的是四个兄弟姐妹加哥嫂,下辈是三个侄儿侄女)。一大家子过现在鄂西南的清江。突遇龙卷风。船翻了,人淹了,活出来的就王一一个。王一收殓能找到的亲人们的遗体,那些亲人们无一不是被开膛破肚,缺眼晴缺耳朵缺鼻子缺嘴巴,手脚上的指头也残缺不全,从幺弟的嘴巴里还扯出一条白鳝。王一在清江江边立誓。这誓言就成了王家掌勺人代代遵守的祖训。

杜冷丁请白涛的那些头面人物上楼休息品茶,还派人去请张一宣。在底楼的大堂屋,杜冷丁靠在临江的窗前,按照邓伯清布署时写下的清单,分发送往各处阵地的酒肉。饭由区工委的大灶蒸,素菜等山食居的大锅腾空后再炒。

杜冷丁不相信土匪烂丘八们会攻打白涛。

进驻四个多月。三次清剿,工作队充分借鉴日本鬼子扫荡晋翼鲁豫时的战术:铁壁合围、路网分割、重手掏心、铁滾碾压。当然“三光”是绝对不用的,但一光还是要的,就是彻底捣毁土匪烂丘八们藏身的窝棚岩洞。可以说白涛全境就像草地被铁耙耙过三遍。抓一批,毙一批,关一批,取保一批,就是还有漏网的,也已零星不成股。从大的形势看,大武陵山区,匪患最严重是湘西,其次是黔北及鄂西与川东交界部,作为武陵山区北大门的白涛,相对最安静。当然,那些被解放军的进剿逼得在老地方呆不下去了的,像湘西救国军黔北挺进队鄂西复兴团有可能北窜西逃。但到现在,南边的彭水武隆驻军没匪情通报,东边石柱方向也轻风哑静,军区除了那道命令,却沒有贯常的军区作战处情报处的具体指示,白涛各乡村也没一处来通风报信。

不相信归不相信,万一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杨公桥行剌案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了,要有动作早就该使出来了,不会是因为“火风”、“狗日的”取消了行动?那真成天大的笑话了。国民党类似的笑话倒是多得很。看来这只是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

不能掉以轻心,切切不能掉以轻心。

杜冷丁默念着转身面对乌江。

在下面,菜地边的岩坎上垒起了矮石墙,一重三轻四挺机枪守在下乌江的几处路口。西岸沒船,江上沒船,船都集中在青石梁南侧的回水沱。

33年后的6月。这天,也是浓浓暮色。在山食居的楼上,地区行署专员杜冷丁对我说,杜冷丁说他想我父亲,很想,是哥哥想弟弟,想生死未卜的弟弟。

杜冷丁的心口发紧发痛。

41年后的7月8日,这天,天已黑尽。父亲躺在冰棺里。一只小老鼠在冰棺上漫步。杜冷丁站在父亲的旁边,是右边。杜冷丁哭了。杜冷丁说这辈子头一回流泪。

1991年的10月,就是杜冷丁送別父亲的83天后,在海南,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杜冷丁死了。

                               十一

这天,田地说下完最后一处叫石坝的浅滩,天黑尽了。田地说父亲饿了。

田地说要到了,到了就有吃的了。父亲说真的饿了。陆郎中说饿好,饿好,肚皮一饿,血就往肠胃里流,肿就消得快。父亲笑。田地还沒听过父亲这样怪声怪气的笑。田地相信了陆郎中的话。田地说没有老虎肉白切羊,肯定有猪头肉。借着马灯的光亮,父亲的脑袋好像没那么大了,脸也没那么肿那么红了。

大洪江说都怪你们各人。怪我们什么?大洪江的光脚板叭叭拍舱板。父亲笑,又是怪声怪气的,父亲说沒鱼吃了。

这下,田地、陆郎中都明白了。上船时,船上的劈柴炉子锅碗筷都给丟到岸上了。田地不解父亲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人事不醒呀。田地说他当时沒敢问。

陆郎中抽开大洪江脚下的舱板。陆郎中伸手,里面哗哗响。陆郎中说还多呢。田地摘下挂在桅杆上的马灯,一照,里面又是哗哗响。

清蒸白鳝、红烧鲤鱼、沙锅鲶鱼豆腐、干煸青鲅、油炸黄辣丁。田地、陆郎中趴在船尾,冲着一舱活鱼做全鱼宴。

父亲说想得美,到了立刻回白涛。

田地说沒有立刻返回。

父亲进了军分区医院。父亲叫田地请来军分区情报处处长严世民。父亲边吊水边和严世民谈事。田地他们在医院的炊事班里忙。两条渔船上的鱼有四五十斤。

追捕捉拿黑衣人的徐树生两手空空,黑着脸不言语。徐树生横穿过白涛,下岩坎到乌江边。徐树生把烟杆砸了,徐树生把断烟杆连同绣着戏水鸳鸯的烟袋丟进了乌江。徐树生从此戒烟,也断了回大别山娶妻生子的念想。

徐树生不吃饭,谁劝都沒用。

李桃、孟知了、孟玉蝉也不吃饭。樱桃太好吃了,李种豆太不像话了。

三个女人,一颗一颗红樱桃,一句一句李种豆。

李种豆是李桃的新婚男人,还是李桃的远房堂哥。结婚才十几天,李种豆就跑了。跑了?李种豆不是拋家弃妻的跑,李种豆跑船啦,到涪陵进长江吃水上饭当船工啦。

如果李种豆本来就是跑船的,那完全应该支持,好男儿岂能系在婆娘的裤腰带上。如果李种豆生在江边长在江边,听惯了纤夫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天,和老婆睡了十几回的李种豆突然觉得他是男人了,该干一番事业了,李种豆决定从船工做起,做撑头做舵工最后做船长拥有属于自己的船,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可是这李种豆是地地道道完完全全的山里人。在来白涛当上门女婿前,李种豆从没见过比一根扁担还粗的溪水,更別说乌江了。李种豆连船是啥子都不晓得哟。

你说,你说,你们说。李桃又是泪汪汪。

                              十二

父亲请严世民给白涛摇电话。父亲还不能走,甚至不能动,一动,头剧疼眩晕。

父亲喝鱼蓉粥。鱼蓉粥是取鲶鱼背脊肉,捶打成蓉,调鸡蛋清加米汤文火熬成。

严世民回病房,严世民说占线,是邓伯清正跟文章通话。

文章是军分区副司令,原47军的。严世民说你得注意呢,严世民走到门口,回头说,我给文章的秘书留了话。

田地说返回白涛时,父亲给了田地一封信。对折的,沒套信封。信就两行。父亲的字像豆芽,这两行“豆芽”像扭腰送胯在跳舞。

田地说既然是这样,我们赶回去做啥?就放两天假嘛。父亲说这也是演习。

田地说,只有马兰留下照顾父亲。马兰的家在涪陵。

在白涛。杜冷丁主持的招待宴压惊饭,沒有青花白玉瓷的杯盏碗盘,沒有白银或紫檀木筷子。杜冷丁说非常时刻非常时刻。

土陶的大钵大盆大碗敞口盘都是小涛沟里烧的,就是乡下人山民家常用的。这些土陶和竹筷子摆在紫檀木大圆桌,周围还是一圈紫檀木太师椅。确实不伦不类。李召财在换不换桌椅请杜冷丁明示。杜冷丁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对这帮白涛的“上流社会”,父亲和杜冷丁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父亲说新民主主义建设,需要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得依靠他们。

父亲和杜冷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这帮有钱有财有土地有山林有矿产有技术有经验有市场的“老爷们”指挥得溜溜转。

一端酒碗,杜冷丁又想父亲,应该到了吧,啥子情况?啷个没个音讯呢?

呡一口酒,杜冷丁问孟知了、孟玉蝉为啥不来。董亲山说妇道人家上不得台面。杜冷丁说新社会了,诸位,男女要讲平等啰。董若水说以后,以后,以后有的是机会。

杜冷丁想,这个月只剩几天,窑厂还差两船煤,一百二十吨。重庆要得多急呀。就算要打仗,你们孟家也得把这坑坑填上。

孟氏姐妹的父亲孟云波被陈市长请到重庆开协商会。孟氏没男丁,家里虽有三房太太,做主的却是二小姐孟玉蝉。

酒过三巡。绸布庄张老板说,今十之添一(初十一),月早出,鼓而不圆,白而不亮,此相乃气虚也。

如何阳刚?

可置群火,助地气补天缺。若子时月色清亮,是天地合一之大象,居中者,人事。大顺。

杜冷丁是不信阴阳的。但此时,此建议有益处,又不想驳大家的兴。杜冷丁写一字条,派人传走。老虎肉还没上桌,回复收到。邓伯清说好,前突置堆火,壮我士气,暴露敌踪,亮光不至我阵地为限。

杜冷丁一一布置下去。

在田地他们离开涪陵时,父亲知道朝鲜爆发了战事。因级別,父亲在给邓伯清、杜冷丁的信中沒有透露。

                               十三

邓伯清叫杜冷丁去战时指挥所。

一照面,杜冷丁就觉得不对。哪点不对?这么说吧,桐油灯的火苗就像在邓伯清脸上飘来荡去的鬼火。杜冷丁被飘荡得浑身发冷发抖。

邓伯清说父亲沒事,养几天就回。

杜冷丁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杜冷丁边搓手边转圈,不停地说,这就好,这就好,这就好……

杜冷丁终于坐下,又看邓伯清,杜冷丁说还沒得动静?狗日的来不来哟。邓伯清说多半干不起来啦。杜冷丁说好好,干不起来好。邓伯清说好个屁。

杜冷丁觉得这应该就是那“鬼火”了。杜冷丁给自己倒一碗酒,给邓伯清满上。杜冷丁端碗,哥俩来一个。

邓伯清端碗,和杜冷丁来了一个。

杜冷丁夹起一坨老虎肉放在邓伯清碗里,吃,吃坨老虎肉。其实杜冷丁分不清嘴里嚼的是老虎肉还是黄牛肉。杜冷丁说可惜李康没口福。

李康就是我父亲。

邓伯清说他吃过老虎肉。

父亲真的吃过老虎肉。1947年的12月,在大別山。

1947年12月,解放军中野第二、三、六共三个纵队计7万余人作为解放军挺进大別山后的内线部队,被国民党军三十三个旅共计30余万人包围在大別山区。父亲所在的三纵活动在大别山东部皖西地区。所谓活动,父亲说,实际上就是东奔西跑的逃命。父亲说那真是苦苦苦啊,整个就是一群“叫花子”(叫花子,要饭的乞丐)。

被多次“血洗”的大别山革命根据地,迎接解放军的只有穷和恐惧,穷和恐惧。

父亲说,那些从大别山走出来的原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们,简直抬不起头。为啥?羞愧,差愧呀(当然,他们用不着这般的羞愧,他们哪里会知道呢)。

那些老红军们一过黃河,一路上都是家乡如何如何的好,群众是如何如何的热情。父亲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这挨刀的大别山,这心寒心酸的根据地,老红军们说比长征时候不知道苦了多少倍。

父亲说,营里的一个副连长,三过草地西征祁连打定陶攻羊角都大难不死。最后,这老红军却自己吊死在自家的门前——他的父母兄妹不认他。

在国民党的重兵围困中,解放军寝食难安、疲于奔命,那些“原著居民”也惊慌失措。父亲说,一只大老虎就撞上了枪口。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战士们一拥而上,犹如饿虎扑羊,皮分了,肉分了。

为啥不埋锅造饭?父亲说,锅早在黄泛区就丟了,全营就十几个搪瓷盆。饭?两天都不见米星星了。生火?后面追得紧。

一人一块肉。那些肠肝肚肺也珍贵,每根骨头都珍贵。那可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虎骨。是因为那骨头还有油星,熬过十几遍的骨头仍然不许啃食,因为它还有想像里的油星。这些真的假的油星,在天天喝的野菜汤里能给战士们添一点点希望。

晚上,可生火了吧,不行,火光暴露。终于大天亮了,可以埋“锅”生火了,但绝大部分的老虎肉都没了,都生吃了。父亲说,他吃的那块老虎肉好歹是在开水里滚过几滚的。

                             十四

这天夜晚,1950年6月26日的这天夜晚。子时,月明星稀。

如果在麦子坪的三清观前或者在金字山峰顶的猫儿石上。你会看见,在灰蛇长线般的乌江东岸,有一个由星星点点的红亮组成的巨大的圆圈,这圆圈像是一颗颗红亮的珍珠串连成的项链。

这景象,在白涛的过去是沒有的。在17年后的1967年春天,这景象重现。是壮观得多的闪闪亮亮的灯光围绕着黑不拉几的白涛镇。

1967年春,中国最大的地下核工厂——816工程在白涛开工。

在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邓伯清、杜冷丁站在屋外的石坝上。月光下,邓伯清说朝鲜打仗了。杜冷丁问谁跟谁打。邓伯清说北朝鲜和南朝鲜。杜冷丁说它打它的,与我们何相干?邓伯清说你呀你呀,杜冷丁你没有战略眼光。

21年后的1971年12月。邓伯清自杀。

邓伯清的自杀方式惨烈,非常惨烈……

自杀前的邓伯清是凤城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受林彪事件牵连,邓伯清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凤城革委会开会讨论对邓伯清自杀的定性。

当时,父亲出狱不到一个星期,被结合进凤城革委会、任革委会第八副主任。

革委会中的一正七副同意定性为畏罪自杀。父亲不同意。

最后,邓伯清的自杀定性为工伤并以此善后。

会后,很多人问父亲为什么。田地、徐树生那些原二野11军31师92团留在凤城的更是义愤填膺。父亲就四个字——实事求是。

1972年的正月初三,邓伯清的遗孀、原白涛工作队卫生员马兰带着儿女来辞行。

马兰和她的两儿子一女儿全都是“闯关东”的打扮,他们要去邓伯清的山西五台县老家开始新生活。

父亲说到五台以后一定要来信,一定要告诉你们的情况,愈具体愈好,一定要去打听县里的领导有沒有原太岳纵队的,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们全家送他们全家(在邓伯清大儿子胸前的布袋里是邓伯清的骨灰盒)。我父亲、我母亲、我外公和陈二爷送到院子门口,我和“来西”送他们送到北石坡的大黄桷树下。

我和“来西”看着他们朝码头走,一直走,他们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大雪里。

那两天,凤城一直下雪,下大雪,百年不遇的大雪。

                              十五

白涛无战事。

 杜冷丁只想抓住黑衣人。

田地和徐树还想要黑衣人的命。

邓伯清呢,有枣没枣打几竿,有事沒事放几炮,可能还真的是受到朝鲜打仗的刺激,邓伯清组织炮射演习。

李子坝靠金字山的乱石岗竖起三面黄不拉几的破旗(破烂床单做的)。迫击炮的发射阵地还是白涛小学。

炮弹的飞行轨迹要越过李子坝上的李村,搞不好就有可能往村子里掉。这也从侧面证明邓伯清对原92团特务连官兵的军事素养是完全有把握的。

白涛是头一回打炮。白涛河石桥北侧的坝子、上小学校的那片坡地都是人,白涛的田家湾的回龙湾的、大王村小王村田家沟的,还有不执勤不参与抓捕行动的官兵民兵。

孟知了怕,她自己倒没啥子,是怕惊扰了肚子里的孩子。孟玉蝉说男娃儿还怕枪炮,岂有此理。孟知了说你就这么肯定?孟玉蝉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万一不是,我给你生一个。

16天后,董亲山孟知了的孩子真的是儿子。孟玉蝉呢,51年底生产,她和董若水的孩子是女儿。这两对夫妻就这么一儿一女。

迫击炮炮弹划破空气的音声有点像磨刀石的棱边轻轻划过玻璃。一发、一发、再一发。每一发炮弹的爆炸都会换来众人的“啊”。齐射,两发、三发、六发。众人啊成了一片。

戏台本来是最佳的观看点,但现在是机枪阵地,两挺重机枪,一般人不许上,只有山食居的王八师傅和皮匠肖皮例外。王八和肖皮要打整绷在戏台后墙的老虎皮。

老虎皮是王八、肖皮和外号蒋门神的杀猪匠在山食居的后屋大案板上剥下来的。

王八、肖皮完全漠视身边的闹热,他俩全神贯注专心收拾张牙舞爪的“大老虎”。

这是一只公的、成年的大老虎。

照说王八是不会专注大老虎皮的。在王八眼里,无论是凶的,大的,还是小的,温柔的,所有的动物都只是变成菜的食材。

但是,王八的父亲王七喜欢各种动物的毛皮。当然不包括水眯子的(水眯子,水獭的土称)。

有天王八几个在山食居的堂屋说到王七,王八对王九说做事不专一,就像你爷爷没大出息。

王七住在豌豆寨。豌豆寨在金字山的东南,离金字山有二十多里。寨子的海拨高,寨门差不多和金字山的峰顶齐平。

这只死大老虎是从王七的家门口过的,也不完全是,是猎户钟氏兄弟专门叫充当搬运工的山民把大老虎抬到王七家门前的。

王七就给王八带话了,王七要这大老虎的皮。

王七有很多很多的动物毛皮,简直可以开飞禽走兽的毛皮展览馆。

34年后,在1984年的春节(正月初五),我在王七的屋里还翻出一张大熊猫皮。

一阵热热闹闹的轰击后,乱石岗上还有一片破布在飘扬。那怎么行。先是小学和镇石的重机枪开火,它还在飘扬。接着是青岗坡上的重机枪,还是不行。那破布像是在看笑事。众人呼唤戏台上的重机枪,机枪手说挨枪子的才敢凑这种热闹。这里不是离得最近吗,为啥?若从戏台朝那个方向射击,子弹完全有可能钻进李村。

那片破布终于还是没了。重机枪迫击炮一起上,看你究竟有多倔犟。

                             十六

捉拿黑衣人

杨公桥北桥头距已倒塌的土地庙5米6。土地庙与庙北侧坡边的杂草丛间隔1米3。

杂草丛东西长约9米,东到崖边,西至上大丘田的石梯坎。

杂草丛中有三笼高大茂密、几乎不透风的茅草。茅草间有条被遮掩、不易察觉的小路。小路把茅草分成东两笼西一笼。

小路是顺坡倾斜的,小路的下出口斜对土地庙,如果是从东向西的角度看,那出口就在土地庙的右后侧。

当时, 父亲正是背向东脸朝西,右脚蹬在土地庙的石板房顶,父亲在弯腰系鞋带。

父亲为什么不在土地庙的正面呢(土地庙坐北朝南,高约60公分,长宽都是35公分)?正面有祭祀用的石板、香炉,堂屋里供着高约40公分、站立的土地爷和高约30公分、站立的土地婆。

父亲为什么不在土地庙的西侧呢?田地说,谁知道父亲当时为啥会在东侧,而不是在少走两步的西侧?我推测父亲宁愿多走两步,而不是系好鞋带后再转个身,这么做,和他的思维习惯及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关。

小路向上进核桃树林。林子不大,总共有21棵核桃树,正结着青皮的核桃。

核桃树林也是东西向分布,比杂草丛长大约14米,也就是最东那棵到最西那棵、整个林子有约23米长。以小路下端的路口为界,东侧多6棵树,共16棵,长大约17米,西侧只有5棵,长大约是6米。

在核桃树东头、隔约2米宽的低矮的嫩草,是一大笼刺莓,结满或艳红或桔黄的刺莓。刺莓丛的左侧(或北侧)是路或者叫铺有石板的田埂,右侧(或南侧)是崖壁。

剌莓丛的底下,地面干燥无杂草,根部周围有些枯叶。丛生的根部右边(或南边)地面异常光滑。

刺莓丛带刺的枝条与地面约有30到50公分的空隙,空隙靠崖那边要大些。

从空隙匍匐而进,约1米6,靠崖边,有一岩坎,岩坎的东侧有一直径约1米的不规则洞口。

另,土地庙距上大丘田的石梯坎有6米,梯坎有12级。依照田地的身高,田地在第5级梯坎上就能看到田里的稻谷叶尖。

另,杨公桥全长13米5。徐树生听到枪声时,正好在桥拱最高处(也就是桥中央)。此刻,徐树生距父亲倒下的地点约10米5。

田地问,你沒看见?又没得遮挡。

徐树生答,正要点烟。

田地骂,你,你,真该死。

徐树生说,我该死。

田地说,我该死。

黑衣人埋伏在小路东侧的茅草背后(地上有蹬踩的脚印、折断的草叶、咀嚼过的草茎及坐过的痕迹)。

黑衣人抓住父亲弯腰系鞋带的时机、出草丛,用棍棒猛击父亲头部,黑衣人转身奔小路、窜树林、爬进野草莓丛、下岩坎、投身进洞。

白涛人说,王家岭底下整个都是空的。

在父亲遇袭那年后的32年,1982年的8月26日。从这天开始,我用了92个小时(从进洞起计时,出洞时“停表”),我钻遍了王家岭地下所有人所能及的溶洞(我所钻过的这些溶洞肯定和32年前有差别)。我找到了王家岭所有可供人进出的大小洞口(这些洞口和32年前肯定也有差別)。

                              十七

要想在迷宫般的(这迷宫有众多的出口)溶洞群里发现并抓住黑衣人,杜冷丁觉得几乎不可能,除非是撞上了大运。

杜冷丁进过王家岭地底下的洞,只进去了几分钟。杜冷丁厌恶、害怕。害怕只有一丁丁(一丁丁,很少极少),厌恶远远多过害怕。置身洞里,就像1947年底被当成共党嫌疑(杜冷丁当时已是6年党龄的中共党员)关在重庆的歌乐山。

杜冷丁和父亲是在涪陵的一次军政联会上认识的。两人一踫面,杜冷丁把父亲认成了歌乐山的难友。

父亲长得像父亲的三哥。从照片上看,父亲和在重庆渣子洞牺牲的我三伯确实非常像。

杜冷丁率领的搜捕队有一百多人,男女老少挤满了区工委西侧的大晒场。

在隆隆炮声阵阵欢呼中,杜冷丁骑跨在丘家祠堂门前的大石狮子上,杜冷丁把人群分成两拨。

一拨,进洞。进洞的有徐树生等七八个工作队队员,有二十几个青壮年,有四十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娃儿和女娃儿。这些娃儿们一部分是听了董亲山董若水号召来的,一部分是自己拥跃报名的。董亲山说,论钻洞洞,小娃儿比大人凶多了。

小娃儿们有些分心。杜冷丁说抓住那个狗日的,我专门为你们放炮。有小娃儿问可不可以我们各人放?杜冷丁说,可以,不是放炮,是打枪,每人每个放三枪。这样一来,小娃儿们就是叫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干。

另一拨,进村。进村的有田地。田地见到徐树生就烦。田地说他进洞我进村,他进村我进洞。分组。以王家岭为中心,东南西北大小6个村子7处独门独户。每村每户都不许漏。

杜冷丁想,要是那黑衣人是外来的,是流窜犯,那就惨了。这十几个小时,早就跑到涪陵武隆了。这案子就很可能悬起,就沒法向父亲交待了。

炮歇了,枪不响了。

董亲山、董若水下村了,孟玉蝉去窑厂了。

静。

静像块石头。孟知了好一阵子才呼吸正常。

孟知了摸肚子。孩子拳打脚踢。嗯,孟知了相信是儿子。

孟知了叫小红给苦瓜浇水,叫小翠用稀泥巴敷住苦瓜滕断折处的伤口,孟知了拣起一朵刚落地的苦瓜花。 

孟知了闻着淡黄的苦瓜花,下梯坎,进稻田,稻花的香沒那么浓了。

孟知了慢吞吞的。

剌莓丛稀疏,断枝残叶,红的黄的刺莓暗淡无光。孟知了扁扁嘴,眨眨眼,但眼泪沒出来。

孟知了在田埂上坐下,伸直双腿。现在的这些枝条更不可能刺着了。

孟知了摘刺莓。闻闻,沒怪味的(硝烟火药味),送进嘴。不对头的,就给地上忙着搬运的蚂蚁。

樱桃的余香加上咀嚼中的刺莓,是一种很特別的滋味。

在煤窑厂。孟玉蝉和窑工们围成一圈吃午饭。

孟玉蝉白衬衣中灰华达呢长裤黑亮美式野战靴(靴子是我父亲送的,有好几双)。

窑工们个个只挂破烂的短裤,除了眼白牙齿全都是黑。

圆圈中是山食居送来的红烧牛肉,三盆,火红火红。

说话的议题,一是怎么加班加点多出煤。孟玉蝉说只要在30号晚上12点之前装满江边的两条船,每人奖励一个大洋(熟练窑工每月能得两块到两块五大洋,当时已经流通人民币了,但那是纸质的,谁都被国民党的金银券整怕了,民众还是信银元),每天都有山食居的红烧牛肉。

当然要得哟,窑工们说红烧牛肉得换成大肥肉。孟玉蝉用筷子指点一圈,说,你们呀,就是不晓得啥子叫营养啥子叫卡路里。

另一个谈论的话题是昨天下午发生的杨公桥行剌案。孟玉蝉说谁抓到了那狗日的黑衣人(孟玉蝉头一回在大庭广众说粗话),本小姐奖励大洋一千块。

这下不得了啦,窑工们都要去抓黑衣人了。孟玉蝉说那煤呢,煤呢。窑工们说管不了这煤啰,一千块大洋找婆娘修房子置地啥子都有啦。孟玉蝉说,放屁(孟玉蝉第二次在大庭广众说粗话),都老老实实出煤,能提供有用情报也就是线索的统统有赏。

                            十八

父亲一觉睡了十六七个小时。

可以肯定,这是自西南战役发起以来,父亲睡得最长的一次嗑睡。

醒来后的父亲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确认。再次确认自己的右眼看不见东西了,失明了,瞎了。

马兰说,父亲醒来后,发出了一声像是清喉笼要咳嗽又像是在出长长的粗气。

父亲说,但愿是暂时性的。但父亲预感右眼失明是永远的了。

父亲要马兰的小圆镜。脸还肿,分开浮泡泡的右眼皮,眼白是眼白,眼仁是眼仁,眼仁中间还是瞳孔。形状、质地、颜色,碡碌碌的转。这右眼除了看不见、和左眼一模一样没任何差别。

父亲再次决定不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组织。父亲的意思是不主动坦白。

如果司令员战友们医生护士们说,说李康,告诉你一个沉痛的消息,你的右眼晴不行了,瞎了。父亲就会这样反映——是吗?是吗?(父亲闭右眼睁左眼,再闭左眼睁右眼,就像在乌江上做过的那样)好像是不大对头哟,试试,再试试,呀,呀,格老子的,我的右边眼晴啷个了?右眼,是右边的右眼,啷个看不见东西了呢。

父亲笑。

马兰说,父亲的笑像是在哭。马兰说,那副样子就像前个晚上,首长们嘻嘻哈哈闹哄哄的安慰父亲时父亲的表情。

父亲说,军分区是由二野的11军一部和四野的47军一部组建。组建时沒司令,由二野30师的韩副师长、时任军分区第一副司令代行司令职责。

父亲说,47军是谁呀,死守大黑山血战廖耀湘,从东北到西南,人称狗皮帽子大军、一色美械,百战百胜,怕过谁?服过谁?

父亲说,11军呢整个2野呢,大别山元气大伤。讨饭的叫花子舔碗匠。要不是兄弟部队接济支援,要不是淮海时打下来一些补充,二野哪有力气过长江进击西南。

父亲说,你气足也不能这样火旺呀。我残了伤了,啷个嘛,说明我贡献大。这两股绳怎么能拧在一起?后面还用得着我说吗?

说,继续。

父亲却转了话题。

父亲说,一个剿匪队队长,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却挨了一闷棒。本身就是大笑话。还说眼晴都被打瞎了,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父亲说,25岁,年轻人要进步嘛。

父亲说,朝鲜战事,顺则罢,不顺呢,可能战火会烧到鸭绿江。军人的职责不是保家为国吗?

关于父亲为什么隐瞒右眼失明,不需再补充了吧。

有一次马兰和我母亲闲话。马兰对我母亲说要不是她父母捣乱,惹得父亲反感,很可能就是我马兰坐你的凳子端你的碗了。

我母亲问我父亲。父亲说,真的,很有这种可能。还补充说,小市民呀,是要好好地改造呀。

母亲说,一半证实了,一半却没懂。我母亲想我的家庭成份还是小工商业主呢,你李康呢,是地主兼资本家。

那天,就是父亲受伤的第二天。杜冷丁下到小王村。搜捕队挨家挨户排查,杜冷丁也一家一户的走。杜冷丁注意到(过去都看到过,只是没注意)有些人家把山洞当成了自己的家产,棍棍枝桠木板把山洞里外一拦,就成了鸡羊猪牛的“家”。还有一家十几口干脆就在洞里吃喝拉撒。

晚上,在联会上,杜冷丁要求进村排查的,要把那些将山洞当家产的人家作为重点,一言一行一针一线多一个少一双三亲六戚祖宗十八代都查。钻进洞去,看哪些家能到那处崖边边。

                             十九

陆郎中为找去年结识的暗门子(暗娼),推辞了去军分区医院享用全鱼宴。

陆郎中心急,一路往坡上爬,拐错了好几回路口,好不容易才找到北上街三小巷的那扇进出过好几回的木板门。

陆郎中敲了一阵,沒人应。找人问。左邻右舍像避瘟神。拦住一个走街串巷卖纸烟洋火的半老女人。半老女人要陆郎中先买盒纸烟。陆郎中不抽纸烟,只是时不时吸几口鸦片。半老女人要陆郎中买洋火。陆郎中只好买了盒火柴。半老女人说都关在军队的院子里,是这两天才弄进去的。又问陆郎中是不是找小桂花,半老女人说小鸡崽不就是嫩点嘛,我们才懂伺候舒服男人,要不要?要就跟我走,只收两角钱。陆郎中转身跑了。

陆郎中不敢去找小桂花。去医院?看来全鱼宴也煞角了(煞角,收尾或结束)。陆郎中只好回小河码头(小河,指乌江,相对长江而言)。

陆郎中饿,饿得流清口水。吃了两碗担担面,又喝了酸梅汤。陆郎中掏钱,有铜板有人民币。担担面老板收了铜板,说,赶紧用,过些天铜板就不是钱了。陆郎中晓得,告示上写得有。

找到洪江的渔船,大小洪江都在,另一渔船的丘家父子也在。陆郎中问有啥吃的?小洪江捧出一大包油炸黄辣丁。

陆郎中不喝酒,吃黄辣丁陪他们四个。

可能是吃得太饱,也可能是洪江他俩的扑鼾太响,陆郎中睡不着,移到石滩上,还是不行,陆郎中就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天麻麻亮,陆郎中被弄醒,啃两块嫩包谷粑。上路。

陆郎中要帮忙。大洪江说你只会帮倒忙。大小洪江轮换拉纤撑篙。陆郎中读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第二卷。

看来天黑之前回白涛是稳当当的。不想要上鲤鱼滩时,突遇黑头浪,就是遇上了突然下来的洪峰。两条渔船好不容易才稳住。陆郎中说又沒下雨涨啥子鸡巴水嘛。小洪江说晓得个屁,你不掏鸡巴就以为別个不屙尿呀。

陆郎中要走回白涛。小洪江不许,说水小了帮倒拉纤。陆郎中说现在又要我帮了?栓好纤绳回来的大洪江说走嘛走嘛,姜家坝的疯婆娘巴不得你走(巴不得,渴望)。陆郎中这才想起走路得过姜家坝。

姜家坝有个疯女人,三十来岁,特別喜欢陆郎中,三天两头的,疯女人把陆郎中追得满白涛跑。

这一留,陆郎中就在洪江的渔船上迎来了又一个日出。也就是父亲受伤的第三天。

天一亮就上鲤鱼滩,没好久,拉纤的大洪江就被一男一女拦住了。这还得了,船被冲得东偏西斜。大洪江怎么骂,都沒用,又沒法腾出手来扇这两个跪着的、就是要上船去涪陵的男女。

谁都认得他俩,男的是柳泉家的老二柳轻扬,女的是田老太婆的幺孙女田香香。田香香水灵灵细皮嫩肉,你想她怎么能翻山跨沟到涪陵?

 两条船只好放下滩。

大小洪江載柳男田女去涪陵,陆郎中搭丘家父子的船回白涛。

回到白涛。陆郎中在回春药铺露了下脸,就去区工委。陆郎中是想去领酬劳,前天上船时太匆忙,好像谁都把这事给忘了。

杜冷丁坐在八仙桌前喝老荫茶(老荫茶,四川地区用茶树老叶泡的茶,色红褐,便宜)。杜冷丁说辛苦了太辛苦了,杜冷丁把大搪瓷茶杯捧给陆郎中。陆郎中也不客气,喝得只剩茶叶渣渣。杜冷丁添满水,说谢谢了太谢谢了,又请陆郎中。

杜冷丁问大小洪江和丘家父子。陆郎中说丘家父子一会就到,大小洪江又下涪陵了。为啥?送柳轻扬和田香香,陆郎中补充说看样子像是私奔。杜冷丁请陆郎中重说一遍。陆郎中重说一遍。杜冷丁问真是他们?柳泉家的田老太婆家的?陆郎中说天天见到,哪会不认得。杜冷丁问在哪里遇上的。陆郎中说鲤鱼滩脚脚。杜冷丁说估估走了多长时间。陆郎中说今天水大,涪陵要不了多久。

杜冷丁请陆郎中稍候。杜冷丁叫管财务一女队员陪陆郎中,叫一队员马上去叫邓伯清,叫门岗未经允许不准闲人进屋。杜冷丁说丘家的来了,都莫走了,中午去山食居喝两杯。

杜冷丁去了二厢房,摇涪陵军分区的电话。

                             二十

山食居哟,白涛最高级最高级的哟。我陆郎中一年都摊不上几回,更別说丘茂祖了,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遭。

陆郎中激动,忘了水烫,猛喝一口,烫得陆郎中嘘嘘抽气像是在催小崽儿撒尿。

陆郎中说的丘茂祖,就是打鱼的丘家父子里那个当父亲的。

丘茂祖和大丘田过去的拥有者丘茂林是同一血脉,说近也近说远就远。丘茂祖的爷爷父亲把家产都败光了,把田产林产屋产都卖给丘茂林的爷爷父亲了。丘茂祖和母亲借栖在过去自家的厨房,孤儿寡母,靠母亲帮人洗衣缝补渡日。

丘茂祖长到十二三岁,跑船吃水上饭。

丘茂祖母亲临死前用准备带进棺材的一个金镯子给丘茂祖换了现在这条渔船。

父亲他们进驻白涛后,杀的第一批人中就有丘茂林。行刑时,连国民党的白涛区区长孙立新都拍手称快。

在涪陵,父亲遵医嘱,下地多活动。马兰引领,父亲跟着。两人着军服,没武装,都是黑亮美式野战靴。这靴真是要多安逸有多安逸。

一路上,见到那些也是缴获来穿在自己脚上的翻毛靴、帆布靴(绝大多数都是47军军人穿着的),父亲和马兰真是趾高气扬。

父亲说,回白涛头一件事就是收靴子,都运来,让我们11军也显摆显摆。

马兰跟我母亲说,马兰当时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到了长江边,马兰指着江中间说落水时候会露出石刻的大鲤鱼。这,父亲知道,白鹤梁嘛,在高小时就知道。

马兰又指对岸的山丘说领你去北岩,那里有点易洞。这,父亲不知道。马兰说点易洞就是古代一个古人在那里念一本古书。父亲半信半疑。

乘轻舟,渡长江,登北岩。在碧云亭眺望涪陵城,在流杯池的岩壁发现“黄庭坚”和“朱熙”,马兰说的那个洞沒找到,在道观,马兰上了一柱香。

回到碧云亭。清风中,吃酸辣粉喝老荫茶,看长江的黄浊乌江的翠绿。

马兰在对岸的涪陵城中找到了她的家。马兰邀父亲上她家坐坐。父亲没应答。

失望,很尖锐,同时也很模糊很朦胧。

马兰说,共事几个月,知道父亲,这种态度就是拒绝。

马兰说,年轻,自己太年轻呀。

过江进城。父亲和马兰吃羊肉笼笼。父亲问马兰为啥子闷声闷气。马兰说沒有呀沒有呀。

马兰给我母亲还说,看样子,父亲是想说点什么的。马兰说可能父亲觉得我小嘛,父亲就没说了。

回到军分区医院。严世明有口信。父亲和马兰去隔墙的军分区大院。

严世民说应杜冷丁请求,扣了两个白涛人,一男一女。可能和打你的那一闷棒有关系。

父亲说杜冷丁?他还说什么。

严世民说没了,就喊扣住,你要不要去审审?父亲说不用了,我们看看杜冷丁是啷个办案的。

听说有田香香。马兰要去。父亲准了,父亲说不许问话,只能看。

马兰说,田香香很妖媚。

七天后,田香香被判劳教一年。田香香没回白涛,直接从涪陵去了劳教农场。那个柳轻扬被判劳改五年,是在白涛宣判的。

后来,田香香回到白涛。后来,田香香嫁给了丘茂祖的独生子丘长江。田香香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丘长河女儿叫丘长香。

丘长香三岁时,田香香失踪。白涛人都说田香香被乌江的女鬼抓去了。

父亲没和马兰回医院。父亲和严世民去了监狱。

父亲、严世民去看孙立新,那个已被判死刑的原白涛区区长孙立新。

                             二十一

孙立新的死刑判决书是西南军区以电报方式发给涪陵军分区了。这,出乎军分区知道孙立新的所有人意料。

像孙立新这种级别的旧官员,又不是祸害一方、影响很大的土匪旧军官。只需像父亲这样的队长一个报告,军分区同意就可以执行了。该杀就杀该关就关。完全用不着劳驾大军区的军法处。

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孙立新的哥哥孙立仁是刘文辉手下的中将副军长。孙立仁是仁义的“仁”,不是国军著名将领孙立人的人的“人”。

孙立仁在刘文辉部起义投诚中,起了作用,是很大的作用。

上月底,孙立新去成都,就是他哥哥孙立仁的召见。

在孙立新从成都回到涪陵的第四天,军分区军法处向孙立新宣读了对他的死刑判决。

一个是哥一个是弟,结果居然是死。这,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管怎么想,还是要按程序按规举办。

孙立新由普通牢房移到了现在的死囚房。监狱的死囚房有3间。唯独给孙立新安排的是单间,一个人住,还有个小院子,对孙立新的作息也沒有限制。

父亲和严世民见到孙立新时,孙立新正在晒太阳,是孙立新的衣服、被褥、书籍在晒太阳。孙立新只穿内裤坐在阴凉处。

哦,老乡。孙立新说。

你好,老乡。父亲说。

父亲和孙立新是同乡,父亲是巴县长生桥的,孙立新是巴县渔洞的,长生桥和渔洞相距就十几二十里。李家和孙家都是大户人家,虽然父亲和孙立新是在白涛才认识,但两家历来在婚丧嫁娶时都有礼上往来。

不会是专程来接我的吧?孙立新笑,很爽朗。

父亲也笑,也很爽朗,说,只要你愿意,我陪你回去。

军分区军法处问过孙立新,有什么要求,政府会尽量满足。

孙立新只有一个要求,死在白涛。

孙立新指指,说,啷个了?

父亲笑笑,说,伤了,受伤了。

在白涛?不可能吧。孙立新摘下眼镜,眯起眼晴。

是在白涛,啥子都有可能。父亲闭了闭右眼,父亲心想不会是有啥子异样了吧。

父亲转向严世民。

父亲介绍严世民。

严处长好。

你好。严世民说你们接倒扯,我去泡壶茶(接倒扯,继续交谈说话)。

我还以为是你的跟班呢,也是巴县的?

川滇黔一个调,严处长是云南人,西南联大三年,算肆业吧。对了,也是法学院的。就你学历最高。

孙立新做个鬼脸,说,死得也最早。

孙立新是国立重庆大学法学院毕业,先在民国政府行政院当秘书,再到涪陵专署任科长,47年底到白涛模范区任区长兼国民党白涛区支部书记。

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白涛方面。

鹰嘴崖的观察哨发出信号:第一目标出现。

杜冷丁小手一捏,决定收网。

杜冷丁命令在白涛河边待命的徐树生特别小组行动。

按预案,徐树生他们必须在20分钟内从南向北穿过王家岭地底下的溶洞,控制住面对回龙湾的4处洞口。特別小组一定要封堵住陈家后屋的那处山洞,若目标钻洞,争取活的,最坏也要死的。

过10分钟,杜冷丁命令给鹰嘴崖发信号。

命令鹰嘴崖观察哨通知埋伏在回龙湾东坡松林里的,埋伏在回龙湾北边鹿子岭的,装成村民散布在回龙湾西侧的田家沟水塘边的,还有在小王村坡上的各路军民们,缓进。以不被目标发觉的方式缓进。

过7分钟,鹰嘴崖信号:第二目标出现,正在向第一目标靠拢。

杜冷丁双拳一挥,好。

20分钟到了,鹰嘴崖沒动静。

21分钟了,鹰嘴崖还是没动静。

杜冷丁、邓伯清盯着鹰嘴崖,董亲山兄弟孟知了姐妹盯着鹰嘴崖,白涛小学所有的人都盯着鹰嘴崖。

一秒、两秒、三秒……鹞子崖红旗一举,枪声一响。杜冷丁双拳又一挥,杜冷丁轻轻说成了。

杜冷丁的搜捕队捉住了陈向南、陈向北。

这两兄弟正在给稻谷搞人工授粉。一根草绳横过稻田,陈向南拽一头,陈向北拽另一头。

围上去的军民还离得很远,从洞里出来的徐树生他们近些。在陈家外的晒坝上,徐树生几个举枪瞄着,另几个按住陈家兄弟的父母和大哥。陈向南高举双手,喊:我认了,我认了……田地上去就是一枪托,砸断了陈向南的锁骨,也把他砸进了稻田。

像抬那只死老虎,只不过死老虎是四脚朝天脸朝上,陈向南是手脚朝天脸朝下。抬着陈向南,梱着陈向北,军民们高高兴兴闹闹嚷嚷去杨公桥。

在土地庙的废墟边,哆哆嗦嗦的陈向北给昏迷的陈向南洗脚。

掀开茅草丛后面的黄蔑席,一比对黑衣人留下的印痕脚印,就是他,陈向南。

徐树生一枪托,砸断了陈向南的右大腿。陈向南又喊叫:我认了,认了……

杜冷丁说弄起来,走。

32年后的1982年,回龙湾这处地名已经消失15年了。不知道还会不会一直消失下去。田地、徐树生说的那稻田藕塘农舍早就变成了816工程的材料场。

我住的那栋红砖楼离材料场不到一百米。我房间的窗户朝东,望出去就是山坡脚的一道围墙。听说那围墙边过去有个溶洞,后来炸塌了堵上了,听说围墙背后的山坡原来是一片高大的松林,现在是漫漫的茅草直上天际。

                              二十二

涪陵也是太阳天。只不过太阳偏西一些。

孙立新在斜阳里穿衣套裤。父亲在旁边站着,父亲的上半身在阳光里,父亲的下半身在监舍投下的阴影中。

孙立新在军分区是很有名气的。不仅仅因为他的哥,更主要是他的“三不”。

孙立新的“三不”——不背信,不退党,不合作。

在监舍外边,茶壶茶杯放在台阶,台阶上下都是毛绒绒的青苔。右边是孙立新,左边是严世民,父亲面对,坐小板凳。

论岁数,孙立新大父亲两岁,父亲大严世民半岁。论身高,父亲高过孙立新一点,孙立新又高过严世民一点。论胖瘦,严世民偏胖,孙立新偏瘦,父亲不胖不瘦。

严世民想当然了、自以为是了。

严世民泡的是雅安蒙顶春茶。雅安嘛,西康省省会,刘文辉部驻地。所以就……

父亲没和严世民讨论过那份发自成都的判决书。

孙立新说我哥喝,我喜欢沱茶。严世民说有下关沱茶。孙立新说我喜欢云南沱茶,孙立新停一停,又说喜欢那股蒸出来的味。严世民沒有云南沱茶。

严世民看看父亲,父亲装沒看见。

父亲喝茶,但不懂茶。

孙立新和严世民说茶。从正喝着的蒙顶春,到西湖龙井,说绿茶,说黄茶,说青茶,说红茶,说白茶,最后说到黑茶。

严世民是大理人。父亲和孙立新都没去过云南。

彩云之南呀。

孙立新说大学同寝室有个昆明人,说了很多云南的事。孙立新读过艾芜的《南行记》,还有一本小说叫《消失的地平线》。《南行记》父亲、严世民都读过,《消失的地平线》都沒读。

孙立新说是一个叫詹姆斯.希尔顿的英国人写的。

时间还早。父亲和严世民请孙立新讲讲《消失的地平线》。

——在30年代,南亚次大陆某国的巴司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领事康维、副领事马里森、美国人巴纳德和传教士布琳克小姐同乘一架小飞机撤离巴市,他们想飞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

在飞行途中,飞机离开原来的航线,沿喜马拉雅山脉由西向东飞行。这样,飞机就进入中国,到了云南。孙立新说大概就在中甸以北的卡瓦博格的雪山群中,飞机因故障迫降。飞行员重伤,死前告诉康维四人,这里是中国藏区,附近有一处叫香格里拉,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有生的可能。

求生的欲望驱使康维四人艰难地向香格里拉跋涉,经蓝月山谷,翻卡拉卡尔雪山,穿云雾弥漫的林海,他们终于到达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居住着以藏民为主的数千居民,信仰习俗不同,但彼此团结友爱,幸福安康。

在香格里拉的所有俗成中,处理各教派教民,各民族,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都守着“适度”的美德。认为人的行为有过度、不及和适度三种状态。过度和不及是罪恶之源,只有适度是完美的。这使得香格里拉祥和安宁。

在许许多多的神秘、奇妙中,最令人惊奇的是香格里拉的居民无论年龄多大,100岁、200岁,还是显得年轻。然而,如果这里的居民离开香格里拉,立刻就会失去他们的年轻。

经过观察体验,康维四人都认为香格里拉是他们所见所想的最幸福的社会。四人中只有马里森婚期在望、想回英国。另外三人都想留在香格里拉。

后来,康维被马里森胁迫,离开了香格里拉。在去汉地的路上,马里森病死了,在踏进汉地的那一时刻,康维突然失去了记忆。

后来,在回英国的途中,在肖拜的钢琴演奏曲中,康维恢复了记忆。当时,他的脸上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悲哀。一种“宇宙的、遥远而非个人的悲哀”。当天晚上,康维独自悄然离去,不知去向……

在孙立新讲到“在许许多多的神秘、奇妙中”时,马兰出现在围墙的门洞处。父亲做手势,不让马兰出声。

告辞的时候,父亲说你在成都发生了啥子事情,我们不能问,也不想知道。

孙立新嗯嗯两声,那是,那是,谢谢你们。

走到门洞处,铁栅门哗哗地开了。孙立新问父亲什么时候回白涛。

明天,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还有多少时间?

7天,7天之内随你选日子。

好的,我跟我妻子商量商量,明天我跟你回去。

孙立新的妻子现在在涪陵,是孙立新从成都回来时,去巴县渔洞接来的。

                           二十三

父亲说,孙立新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得那么早。

为孙立新的生。父亲找韩代司令、找彭政委,找军分区每位党组成员,找军分区军法处的三位正副处长。在父亲以为孙立新可以不死时,却来了不可变更的死刑判决。

父亲说,问题不出在涪陵,在成都。

在1966年的“文革”前夕,父亲在成都参加全省县委书记扩大会议。父亲找到了孙立仁,陪父亲一起去的是父亲的一个表哥、和孙立仁共过事的、时任省国防科工委常务副主任的刘XX。

孙立仁己经痴呆了,眼泪口水鼻涕一把抓,吱吱呜呜吐不出半个清楚字。问伺候孙立仁的老太婆(孙立仁的结发妻子),老太婆见过她的小叔子,仅仅只是见过而已。

父亲说,孙立新埋在孙家的祖坟地,是孙立新的妻子肖红梅把孙立新送回去的。在“文革”时,孙家的祖坟地同我们家的一样,都被红卫兵、造反派“苍”了(苍祖坟,扒挖祖坟)。

父亲说,在被关进自己监造的监狱里,在脑袋不停涌现的七杂八杂中,父亲想到了孙立新。居然是几分惺惺相惜。

马兰说,面对父亲黑沉沉的脸,马兰不敢开口。父亲大步向前,马兰紧赶慢赶。马兰鼓足勇气,抓住父亲的手臂,马兰说抓住了,那个被我们抓住了。父亲还是那样,一声不吭,像似没听见。

在白涛区工委,杜冷丁也是、也是一脸的严肃。

从回龙湾到杨公桥,从杨公桥到区工委。对着牢房里瘫成一堆的陈向南和头破血流的陈向北。对着另一牢房关着的、已判死刑的大土匪丘老三。杜冷丁就没笑过。

白涛区工委关犯人(当时沒犯人嫌疑人之分)的地方还是过去旧区公所的牢房。

在区工委办公兼住宿的那栋大宅子的背后,有一溶洞。这洞有东西相距7、8米的两处洞口,经孙立新改造,洞里砌了两垛墙,都砌到了洞顶,一墙东西向横着,隔断了不知深浅的落水洞(白涛人说这落水洞是通到东海龙王王宫的)。另一墙南北向竖着,把洞分成了东西两洞。西洞小,主要是关人。东洞大,像很大的大厅或礼堂,用于存放物品(工作队收缴的绝大多数军用物资都暂存于此)。

在得到关于黑衣人的准确情报后,杜冷丁就一脸严肃了。

也不完全是,当告密者离开杜冷丁的办公室后,杜冷丁只想笑、大笑、哈哈大笑。但杜冷丁没有,笑被忍住了。

杜冷丁想了十几二十分钟,初步形成了抓捕审判处置黑衣人及同伙的方案。

在父亲受伤的第三天。

上午11点,杜冷丁请求涪陵方面扣押柳轻扬、田香香。

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抓陈向北、陈向南。

下午三点十二分,杜冷丁组成专案组。

专案组组长邓伯清,副组长杜冷丁(邓伯清对审案没兴趣,叫杜冷丁全权责任,这早在杜冷丁的预料之中)。组员:原工作队负责审理案子的张志军、李晓明、王宝強,加上军官代表田地和士兵代表徐树生。

杜冷丁提出专案组的两个目标:一是陈向南陈向北必须枪毙。二是必须在父亲回来之前结案。

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六分,杜冷丁敲敲手表,说我们只有18个小时。

其实,杜冷丁在核实了情报后,他自己已经在做审案的准备了。

找田地、徐树生。田地、徐树生没说的,他俩就想要黑衣人的命。

找張志军。张志军想了一会,同意了。張志军的依据是:不管凶手是何动机,持械袭击伤害解放军首长就是死罪,帮凶者陪死。

王宝強好说,他不动脑子,但书写又快又好,做好他的笔录就行了。

李晓明可能有点麻烦。他那些办案的优秀素质很可能会成为实现目标的障碍。

下午三点五十分,杜冷丁命令李晓明上麦子坪去小麦村,务必带回媒婆田张氏。命令王宝強领两士兵去回龙湾,务必带回陈氏兄弟的父母和那个得小儿麻痹症拐手拐脚的哥哥陈长顺。

接着,杜冷丁向张志军、田地、徐树生合盘托出了他的计划。

下午四点,丘老三被带进二楼的一间空房。门一关,房里就杜冷丁、田地和丘老三。同时,张志军、徐树生进了陈向南、陈向北的牢房。

下午四点四十分,丘老三回到自己的牢房。之前,四点三十分,张志军、徐树生出了陈氏兄弟的牢房。

下午四点五十五分,陆郎中给陈向南接骨敷药上夹板。

下午五点后,白涛开始流传陈氏兄弟是丘老三的人,两年前就上山入伙。陈氏兄弟为替丘老三报仇,行刺白涛军政最高长官。

                            二十四

33年后的1983年。在山食居楼上,那个“暮色浓浓”的后续。

干脆说我歹毒,残暴,沒人性不就得了。

杜冷丁用的是普通话,“川普”。在816,人人都是普通话。(川普,四川普通话)

这是6月初,武陵山区的麦收时节。野兔、野鸡、斑鸠最肥美。小口径步枪枪口下的猎物,经王九师傅的烹饪,变成——油香酥脆的油炸斑鸠,麻辣不遮本味的红烧野鸡,滑嫩清爽的带皮去骨白切野兔。

一陶罐三斤装的三十年“清河粮液”老酒快要见底(小清液在82年底改名清河粮液)。

杜冷丁已有七八分醉了。杜冷丁说内疚?不存在,一点都不存在,给你说,就是放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判。

陈向北、陈向南死了,陈家没劳力了,区工委派人帮陈家收割翻耕,挖耦起塘。人民公社时,陈家是特级五保户。816了,陈家安置在大田湾村,还是特困吃补助。74年,一年内,陈家三人连续死了。火化了。

陈家绝了。

陈向北、陈向南埋在陈家背后的松树林边上。这坡松林是孟知了、孟玉蝉的陪嫁。孟知了说那一大片,你们选哪里都行。

陈家没选。陈向北、陈向南埋进了他们父母为自己营造的墓穴。

我找过,沒找到。

白炽灯的光亮是淡桔黃的,如同33年前的那个黄昏。

在山食居楼下的大堂屋。心满意足的陆郎中得意但沒有忘形,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能说柳轻扬、田香香。

陆郎中说陈向南。说那大腿骨好办,难的是那锁骨,都成大大小小的碎渣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捏成了一根,这不,来迟了吧。

陆郎中说我父亲,说乌江上的父亲,说他想像的军分区医院里的父亲。

王七说拔老虎胡子,找死。

王七不放心大老虎皮,到白涛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同样的一句话,也说过八九遍:拨老虎胡子,找死。

肥胖的王七下到煤炭沟,又热又累,王七再也走不动了。孟玉蝉安排一架板板车,这板板车是运煤的,虽洗刷一遍,还是煤灰灰。王七本身就黑,这就黑上加黑了。

在南窗想念李种豆的李桃看见——板板车上躺着大狗熊样的王七,旁边一匹踏着小碎步的小黑马,小黑马上当然就是孟玉蝉。

板板车叽嘎嘎,小黑马“得,得,得”,孟玉蝉和王七就这样过了白涛石桥。

王八没好心情。心情不好,菜就走味。

王八心情不好的原因简单,爷爷溺爱孙子。

按王七自己定下的规矩:日落前,必须用凉水井的井水装满后屋的三口大水缸。这水还必须是掌勺继承人自己担,別人不得帮忙。

王九正在担水呢。从山食居到凉水井来回超过三百米。

王七说,天胜,歇了,红火大太阳的,歇了。王九不歇,王七估倒要王九歇,王九只好歇了。(估倒,強迫強制)

王八咕嘀几句,王七骂开王八,王七自己上灶掌勺,做了一道清炒牛屎菌。

匆匆进来的杜冷丁笑眯眯的,两砣颧骨高挺,眼晴都没了,塌鼻梁,暴牙齿,大咧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一杯酒,一口菜,几句话。杜冷丁转身就走。

王七把杜冷丁扯住。

杜冷丁说忙忙,大师傅,你不晓得我有好忙。

杜冷丁没直接回区工委,他拐进了悦客茶馆。

平时,这个时候的茶馆清净无人,现在,却几乎满堂。

一见杜冷丁,一屋人齐刷刷的闭嘴。

杜冷丁喜欢这种效果。杜冷丁扬扬小手,说,打扰了,打扰了。

茶馆老板、董亲山几个赶紧上前拉住。

茶馆老板说正在摆我那挨千刀的兄弟啊(摆,说谈,摆龙门阵)。

丘老三是茶馆老板丘茂水的弟弟。

                          二十五

丘老三,姓丘名茂山,丘茂山。

传说他母亲临盆前,梦见山林起火,整个金字山烧得通红。

丘茂山十八岁时,因一片山林纠纷,杀同族远亲丘财宝。五天后,伙同幼时玩伴少年死党田发达、李旺家,在白马山下的乌江上,截杀赶回白涛奔丧的丘财宝的大儿子、盐商丘源东。

从此,丘老三落草为寇,聚啸山林。至1950年4月5日自首,23年间,丘老三团伙做案50余起,背11条人命。

丘老三团伙的所犯命案,都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做下的。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界线。

土匪分政治型土匪和经济型土匪。

那些与中统军统潜伏特务勾搭,与国民党军残部合伙。攻击解放军征粮队缴枪队土改工作队,破坏新生政权者,像牛其山部、张广义部,远一点的赖子方、陈大麻子,属政治型土匪。必须坚决镇压。

丘老三团伙袭扰百姓,破坏民生,只为钱财为女人,属经济型土匪。若罪恶不大,可适度从宽。

丘老三团伙规模不大,最多时连丘老三自己,也沒超过9人。但劣迹遍布方圆三百多里的北武陵山区。

在白涛人心里嘴上,丘老三丘茂山是北武陵的第一匪。连孙立新也这样认为。

孙立新这样说,可以理解。如果在北武陵有支共产X的游击队,孙立新肯定会重新排序。

白涛人为何这样评价呢?

丘老三从没祸害白涛、从沒整过白涛人。杀同族两长辈(一个属爷辈,一个属父辈),那是泄愤。事实是丘财宝欺人太甚,不仅霸占山林,还要丘老三的爷爷摆席赔罪、交纳打官司的1600大洋。

就算丘老三23岁那年,硬要娶田老太婆的五女儿田淑珍,逼得十八岁的黄花姑娘跳了乌江。白涛人绝大多数都认为不是丘老三的过错,连田老太婆自己都怪女儿是一根筋。给丘老三生儿育女多荣光,你沒看北武陵东南西北的那八、九个女人,20几个男娃女崽,日子过得多安生。现在,还受新政府保护呢。

丘老三啥不算第一?就是比古时候的王小波李顺,几十年前的贺龙紅三十三军,刚刚被武隆南川那边抓到的赖子方陈大麻子,是好像差点点。但23年做匪,沒死,沒被官府民团抓住,这算第一吧。就是中了孙立新的埋伏,不是也打了个平手?

白涛出了丘老三,比张一宣中举人还荣耀。在外人面前,白涛人说话的口气都要大些,腰杆都要挺些。那些来这里做生意的走亲戚的路过的,说到丘老三,哪个不竖大拇指。

说到和孙立新打了个平手,人家丘老三是大孝子,虽然几十年不进家门,但年年清明都去祖坟祭奠。孙立新趁机,趁人家祭祖,还好意思,那不是打孙立新他自己的脸吗。这边,抓住丘老三。那边呢,田发达、李旺家端了区公所,扣了几十口男女做人质。结果,结果还不是孙立新眼睁睁看着丘老三他们悠哉游哉上了王家岭。

要说丘老三抢女人,那不叫抢,叫勾引。丘老三喜欢女人。而那些被“抢”的女人,恐怕更喜欢丘老三,估计还有更多的女人盼着被抢哟。丘老三不是淫匪淫贼,他对女人是有担当的。不管是先办后娶的,还是先娶再办的,哪个不是过得舒舒服服,七八亩田地、几间大瓦房、再加一处水塘一块山林,哪个不是对丘老三巴心巴肠(巴心巴肠,实心实意)。

丘老三喜欢娃儿,这不是,一堆女人生了更大一堆儿女。丘老三不仅喜欢,还盼着儿女们有出息,丘老三自己只读了几年私塾,但他的儿女们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听说每年过年大团圆,丘老三都要娃儿们齐声高喊:不当匪,要做人。

那是,那是,丘老三就是为他的女人他的儿女们下山自首的。也为得暴病死的田发达、被手榴弹炸死的李旺家的那些女人和娃儿们。

丘老三聪明呀,聪明,懂得啥子叫大势,丘老三用他的死换得女人娃儿们的平安,值呀。

杜冷丁静静的听,静静的喝老荫茶。杜冷丁笑眯眯的,脑袋里却在使劲转。计划有问题,不周,陈向南俩个和丘老三搭不上,得改。

                           二十六

父亲回到医院,已是晚上九点过。马兰的父母还在病房里。

马兰说,他们就是这样捣乱。

马兰她妈给父亲盛鸡汤。父亲不喝,一再说不喝。马兰她妈硬要父亲喝。父亲就端着碗,似笑非笑,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这微笑也对着乱吐痰、乱丟烟头的马兰她爸。

马兰她妈长叹一声,如释重负,马上又端正身体。

马兰说,开始了,又开始了。

开始什么?

马兰说,推销。

马兰说,就是现在,想起来都脸红。马兰说她就像一颗荔枝,被父母剥了皮,光溜溜的送到父亲嘴边。

哈,哈,哈,我母亲和马兰“闹”成了一堆。我母亲说马兰马兰你就是白白嫩嫩香香甜甜的荔枝嘛。

马兰说,父亲还是说过一句她父母的好话。父亲说孃孃,你做的干咸菜好吃,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干咸菜。

气人不气人。马兰说,马兰她妈喜笑颜开,抓住这由头。马兰她妈说一定要教会马兰做最好的干咸莱,让马兰给父亲做一辈子最好吃的干咸菜。气人不气人呀。

父亲去给医院领导医生告別。马兰也要去。父亲不许。父亲叫马兰陪父母早些回家。父亲说,明早6点半准时出发。

父亲向马兰要收条,父亲顺路去保管室取枪。马兰找不到收条。父亲说找不到,你就莫回白涛。

马兰急得都要哭了。

后来,收条还是找到了。在马兰腰间的表包里。湿漉漉、软塌塌的一迭小方纸。马兰小心翼翼把它展开。父亲就用左手的拇指食指拎着。

马兰说,当时马兰觉得自己好可怜。

父亲回来时,马兰已经把地扫了用拖把拖了,马兰把床上的篾席也擦了。

马兰抱着她的卡宾枪哭了。

在白涛,董亲山、童若水回到白涛小学时,月亮已经出来,黄黄的,圆圆的。仔细看,月亮还不圆满。

孟知了问为啥这么晚。董亲山说看小黑钉脚掌。

小黑就是孟玉蝉的小黑马。小黑的圈舍不在小学也不在煤炭沟,在白涛的牲畜寄养站。

过去,白涛的猪牛羊猫狗鸡鸭都养在自己家里。孙立新来后,搞新生活运动。为了白涛的清洁卫生,动员白涛人把大牲畜迁出镇去。孙立新在大丘田的西南角,承旧建新搞成了十几间圈舍。

白涛人对这事是支持的。经自我推荐,民众评选,原来就住在那里的丘茂林的佃农宋家李家就成了牲畜寄养站的管理者。白涛镇上的羊牛马骡都交给他们饲养(当然需付费,费用细目经研究,由孙立新的区公所张榜公布)。一两年下来,大家都觉得好。

孙立新说,这才是农业合作化的第一步。

三天前的“火风”,把牲畜圈舍的茅草屋顶几乎掀干净了。杜冷丁承诺尽快修复。白涛人见怪不怪,每年都有这么一回。

小黑的圈舍沒事,它是青砖墙青瓦顶,47年时和白涛小学的校舍教室一同建的。小黑的圈舍没小学的漂亮(小学一色的青砖墙青瓦顶白漆门白漆窗扇扇玻璃干净明亮地面还是三合土),但也不差,材料工钱顶得上平常人家的一间大瓦房了。

小学校的地、建筑几乎都是孟云波出的钱。白涛人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也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些。

大槐树下,小黑愿意让宋家老大宋白涛钉脚掌。董亲山、董若水用竹杆捆着的镰刀取槐树叶,小黑大口小口的嚼,摇头摆尾,安逸得很。

                          二十七

其实,董亲山、董若水是要直接回学校的。两人刚出东街口,看到沿坡下来的陈向北、陈向南的父母和哥哥。董亲山、董若水就横过石板路,去了寄养站。

董亲山、董若水教过陈向北、陈向南。时间不太长,一年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一张方桌,董亲山、董若水、孟知了、孟玉蜱各坐一方。静静吃晚饭。

另一张方桌,小红、小翠相对坐。静静吃晚饭。

32年后的1982年,董若水当白涛邮政所所长已经12年了。董亲山还是教书,在麦子坪上的816中学。孟知了、孟玉蝉呢?成了纯粹的家庭妇女,也可称做食利分子。

他们四人就住在邮政所的楼上。白涛邮政所曾经是解放前的区公所、解放后的区工委、区政府、区革委会。

这栋大宅子从外边看,还是老样子,但里面的结构布局变化还是很大的。

后来,我在这所大宅子里、楼上楼下钻进钻出(包括后面的山洞)。有一天,喝着凉茶。孟玉蝉揪揪我耳朵。孟玉蝉说小子,做我们的干儿子。我说想儿子啦,去成都呀(董亲山、孟知了的儿子在成都,董若水、孟玉蝉的女儿在西安)。

有个情况得说明,当时,他们,整个816吧,都不知道我是曾经的白涛工作队队长李康的儿子。

陈向北、陈向南的父亲(陈庆余)母亲(陈王氏)和哥哥(陈长顺)被带进区工委时,天还很亮,他们去的房间光线更亮。

一盏气灯,雪亮。像伺机攻击的大蛇咝咝作响。

三人站成一排,流汗、发抖,发抖、流汗。衣服湿了,地上都有鞋印了。

杜冷丁从另一道门进来。

叫他们坐,他们摇头。

请他们喝茶,他们摇头。

杜冷丁的小手敲着桌面。要是把陈向北、陈向南插在陈长顺的两侧,请他们的父母靠近些,靠得更近些。简直就是金字山山脊的轮廓线(从北向南望),陈长顺向左歪斜的脑壳活脱脱就是猫儿石。

杜冷丁笑了笑,说找你们来,就是要给你们说说陈向北、陈向南。

杜冷丁喝茶,瞥见陈庆余在动。

陈庆余挪到陈长顺跟前,取下陈长顺斜挎的布包。陈庆余双手拎着,来到杜冷丁桌前,慢慢放下。陈庆余的嘴抽搐、目光闪动。

莫急,莫急,有啥子慢慢说。杜冷丁拍拍陈庆余的手。

陈庆余点点头又摇摇头。

陈庆余掏布包——

地契、田契、房契,陈庆余一張一張展开,迭在一起。

陈庆余又掏——

一红布包,打开,是三对金手镯。又一红布包,打开,是三对金耳环。再一红布包,打开,是一迭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人民币。

陈庆余捏布包,捏过去捏过来,最后是一枚翠绿的烟嘴。

陈庆余把布包放一边,转身,到陈王氏跟前,双手拎过小竹篮。

陈庆余回到杜冷丁桌前。小竹篮压在契约上,陈庆余捧出一个黑陶小罐。陈庆余把小罐放下,移开竹篮。陈庆余解开罐颈的细皮绳,揭开罐口的旧红布。陈庆余捧起小罐,小罐倾斜,清脆的踫撞声,哗啦啦、叮叮叮,陈庆余倒出了一堆银元。

陈庆余后退两步,扑咚一声跪下。陈王氏、陈长顺跟着跪下。

三人紧跟着就是叩头。

杜冷丁止住了他们。杜冷丁说起来,都起来,听我给你们说。

陈庆余他们不起来。杜冷丁说不起来?不起来你们就这样听我说。

杜冷丁起码说了二十分钟。天井上方的那片天都黑了。

杜冷丁边说边折契约,包红布包,一块一块银元叮当叮当。

杜冷丁说完了,桌上只剩一大杯老荫茶。

杜冷丁叫徐树生、王宝強原地待命。杜冷丁把陈庆余三人送到前厅。还是陈长顺斜挎布包,陈王氏拎小竹篮。杜冷丁安置他们坐下喝茶。

杜冷丁回来,关上门。杜冷丁沉默了一会,冷冰冰地说这事不许外传,重复。

徐树生、王宝強立正复述。

杜冷丁说去吧,送他们回去,快去快回。

                           二十八

月光很亮,山食居的影子伸得很长,过了岩坎、可能都进乌江了。

丘茂祖、丘长江坐在岩坎的路口上。两个都醉醺醺的。丘茂祖说该给你讨个婆娘了。丘长江说要得要得,你说房呢,床呢。丘茂祖说会有的会有的,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

一年半后,丘长江娶田香香,真的都置办齐全,该有的都有了。只不过这新房婚床有点特別,是一条两舱的旧木船。

这条旧木船在上年的深秋撞上了牛心滩。牛心滩离白涛不远,在金字峡南口的乌江中央。船底漏了船头烂了。船主起了货,不要船了。

寒冬腊月,丘茂祖、丘长江和一帮兄弟伙在乌江里泡了两天,终于把这烂船弄到了青石梁边的回水湾。拖上岸,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成了,旧木船又浮在了江上,虽然不能装人载货,但可以当个住家。

白涛人说,自从田香香上了船,乌江的女鬼闹得更凶了。

我在白涛(或816)的时候,丘长江还住在那条木船上。丘长江的儿子丘长河是“清河粮液”酒坊的运输队长兼销售经理。我和丘长河三天两头总会踫见,要么在山食居、要么在青石梁。

王七吵着要去看老虎皮。正硝着呢,看不到的。王七不依,就是要看。

王八嘀咕王七有点颠东(颠东,神志不清、言行颠三倒四),李召财说还没过60,你啷个就像娃娃崽啰。王七当没看見没听见。要王九陪,王九说忙。要打杂的张三李四,张三李四也说忙。王七在这事上有分寸,沒叫王八。

关于这掌勺的传承,王氏一脉从古到今都沒个定规,也不搞什么仪式。除了生老病死,哪天掌勺的突然觉得累了厌烦了不想干了,或者认为继承者的水平和自己一般高了,甚至高过自己了。掌勺人把铁勺往继承者手里一塞,就算是交接班了。

李桃下楼到厨房。李桃挽起王七的胳膊,娇声娇气的说七爷爷,我陪你去。

李桃的妈生李桃时难产死了。李桃可以说是在王七的怀里背上滚趴大的。两人的感情好得不用说。

出后门,李桃尖叫“好大的月亮”。跟在后面的陆郎中说明天后天才是大月亮。

这陆郎中,还想啥,还侈望啥?

陆郎中刚刚和李召财敲定了老虎骨架的价钱。(虎骨三天前就被陆郎中的两个儿子抬走了)

这辈子头一回得到这么大这么粗壮这么整齐的虎骨(子弹从左侧进、贯穿虎心、又从右侧出,只断了两根肋巴骨)。才200元。当时,李召财的话音一落,陆郎中高兴得心子尖尖都发抖。当然,那虎鞭那付大卵蛋沒要到,是有一丝遗憾。但哪算得了啥子。

唉,真是天助呀,人一顺那是挡都挡不住呀。“火风”来得正是时候。啥就这么巧,这么巧呢。这虎骨,经火风这么一撩,骨气这么一封,这就是药力,这就是钱钱钱呀。

陆郎中在后面手舞足蹈,前面的李桃给王七说李种豆。

陆郎中蹦蹦跳跳进了戏台东侧的回春巷。李桃挽着王七说着她的种豆过了白涛石桥。

皮匠肖皮,祖传手艺。

本来肖皮住在现在的牲畜寄养站,是被孙立新赶到白涛河对岸的。硝皮鞣皮算是白涛最大的污染“企业”了,这一赶,皆大欢喜。

就是说肖皮自己也欢喜。自己出大头,孙立新的区公所补助点,白涛和他有业务往来的赞助点,五大间的吊脚楼就在崖边立起来了。

32年后的1982年,肖皮的吊脚楼当然沒了。整个李子坝都变成816工程的一工区了。肖皮搬到了姜家坝。肖皮的儿子肖真在白涛摆了个摊,就在茶馆左侧的水巷子巷口。

“该亚”用的皮件都是肖真做的。那用料,那款式,那手工真是没说的。简直就是艺术品。

我问肖真,肖皮帮没帮忙?肖真笑而不答。

“该亚”的皮件惹得孟玉蝉鬼冒火。见一回“该亚”,孟玉蝉就骂一回肖皮。

肖皮说最好啦,最好啦,小黑的东西最好啦。

唉,就像孟知了说的:莫理她,老糊涂了。

(“该亚”,父亲在82年11月送来的那只狗。雌性。“来西”和一条高加索犬的后代。“该亚”取自希腊神话,意为:大地之母)

                          二十九

这个晚上。从1950年6月29日天黑到6月30日黎明前。这个晚上,还有这些出现或者叫发生的事情可以记录:

父亲擦枪,父亲先擦自己的“勃郎宁”,然后擦马兰的“卡宾”。卡宾枪保养欠佳。
马兰半倚半躺在自己的床上,马兰的大眼晴对着黄月亮。
孙立新的妻子肖红梅在涪陵军分区的监狱里过夜。
丘长江听到或者是梦到鲤鱼群冲滩上青石梁。白花花的。丘长河梦遗。
一只猫头鹰在回龙湾东坡的松树林里哭或者是笑——哈,哈,霍,霍,哈,哈,哈……
陈庆余把黑陶罐重新埋进灶左侧的坑洞,重新填上土。并用干麦草干苞谷杆遮掩。
孟知了和孟玉蝉睡一床。两人叽叽咕咕,但没笑。
董亲山董若水在月亮下喝茶。两人叽叽咕咕,也沒笑。
王七骂肖皮。肖皮顶嘴:大热天的皮子,你还想啷个样。
邓伯清安排了明天的欢迎仪式,然后和一大帮军人过杨公桥,下白涛河洗澡。
陆郎中整夜不睡,陆郎中在老虎骨架前,坐一阵,躺一阵,坐一阵,躺一阵……
杜冷丁叫王宝強誊写经他自己修改过的三份审讯笔录。杜冷丁要王宝強注意保留涂改部分(不是杜冷丁修改的那些,是原始笔录上本身就有的。)杜冷丁开始写结案报告。
丘茂水沒按老习惯睡在茶馆。丘茂水回屋弄醒了他的婆娘,俩个干了一回。
媒婆田张氏被老洪江送回乌江西岸,点桐油火把时,老洪江问。田张氏说我也不晓得做啥子,吃了饭喝了水,给我这火把,叫我往回走。田张氏没讲,还给了一块钱。
三清观的空山道长在观前的坝子上走了一套自创的形意拳。空山道长的俗名叫丘源江。他下午接到通知,道观继续被征用。
陈庆余给祖宗牌位上香,陈长顺在陈庆余背后说田香香呢?姓柳的呢?
金字山中槽村背后,有豺狗群过山。
杜冷丁分別叫張志军、田地、徐树生把誊写好的笔录让丘老三、陈向北、陈向南签字按手印。
杜冷丁把新的审讯笔录看了一遍。杜冷丁把结案报告放在三份笔录上,用他的勃郎宁手枪压着。桌子的另一边是两件黑土布对襟短褂和一根锄头把。
黎明前的黑暗。
如果是在金字山山顶猫儿石上,清蓝的月光下,面对黑沉沉的西北:乌江如灰蛇长线,仔细看,会发现在乌江西岸,有一点忽明忽暗的光亮,这光亮在缓缓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移动。
                             三十
田地说,30号那天,真正做的第一件事是和太阳比赛。
太阳在金字山背后,田地他们在大田湾后山坡。是阳光先照亮三清观呢,还是田地他们先到三清观。

太阳分分秒秒都可能出来。完全是在赌。

那阵仗。田地说,那阵仗比抢白马山的望天望还凶(阵仗,阵势氛围。望天望,白马山战役中宋希濂守军的第二道防线)。

田地他们赢了,连提不起劲、拖在最后的徐树生也抢先了一步。

田地说,阳光像女人的细手手,摸摸左边脸,又摸摸右边脸。

全体都有,原地休息。

田地一辈子都没婚娶,沒子女。田地有女人。陪田地到死的女人叫赵素琴,是凤城龙溪镇一家羊肉店的老板娘。

在淮海战场,田地的下面被炸烂了。

父亲他们到了。杉树林好密。一辆敝蓬的美式中吉普。车一停,林涛声又重新响起。

父亲从副驾驶座下车。田地、徐树生脚后跟一磕,立正敬礼。父亲拉拉衣襟,回礼。

马兰说,父亲的回礼有点随便。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些美军军官,手指踫额头、再向外轻轻一弹。

稍息。

徐树生不“稍息”。马兰说,徐树生气鼓鼓的。

好啦,参谋长,你全好啦。田地笑眯眯的。

好了,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呀。父亲也笑眯眯的。

一样,嘿嘿嘿,完全一样,绝对一样。

马兰拉拉徐树生,徐树生把胸膛挺得更高,脸都朝天了。

行了,父亲摇摇“汤姆森”(徐树生快1米9高,如果是别的人,父亲就拍拍肩、扯扯耳朵),父亲说事情过去了,记住,沒得下回。

站在车上,孙立新戴着手铐的双手搁在车架上,两根长长的食指指指点点,孙立新说失职,严重失职。

父亲对孙立新笑笑,下车吧。父亲叫把孙立新的手铐解了。

父亲右脚蹬在车后踏板,父亲在交接文件上签字。

押送孙立新的是两个“公安”。

涪陵公安局刚成立,由严世民代管。父亲说你可能要转到地方了。严世民说转就转嘛。

33年后的1983年9月。我第一次见到严世民。过去那些年,严世民来过我家好多次,这事那事的,就错过了。

那是在金字山南坡脚的豆子坪。严世民一大帮人狗撵野猪,山呼海啸似的。哪知野猪们逃出了包围圈,它们跳下望江崖顺坡直直冲出杂树林。也巧,那天我就在杂树林边打野兔。这么大的动静早早让我做好了迎击的准备。野猪们大大小小几十只,左也是,右也是,还正面冲击。

我的小口径步枪开火,正前方、左前方、右后方,先后撂倒三只,冲到挣扎着的野猪跟前,一一补枪。0.56mm的子弹威力太小,野猪极少能一枪毙命。

三只死野猪。

严世民他们呢,两只。

他们多精良呀,十几个人,十几条枪,十几只狗。我们呢,一人一枪和第一次见到活野猪的“该亚”。

当然,我们丰收是因为占据了猎杀野猪的最佳位置——迎头痛击。而严世民他们,野猪突出重围完全出乎意料,他们只好撵野猪们的屁股,迫不得已追歼,这样的结果算是可以了。说出去只会遭人笑话。

其实,这次意外撞上野猪,收获最大的是“该亚”。“该亚”真正做到了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一头被击中的野猪就扑倒在不到2米的正前方,还在向前拱,沒听到我的指令,“该亚”就是纹丝不动。

在父亲的嘴里,严世民多文雅多有风度。呸,这个严世民当着我和“该亚”,当着五只死野猪。骂得那群龟孙子真成龟孙子了。

为啥我也骂严世民的那群部下是龟孙子?龟孙子些欺负人嘛。

回到33年前,6月30日上午,阳光灿烂。

谢谢了。孙立新说。

车是可以一直开到三清观的。田地不明白父亲为啥在这里下车。

到小垭口,孙立新站住,面朝东方,也就是白涛、金字山方向。孙立新用手遮拦眼晴。阳光确实強烈,马兰的双手都成了帽檐的扩展延伸。但孙立新遮挡的姿势不怎么对劲。

田地说,这时,田地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这条简易公路是孙立新领着白涛人修的。从48年的清明后开始,有两里多,已经到三清观的背后。

孙立新计划把路修到乌江边。孙立新说一年肯定不行,两年三年恐怕也难,五年总可以吧。

我走在水泥公路上,从319国道进816工区。据我的观察,结合田地的描述,我正走在孙立新的路上。

三清观已经变成了综合服务大楼。水泥公路在大楼的东北侧向右拐90度,向南,切断了过去从三清观门前的台阶下麦子坪的石板路(石板路依然在茅草丛中断断续续),再向南下滑,接着就七拐八弯下了麦子坪。

我想,孙立新的路一定也会这样。

父亲说,孙立新曾经问过。父亲说路不仅要到江边,我们还要修桥,直通白涛。

从麦子坪到乌江边的路是1968年修通的。白涛乌江大桥是1972年峻工的。这大桥是乌江上第一座钢筋水泥大桥。

在三清观前的小石坝上,一列战士,昂首挺胸、喜气洋洋。

立正,敬礼。

父亲回礼,父亲严肃地回礼,父亲从每一个战士面前走过。

稍息。

战士们却齐刷刷的向后转,面对东方,面对乌江、白涛、金字山。

下肩,上膛,举枪,放——十三支汤姆森冲锋枪……

浪费,父亲笑着骂道纯粹它妈的浪费。

参谋长,排头的班长歪嘴向山下撇撇,笑嘻嘻地报告参谋长,他们的指头都磨成茧了,我们算个逑。

山下,青岗坡、白涛小学突起青烟,接着,重机枪的轰响如雷声滾来。

迫击炮,一朵朵白烟在乱石岗炸起。

父亲要过望远镜。

父亲说,不错,操练得真不错。父亲对我说,六门迫击炮的弹着点围成了直径二十来米的圆圈,第二次齐射,弹着点几乎同步向圆心推进了大约五米,第三次齐射,炸没了圆心处的白旗。

怎么才18?应该二十一响嘛。

想你的委员长了?

父亲说,孙立新想沒想,父亲不知道。父亲自己倒是想了,父亲想到蒋介石、台湾,想到朝鲜战事。父亲把朝鲜战事和台湾问题连起来想。

这是第一次,父亲说,父亲这样一个中级军官,第一次考虑国家层面的大战略。

29年后的1979年8月。在谈论对越反击战时,父亲非常清楚的记得发生在麦子坪三清观前的事情。

父亲把望远镜朝徐树生猛地一塞。

田地问父亲,要不要给山下发信号,叫他们停止。隔了一会,父亲说停下来。

田地说,“停下来”这句话,父亲一连说了三遍。

父亲下山,很快,像在飞。

徐树生、马兰紧随,田地叫班长领两战士押送孙立新。

一直到田地他们和太阳比赛的起点。父亲停下,喝水,用马兰的水壶。父亲叫徐树生把水壶给孙立新。

父亲用水壶指指田大壮的樱桃树林。父亲问孙立新。孙立新笑着摇头。

父亲说我也没这个口福。

田地笑了,捂住嘴,还是笑出了声。

田地说,父亲口福大大的有。山食居早就备好了。

                          三十一

那天,就是送父亲去涪陵那天。都半夜三更了,杜冷丁跑进山食居。

棒老二来了?

来了?来了还有闲心往你们这里跑。

饿了有挂面。

老虎肉,还有没有老虎肉?

李召财、王八、李桃围着一盏煤油灯。火花像黄豆。但屋里亮,是窗外的火光照亮的。

老虎肉没了(三位都想你杜冷丁又不是不晓得,你自己亲手把勺分的嘛)。老虎的肠肝肚肺做的杂碎汤还剩一小碗,可以凑成一碗虎杂面。

杜冷丁说,父亲伤不重,过几天就回白涛,可是,老虎肉沒了,拿啥子欢迎首长呢?杜冷丁一脸的痛心疾首。

我说你这个杜队副呀。李召财的铜烟锅在桌上敲敲,说,要遭骂啰。

那到不致于,就是,就是。杜冷丁拍拍胸膛,说,心里过不去呀,这么希罕的东西,李队长却没尝到一口,官兵平等官兵一致啷个体现?你看,你看……杜冷丁又唉的一声。

李召财看王八。王八闭起眼睛抽叶子烟。李桃看李召财,再看杜冷丁,最后盯住王八。李桃把王八的烟杆摇一摇。

八叔,八叔叔呀。

一听这口气,肯定没好事情。王八含着烟嘴嘀咕。

只能这样了,老八,还正合适。李召财说。

王八用老虎的脑花蒸天麻,准备给王七补脑。真的正合适呢。

先给八师傳记一功,只要一半,一半就够了。杜冷丁又朝李召财叹气,要是再来点有嚼头的,就是又滑脆滑脆,还弹牙的。杜冷丁咂巴咂巴嘴,下几杯酒,那就更好更好了。

鬼脑壳的杜队副,原来,原来,你就算定那个...那个沒泡酒哇?

杜冷丁笑得眼晴又没了,嘴都咧到耳根了,一口乱七糟八的大板牙。

职业素养,职业素养。杜冷丁说。

其实杜冷丁自小就没少吃这鞭那鞭。杜冷丁的父亲好这一口,杜冷丁在他家的大厨房进进出来,早就知道这鞭那鞭或入药或成菜的制作流程。

李老板。杜冷丁搓起小手,说,是不是把它请出来,叫我开开眼。

杜冷丁还真没见过新鲜的雄性老虎的生殖器(其实已不新鲜了,都十多个小时了)。

见过猫的吧,豹的,一样有剌,就是大些长些。李桃说。

女娃儿家家的,脸红不红。李召财还把烟杆扬了扬。

这有啥子嘛,都是做菜的材料,老汉呢,你还指望种豆呀,早晚都是我接班。李桃哼地一声站起来,红光满面,冲着乌江上游说,李种豆,看我儿不收拾你。

错了。王八用烟杆指乌江下游说,这边,这边。

33年后的1983年6月。还是那个晚上。

杜冷丁说,当时,还真没察觉你老汉有啥异样,就是61年春节第一次听他说,我还是看不出他右眼睛是瞎的。

当时,杜冷丁是地区的粮食局局长。杜冷丁是来凤城向父亲借粮。

当时,大批大批地饿死人。

杜冷丁捏一下我的左脸,说,当年我就是这样捏你的,才几个月,我倒沒担心你哟,要真那样,那还得了。

杜冷丁真的喝得有点过了,说,你老汉被就地转业,降两级,挂个副县长。

                          三十二

父亲大步走,昂头挺胸,目不斜视。

父亲进区工委,过前厅,在中堂坐下,喝几口老荫茶,叫拿物资库存册。

父亲用派克钢笔在册子上勾划。

父亲说按我打勾的清点回收集中准备装船。

父亲叫邓伯清马上征调船只,48小时之内运抵涪陵。

邓伯清把册子晃得哗哗响,这么多好宝贝好宝贝哟。

你跟宝贝们一起走,伯清,留你在白涛,确实是大材小用。

邓伯清真是说变就变,脸都笑烂了。册子在手上一拍,腰一直、胸一挺,大声夸口气一声,是,参谋长。

第二,选50名拔尖的战士随船走。注意,伯清,警戒不能有空隙有漏洞哟。

是,参谋长。

说说你的演习。

你都看见了,我是在为北上做准备,我们……

邓伯清发觉父亲一下子变了,不光脸色、还有身姿。邓伯清赶紧住嘴。

去准备吧。

是,邓伯清敬礼。

父亲只是点点头。

父亲转向杜冷丁,脸很近,父亲说老杜,你说。

杜冷丁的话堵在喉咙,杜冷丁对着父亲笑,杜冷丁突然得了失语症,杨公桥行剌案系……的杨字就是出不了口。

父亲笑笑,转过脸,钢笔指指马兰。

马兰随邓伯清同行,三天内向军分区后勤处报到,参加战场救护培训班。

不。马兰又大声又坚决。

执行命令。

不。马兰的声音像蚊子。

马兰的两声“不”,打开了杜冷丁的嘴。

听了汇报,看完材料,派克钢笔开始在父亲手里打转。

悚,杜冷丁悚这个。杜冷丁盯着粗黑的笔杆。笔杆顺时针一圈,反时针一圈……

杜冷丁下定决心,只要听到老杜,说说,杜冷丁就全盘“招供”。

去看看。

杜冷丁松了口气。

铁栅门打开,看守战士吆喝:每个都有,起立,站好,站好。

陈向北、陈向南在头一间。敞亮。陈向北扶着陈向南。一堆黑布衣上两张灰白脸。

杜冷丁指指,陈向南。

我认了,我认了。

闭嘴,晓得你认了。

杜冷丁又指指,陈向北。

我认,我认,我认。陈向北边认边呵腰,陈向南也被带着,像两只怪模怪样的蚱蜢。

父亲向里走。

李队长好,政府好。丘老三笑着,白牙闪闪发亮。

你好,丘茂山。父亲沒笑,说,啥样,是不是见见你婆娘娃儿些。

不见。

丘老三,你说你,这就是大丈夫真英雄了?杜冷丁说。

沒那意思,莫乱猜。

那你啥意思,丘老三,客店都成你那个啥子啥子窝了。

丘老三哈哈笑,说,反正政府管饭。

你也要替政府想想,大家会反起来猜,说我们不讲感情。父亲停一停,又说,这时侯了,把事情做周到些不好吗?丘茂山。

谢谢李队长,到时候我会有交待。

父亲向里走。

孙立新左手握着卷成筒状的书,右手背在身后。

光线太暗,要不要换个地方?

还行,不用换了。

啥子书?《消失的地平线》?

孙立新笑笑,差不太多。孙立新把书立起,展开,贴近铁栅栏——费孝通的《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

中国人写的?

是中国人,好书。

啥时候借我看看。

啥子借不借的,到时候你就留着,算是个……个……,老乡,该啷个用这词呢?

记念,就我个人而言,可以用记念。

好,做个记念。

中午一起吃个便饭,算是给你接风。

好的。

父亲朝外走。

还有我呢,李队长。

丘老三,过分了你。杜冷丁生气了。

父亲站住,转身面对丘老三。父亲说,丘茂山,我有个想法,供你参考。你可以和你的婆娘娃儿们吃顿饭,还可以叫上你的爷爷父母兄弟姐妹,一起聚聚。地方就在山食居,怎么样?

你来不来。

我不来,我们的杜副队长可以代表政府参加。

要得,要得,几十年都沒上山食居了。

丘茂山,钱自己出哟。杜冷丁说。

哈,哈,哈,那当然,当然。

父亲又向外走,又站住。父亲看着陈向北、陈向南。沒等陈向北把陈向南扶起来,父亲已经出了铁栅门。

父亲上二楼,咚咚咚的。杜冷丁以为是去他的房间,又开始忐忑。

二楼的回廊和一楼一样。父亲绕着两个天井转了一圈,又要转第二圈。

跟着做啥子?父亲说。

杜冷丁停住,笑。

给孙立新一盏马灯。落实丘茂山的家宴。去旅店订个房,最好的,明天开始住。窑厂那边的煤呢?火风,损失怎样?帮帮伯清。会还要开,把下阶段的事情布置下去,时间你安排。还有,中午叫山食居送几个菜,就两荤一素一汤,你也来。

杜冷丁下楼,叫徐树生上楼。

父亲又绕圈,三圈后,父亲双肘撑在木栏杆上,像是在看天井里的那十几盆春兰,又像是在发呆。

                          三十三  

马兰说,马兰给田地说。

楼上,父亲在右边,阳光在左边。

明亮里有像黑芝麻白芝麻的飞蚊如同父亲拿水壶时马兰的喜悦被刚才的这道命令击得粉碎。心乱如麻。

马兰说,父亲从上车到白涛,父亲跟谁都说,就是没跟马兰说。

马兰说,马兰从司机背后,挪到父亲背后。闻着父亲的气味,听父亲说。

父亲说呀,说。

父亲说他的二哥。父亲的二哥在44年时买了一辆客车,父亲的二哥用这辆车跑川湘公路的客运。父亲说不知道这车还在不在,父亲最后见到它时,还是崭新崭新的。父亲说,如果车还在,还在路上,说不定还会遇上。

父亲说读农校时,常常翻墙偷果园里的桃李杏。父亲问孙立新,那片果林是不是他家的。孙立新说是。父亲大笑,说真是糟塌了不少。孙立新说,你吃我吃,反正都是吃。

父亲说那李子的品种多,想起来也有七八种。父亲和孙立新说李子,这种那种李子。

马兰说,孙立新表扬父亲在农校学得好。父亲又大笑,说几乎啥子都没学,整天就是联络宣传发展搞学运,直到被盯上了,被安排北上,去延安。

做啥呢,田地推推在一楼的窗棂背后仰望着的马兰。田地说走。

田地和马兰上了青岗坡。一路上,马兰说呀说。田地听不懂、不明白,但田地感到了忧伤。

田地说,回去跟父亲再说说。

田地是孤儿。是八路军在正太铁路上拣的。田地被送到太行山深处的学校读书,两年后入伍。田地比父亲小三岁,但军龄比父亲多三年。

田地说,忧伤会传染。

坡下的白涛。一串串军人扛枪抬炮进东街口,又一串串军人扛枪抬炮出西街口,有点像忙碌着的蚂蚁窝。

田地说,田地想女人了,想有一个家了。

三天前的那个夜半三更。山食居。

赶走了杜冷丁,王八回到厨房,吧两口叶子烟,王八坐上案板。(吧,吸)

灶台上有两孔灶烧着,一口大锅是红烧牛肉,一只大鼎罐是用来白切的野山羊。

王八的右边是长方型木质托盘,托盘里是一根虎鞭。

王八做过老虎(以老虎作食材,做成菜),两只,都是母的,没这东西。

王八看过王七用虎鞭做菜,卤制,切成铜钱状装盘。

洗净清除尿骚,再经三次淖水。

虎鞭僵硬,骨刺竖立,有些像古时候武将用的狼牙棒。

王七给王八一把小竹钳,王八用小竹钳拔骨剌,骨刺有长有短,长的差不多有半寸。

骨剌堆成一小堆,被陆郎中的父亲请去入药。

失去骨刺的虎鞭不威风了,不成样子了,难看,惨不忍睹。结果那一段只能在白玉瓷盘里垫底。这可是……可是老虎的……本未倒置。王八沒用这个词,王八说顺序,总得按顺序吧,总得像那么回事吧。

怎么办?

王八用空烟锅敲敲虎鞭,轻轻的,不能叫敲,只能算独特的抚摸。王八好像听到了骨刺们的回应。王八又敲敲。

一过清水,虎鞭就不能沾铜挨铁了。

那厚薄1个毫米左右的“铜钱”如何切成?石刀,一把王五传下来的乌金黑耀石石刀。

对着这虎鞭,王八抽叶子烟。叶子烟是王九卷的,有1寸半长、中指般粗。

有了。

王八要把这虎鞭一刀两段(当然是用石刀)。

肉皱(包皮)后的后段(约是王八的一烟杆长)按常规卤制。带骨剌的前段呢(约有王八烟杆的一半长)?王八要把它加卤料包熬制成肉胶冻。若骨刺熬化了,最好。沒化,也沒啥,用竹筷拣拾干净,留着,还有用。接下来把肉胶冻灌入青竹筒(竹筒的内径需和虎鞭的后段直径相匹配),在肉胶冻将凝固之时,在中央插入一根细竹签。为啥?你猜为啥。

杜冷丁离开时,王八问父亲几天回。杜冷丁说三四天,王八说就按四天算,过时间本八师傅不能保证好坏。

山食居的材料房里有地窑。地窑里有一小冰窑。每年正月间,釆金字山猫儿石的冰块,可以一直用到深秋。

                             三十四

江边乱哄哄的。

虽说白涛是重要的物资人流集散地。还号称千里乌江第一镇。白涛却没个像样的码头,就是像沿江的不少城镇那样大条石铺砌的、又壮观又实用的码头。白涛的船都停在回水湾。

邓伯清他们还真行,这么点时间,就“扣”了两条船,一条两舱一条三舱。征调,说白了就是扣,扣船。

大小合适的,沒政府特別通行证的,沒装载军需物资的,一律扣下。

另一例外是装棺材里面有死人的,那得放行。

这种征调当然要付费,但一般都比较优惠。想想,船主们敢实打实的要吗?

被“扣”者肯定有气,有气出了不就沒气了。只要不过分,白涛工作队的干部战士们就装聋着哑。

其实船主货主们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这样的“不幸”,他们不吵不闹静悄悄、苦笑着在一边抽烟,时不时还指点指点起货的民工和战士。他们不担心货物牲畜,这期间白涛人都会好好照顾的。

真是闹哄哄的。

那些货主船主、男女乘客、还有小娃儿,那些猪牛羊鸡鸭狗,那些起货的号子和笑骂,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

船不够。邓伯清说起码也得四条。若后来的船都是两舱,就还要扣三条。

大小洪江和一帮会水的指战员继续在江上“设伏”。

在上游七八里,金字峡的北峡口。阳光照耀西岸。

江风吹,风大时,呼呼地响,满山的松柏隆隆的响应,风小时,有山雀杜鹃啼唱。

两把躺椅,一把是孟玉蝉,另一把半躺着董若水。小洪江坐在崖边,面朝对岸。小洪江一身古铜色,一身健子肉。

小洪江咬嚼着茅草根,腮帮子一鼓一鼓,茅草根晃来晃去。

董若水看线装书。

孟玉蝉看小洪江。

时不时,跑出一辆装煤的板板车,三个黑人似的窑工推着。板板车的轮子一踫石坎,推把一翘——哗,轰轰轰,煤炭倒进槽筒,隆隆隆咚咚咚,煤炭泻进运煤船的舱里。

小……江……孟玉蝉拉得细长细长的叫小洪江。孟玉蝉叫小洪江杀两条大鲶巴郎(鲶巴郎,鲶鱼)。

小洪江翻身下崖,只剩上半身,小洪江说弄来做啥子?

酸汤麻辣鱼。

三个猪脑壳还不够呀?

你管得宽。

小洪江下梯坎,没了。孟玉蝉有点点心欠呢。突然,小洪江又冒出来,说,二小姐,帮我盯倒起。

晓得了,晓得,不就是上下船吗?

这回小洪江真的“没”了。

孟玉蝉把躺椅转一转,朝对岸,还往崖边拖拖。董若水嗯嗯、眼不离书,说,小心点。

孟玉蝉慢慢坐下,半躺。左看看,右看看,又直起身子左看看右看看。孟玉蝉南望金字峡的南峡口,北眺白涛青石梁外的江面。

小洪江提到的猪脑壳,是指張暴眼的卤猪头肉。白涛的饭店有三家,论档次,张暴眼的“实在饭店”居中,就开在回春药铺的隔壁。

我在白涛时,張暴眼已经不在了,子承父业,他儿子也是暴眼,还叫张暴眼。

这家店的笼笼蒸得好,还有小扣碗粑软油香。我只要进去,一般都会整上七八个牛肉羊肉笼笼、干光七八盘小扣碗(“该亚”不像我,她不在外边乱吃)。然后呢,微微的醉着和“该亚”去山食居,再和“该亚”一个一碗羊奶脑花汤。这羊奶当然是田三妹家的奶山羊的奶了。

有一回,我在張暴眼那里吃喝,被山食居跑堂的雷小妹看到了。害得我一进山食居就被揪耳朵,李桃说好哇,好哇,打野食呀。我要王九也蒸茏茏,李桃说休想,下辈子。

来了,来了。

孟玉蝉第一个“来了”又惊喜又尖锐,第二个“来了”像是说悄悄话。

是来了,南峡口的江中有一大黑点。

董若水把孟玉蝉搂着。孟玉蝉弯下身去、两手成话筒状,冲着崖下又尖又细又长地:来了……

大声,鬼才听得见。

来了。大声点了,还是生怕远方的大黑点。

来了。董若水大吼一声。

孟玉蝉捂董若水的嘴,不许,不许,我喊,我喊。

来了,来了,小江,小洪江,来了。

上还是下?大洪江的声音冲上来。

下,下,是下。

晓得啦。

个个都明白,是上游来了下水船,不是下游来了上水船。

你说扣得住不?

不晓得。

打赌,我说扣得住。

我只好赌扣不住。

你想扣得住还是扣不住?

扣住当然好呀,早腾教室,我还盼着复课呢。

那就扣得住。

你扣我做啥子,我又不是船。

喜欢。

喂,喂,莫乱摸。

喜欢。

有人。

不管。

不等扣船了?

等不及了,走呀,快走呀。

孟云波的宅院不远,煤窑厂向北,在那道尖峭的石脊背后,不到200米。

1967年的春天,816工程开工。孟云波的宅院成了工程指挥部,也是解放军工程兵54师师部。后来建乌江大桥,宅院拆毁。

在乌江大桥的东桥头,面向东,还能在茅草丛中看到宅院山墙的残迹。

我问孟玉蝉。孟玉蝉说当时被限制在小涛沟(董亲山、董若水的老家),不许乱走动。我说那董所长董老师呢?孟玉蝉扁扁嘴,他们才不关心老宅呢。

我说听说还挖出了好多金银财宝。

我挨打了,孟玉蝉边打边说鬼扯,纯粹是鬼扯。

大小洪江的船动了。小洪江在船头摇左桨,大洪江在船尾掌舵摇右桨,三个战士躲在舱蓬下。

渔船稳在牛心滩滩脚的回水,等这条三舱大木船下滩。

喂,龟儿子洪江些,搞到着沒得。大木船的撑头认得大小洪江。

有着,有着,有个鬼脑壳,就等你这条大摆摆。(鬼脑壳,估计是撑头的外号)

要不得,要不得,老大,老板,抢船啦,抢船啦。

吼个烟杆铲铲。

三个战士窜出舱蓬,前两个,后一个。渔船靠帮,战士们跳帮登船,还有啥子好讲的,靠岸吧。

                            三十五

徐树生发誓,发誓说他在白涛那么久,还是头一回去回春巷。这样信誓旦旦?不像平时的徐树生。田地笑,父亲也不吭声。我问,他们都不说。

后来,我在白涛,从张暴眼嘴里才搞明白事由。

在“实在饭店”“回春药铺”对面,原先是家叫“春回来”的妓院。一到晚上,屋檐下就亮起一排红灯笼。每盏红灯笼上都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有生意了,里面、女人进小屋,外边、对应的那盏红灯笼摘下。

在工作队进驻白涛的第三天,也就是在父亲宴请白涛知名人士散席后,妓院被封了。

这回春巷的“春回来”,对看到电视里的男女搂抱亲嘴都要遮住双眼的徐树生,不管确实路过或者真没路过。发誓,就完全说得通了。

这样的经商环境是否对回春药铺的业务有影响?陆郎中无所谓。陆郎中说我这里是神仙洞府,有金刚铁布衫罩着,不仅百毒不侵,而且还消千灾去百病。

陆郎中所说的金钢铁布衫是什么呢?

隔壁“实在饭店”的门口,是大灶大蒸锅和数也数不清的大小笼笼。

大灶从早到晚都烧着,大蒸锅从早到晚都沸腾。隔一張竹栅离,蒸小扣碗(一种超小型烧白)的大笼笼在中央,蒸牛肉羊肉的小笼笼围两圈。大笼笼小笼笼重重叠叠在腾腾水蒸汽中如顶天的宝塔似壮观的石林,实实在在成了“实在饭店”的招牌。

回春巷终年都吹南风,可以想见,隔壁的回春药铺一天到晚肯定是‘云遮雾罩’。这云遮雾罩就是陆郎中说的金钢铁布衫。朦胧中真有些像神界仙境。

其实,陆郎中的话中有几分自我解嘲。想想,冬天好,免费的暖气,还香喷喷的。那大热天呢。

徐树生说,徐树生这辈子头一回看到菜还可以这样做。在重重叠叠的笼笼面前,徐树生的双脚像是生了根。他成了一颗大雾里的树桩桩。徐树生的那对大眼晴从下望到上,又从上看到下,又跟着跑堂端起的笼笼,眼睛都跑到食客的桌子上了。

父亲让徐树生“发神”,六七分钟,父亲说树生,只要你不怕麻,等会让你吃个够(发神,发呆发傻)。

徐树生是大别山长岭人。1948年2月入伍。父亲对徐树生特别照顾,始终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父亲说在大別山,全营就他一个当地人参加解放军。

                            三十六

在陆郎中的房顶,有一块加盖的平台,松木地板,十五、十六平米。平台四周立柱,有活动顶棚遮阳。

平台上,一笼蚊账,罩着那架老虎骨架。

父亲说,心里明明晓得是骨头,一架老虎骨头,但眼晴看到的却是老虎,一只活老虎—— 浅灰蓝的暮色,松柏摇曳、云影荡漾、白鹤飞翔,老虎毛色斑斓,条纹明朗,微徵低头,向西行进。

父亲说,不会看错的。

徐树生说,父亲走走停停,就七八步路,不知是为了什么?

父亲说,可能是幻觉。

22年后的1972年,正月初三的大雪天,送走邓伯清一家后。父亲在二楼阳台上。

父亲说,白茫的雪幕像突然裂出了一道隙,如同蓝光闪过,就在那么一瞬,父亲看到——党的几十年,国家的几十年,战友同志们的几十年,父亲自己的几十年。

父亲说,真真切切,完完整整。

父亲坚信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也是在那个大雪天,我和“来西”从白石坡回家,院门虛掩,院子没人,窗户没人,阳台没人。满墙没叶子的“爬壁虎”,纵横交错得叫我想呕吐。

回到22年前,一个晴朗上午,在陆郎中的房顶平台。

父亲绕圈,围着“老虎”转。陆郎中、徐树生跟着。两圈,父亲停住。父亲看陆郎中,陆郎中对父亲笑。

父亲又绕圈,还是围着“老虎”。陆郎中、徐树生还是跟着。一圈又一圈。父亲停在“老虎”的獠牙前面,父亲低头看,接着转向陆郎中。陆郎中似笑非笑。

陆医生,我有点那个了。父亲说。

哪个?大队长,那个是哪个?陆中说。

生气,徐树生说。

啷个会呢,大队长,刚才,刚才在下头不是……不是……还好好……

我登门拜访,一是面谢你陆医生,二也是为这个。

哎呀,哎呀,我这猪脑壳,对不住,对不住,敞开,这就敞开。陆郎中捞蚊账,边捞边说怕苍蝇怕蚊子虫虫怕...…

还怕我们。徐树生把“汤姆森”往胸前挪。

这位大兵哥哟,我欢迎都来不及,怕哪样怕呢。

怕我们被吓倒呗。徐树生还加了一声哼。

“老虎”悬空,虎骨发黄,残肉黑红。

威风。父亲捏住“老虎”左上獠牙,摇摇,“老虎”晃晃威风。

就是,大队长,虎死不倒威呀。

父亲又绕圈,比前两次都慢。慢慢绕了三圈,又在四颗獠牙前停住。

陆医生,我得让你心痛心痛了。父亲说。

半架虎骨,父亲全送给了战友们,父亲只留下完全沒有药用疗效的、老虎的左上獠牙和左下獠牙。

父亲把老虎的上獠牙给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父亲把老虎的下獠牙给了我。

我哥哥李虎,出生7天后,破伤风,死了。

为抱孙孙,从巴县老家赶来的我婆婆从医院抱回了她的第四个孙孙。

我婆婆用八角井井水洗她的第四个孙孙。我婆婆给她的第四个孙孙穿戴三套她亲手缝制的小帽子小衣裤小鞋子。我婆婆把她的第四个孙孙停放在靠西墙的长桌。

我婆婆砸那枚老虎上獠牙,砸一锤,骂一声跪在她身边的我的父亲,砸一锤,骂一声老虎。

砸一锤,骂一声。

骂一声,砸一锤。

最后,虎牙都成粉未了。我婆婆用白布把这些粉未包起,用红丝线捆好,放在她的第四孙孙的身边。

我婆婆要我的那枚老虎的下獠牙。我外公说丟了,一早就丟进大河了(长江)。

我婆婆要香烛,家里有烛沒香。我父亲从地上爬起来,出警备团大门去找老红军霍东要了一把香。

我婆婆信佛,燃烛点香打坐念经为她的第四孙孙超渡。

第二天一大早,我婆婆带我哥哥和那老虎上獠牙回巴县长生镇李家坝祖坟。

1967年冬天的那个晚上。母亲把那枚老虎下獠牙给我外公。母亲要外公找个好铜匠打副项链。母亲的第一个儿子是副银项链。

有一次,在龙溪河边的骆家坝。我带着虎牙嵌包铜虎头的铜项链。陈二爷跟我说暴死的老虎有戾气,你哥用命抵了,就算还沾点,也被你婆婆埋在土里了。

                            三十七

在白涛,第一个认出我的是陆郎中。

1983年3月,这天,倒春寒,冷。逢赶场,人还是比平常多(白涛逢三六九赶场)。

我找肖真商量给“该亚”另做一块身份牌,顺便请肖真修修我的项链。

“该亚”的警犬证、身份牌前几天就到了,是凤城公安局托重庆与武隆之间的往返客轮带来的。

“该亚”的身份牌是不锈钢冲压,火柴盒大小,长椭圆状。上面是:该亚,000811♀19820513001,重庆市公安局。

这身份牌精致、庄重。但不适合“该亚”。我想给“该亚”做能嵌套在项圈皮带上的身份牌。

巷口不宽,“该亚”一站,进出的人都不敢过了。

白涛人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这么威风凛凛。老实说,我也没见过,还不到一岁,“该亚”比“来西”都高大。

我和肖真在巷口右侧、悦客茶馆的石坎上,“该亚”蹲坐在我的左侧。

商量好了,再说项链。

肖真把项链要去了。

白涛的集市在白涛石桥北头的两侧,也有个別在里街上叫卖。进茶馆的几乎都是男人,多半都是生面孔。这时侯,卖了东西有了钱,就一把干胡豆喝二两红苕酒,和认识不认识的摆摆“龙门阵”,一定是很惬意的。

“该亚”首先反应,我在看《卡拉马佐夫兄弟》。“该亚”肌肉绷紧,低声咆哮。

在巷口,我的虎牙嵌包铜虎头在一个老头手里。这老头干黄、瘦脸、尖鼻、白山羊胡,小圆眼镜、搭耳黑棉帽。

肖真说,这是回春堂的老当家(回春药铺已改名回春堂)。

我明白了,“该亚”不明白,“该亚”咆哮、露牙、靠近、再靠近。

停,‘该亚’,停。

“该亚”停,闭嘴,瞅我一眼,仍低声咆哮。

放起,放起,叫你放起。肖真说。

陆郎中手颤抖,虎牙跟着颤抖。陆郎中翻起眼晴盯我一眼,又垂下眼皮盯住虎牙。

虎牙暗白,圆滑,没一点凶气。

这,这,肖真,你说,啥个这么像,这么像呢?

你说啥子哟,别人的东西,放好。

陆郎中把虎牙放下,放在他膝盖上的小黄枕上。肖真,你晓不晓得这是啥子?

晓得,别人的东西,拿来。

虎牙,这是老虎的大獠牙,左下边的那颗,啥个一模一样呢?

啥子一模一样。肖真一把夺过虎牙,这么大把年龄,懂不懂得礼数。

你看,你看。陆郎中凑到肖真手前,你看,这血槽,右边那根深长,左边那根浅短,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左下獠牙,你看,你看背面,没血槽,一根都没得,我记得记得。(注,文中正面指向唇面,背面指向舌面。)

肖真把虎牙嵌包铜虎头递给我。

陆郎中仰脸对着,眼镜镜片反光,我知道陆郎中死盯着我。

就是,就是,三十几年前。

老人家,说书讲故事?是吧。

我见过你。

老人家,我见过你儿子陆金脉陆宝印,今天头一回见你。

我见过你,见过你。陆郎中颤颤抖抖地指着,指着我的左手:我,我,我的。陆郎中很难很难地咽咽,他那喉节像无毛皱皮的老鼠:是我的。

徐树生说,后来,那半架虎骨是徐树生和杜冷丁去办的。连虎骨带陆郎中后期的加工费、配药费,徐树生说有130块吧。(注:配药:川弓,当归,天麻,五味子,红花,防风,甘草,黄芪,羚羊角)。

这巷子,叫水巷子。巷子的西北头,和白涛旅店相对,有两口井,东叫一清,西叫二清。从巷口下梯坎是沿岩崖的石板路。石板路一头通白涛西街口、石桥、下崖去江边。另一头在岩壁上,翻过从青岗坡延伸下来的山嘴,下十几步梯坎,乱石里有一水井。水井井水甘甜冷冽,取名凉水井。

                             三十八

杜冷丁把丘老三要“办席”的事一说,像是点燃了火药桶、引发了大地震。

整个白涛镇“爆炸”了,“地动山摇”了,中心就在住着丘老三婆娘们娃儿们的白涛旅店。

这些武陵山的中年青年女人,这些武陵山的青年少年儿童……

杜冷丁“突出重围”、“逃”到旅店外边,才发现手上捧着一大堆的“渣包”(渣包,礼品,一般是糕点类食品)。杜冷丁感慨,很是感慨。

在绿森森、凉幽幽的水巷子,杜冷丁把“渣包”一块块一包包送给遇到的每一个人。在巷口,杜冷丁又一包一块的丟给黄狗、黑狗、白狗、花狗……

1983年6月的那个晚上。杜冷丁重复着33年前的举动,丟块野鸡肉,“该亚”睁睁眼,继续闲目养神,又一块野兔肉,“该亚”再睁睁眼,继续闲目养神。

莫乱丟,领导,莫乱丟。李桃说,你以为都像楼下的那些‘狗’呀。

你这张烂逼嘴,信不信老子叫‘狗’们整翻你。

哎哟,我怕,我好怕。畏畏畏缩缩的李桃一下拧眉立目:怕,怕个鸡巴,怕个铲铲,我桃子啥时候怕过?莫说你,老杜,三反五反、公私合营、红卫兵、烂丘八,我哪回怕过?天王老子都不怕。

种豆,嘿嘿,李种豆。杜冷丁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懂个屁,那不叫怕,叫爱,爱。李桃独自整一杯,一抹嘴,说,我们白涛女人,我们武陵山女人,没得说的,像田香香,像丘老三的那群婆娘,没得说的。老杜呀,我跟你们说,‘该亚’也听倒记好,我桃子也是没得说的。这辈子我办席无数,最好最好的一台就是那年的5月18(农历),为丘老三为丘老三的女人娃儿们。他们又哭又笑,我桃子的眼泪珠珠沒断过线,湿了好几条手帕。

(据说有人在重庆见到过田香香和柳轻扬,据说那两个担两副担担,一个卖担担面,一个卖醪糟汤圆)

你,你,说清楚,哭是你哭,办席是你老汉八师傅和我。

杜冷丁喝多了。李桃也喝多了。

杜冷丁有家室,准确地说是有过家室。杜冷丁的妻子也是地下党,杜冷丁和他妻子先是假夫妻(地下工作需要),后成真夫妻。有女儿有儿子。文革初期,杜冷丁的妻子和他离了婚。文革中期,儿子在“武斗”中“牺牲”。文革结束,1977年,杜冷丁的妻子要复婚,杜冷丁不复,坚决不复,结果是沒复,但女儿不认他了。

杜冷丁说我是革命者,比较彻底的那种,所以说,我不是普通的人。小岩呀,我同意你父亲的说法,不是我们的责任,当然,当然,我们个人还是要负点点责的,根本上是我们的党、国家,我们的政治出了问题。

在悦客茶馆。

丘茂水说早就除名除藉了,我们家里头沒丘茂山这个人,不信,我给你看家谱。

(丘茂山是被他的家族除名除藉,但不是早就,是在政府判处丘茂山死刑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在此前的十二天)。

杜冷丁可以说是循循诱导、苦口婆心。

丘茂水答应报告长辈,至于参不参加,丘茂水说那就难说了。

杜冷丁出茶馆,顶着大太阳,看看表。杜冷丁心想,这两天怎么了?刚才费心劳神劝那个丘茂水,被丘老三的女人娃儿们弄得眼晴水都差点沒憋住,昨晚上对着陈庆余对着陈家的全部家财,自己用了半个多钟头来说服自己。这是怎么了?

杜冷丁去区工委的东侧后门。大家都在忙。邓伯清去江边了。这里是有他杜冷丁不多,沒他也不少。杜冷丁转两圈,确实沒他什么事。杜冷丁出白涛,没几步,遇上了田地和马兰。

田地,你不跟首长,游山玩水呀?

马兰要走了,这不,就陪她……

马兰给田地一拳,刚才啷个说的,你刚才啷个说的。

我的话就当放屁,找杜队长,找杜队长。

马兰,这是好事嘛,好事嘛。多学些东西不好吗?

马兰左瞪一眼杜冷丁,右恨一眼田地,嘴唇一咬,跑了。

小姑娘有心事了。杜冷丁说。

我想也是。田地说。

你想也是?去,去,找队长去。

杜冷丁又看看表,去窑厂是来不及了,杜冷丁还是朝白涛石桥方向走。

走着走着,杜冷丁听到父亲在叫他。杜冷丁吓了一跳——父亲的声音是从棺材铺里传出来的。

父亲在给孙立新买棺材。

孙立新的棺材钱是父亲自己出的。

两天后,7月2日,上午10点过。临上船,肖红梅给杜冷丁120元人民币,肖红梅说我们不领这份情。

我在白涛时,那家棺材铺早就没了。董若水说修182公路,镇的东、东南拆了二十多间。在公路去石桥的拐弯处,有棵大桃树。董若水说这桃树原先在棺材铺后天井。董若水说为保住这桃树,白涛人是拚了的。

为啥?

这桃树镇鬼辟邪。

桃树有近10米高,褐红发灰的树干有洗脸盆那么粗,树干在5米左右的高处分杈,共三枝。一枝向东北,伸到了公路顶上。一枝向西,搭在黑瓦房顶。一枝向西南,指着白涛石桥。桃树的树叶暗绿,叶少,就是夏天也不茂密。桃树春天开白花,夏天却不结桃。董若水说沒人见它结过。桃树也分泌树胶,这树胶不结晶,总是清清亮亮的。像泪水,像山里的少女、黑红饱满的脸蛋上流淌的泪水。这“泪水”过几天就干了,又过几天,像皮屑,要么自己掉了,要么被风吹走。

这桃树是整个816工区唯一的一棵树。

不是说816工区沒其他的树。有,麦子坪生活区里的几十棵泡桐、几丛夹竹桃、几排万年青。22公司办公楼前、临江的一排半人高的塔柏。一、二、三、四宿舍区的铁皮顶、油毡顶、石棉瓦顶棚屋前后的芭蕉、破盆裂缸里的映山红。原青岗坡坡顶现22公司技校门口旁的一簇红玫瑰。我住的红砖楼东北边、中学食堂外边一棵从敦煌带来的胡扬柳。还有,王家岭上从水桶粗细的树桩上长出的、似乎永远只能长到人的手指粗的柏树苗(每到农历腊月,为薰腊肉香肠,它们被砍得一根不剩)。

田地说,抬头是树低头是树,满眼都是树嘛。

我说,去看看,请你去看看。

1982年11月,那个早上。里尔越野车翻蛮横梁、经大王村,从182县道进816工区。车停在我住的红砖楼下。我和“该亚”相遇了,我欢喜若狂。油光黑亮的“该亚”却晕晕糊糊、偏偏倒倒。田地也像晕了车,原地打转。

还真是,这阵式有得比哟。田地说。

沒得比。父亲指着正南方向的大烟囱,据我所知,这工程全国第一、世界第一。

我把“该亚”留在房间,我上了车。在白涛石桥的北桥头,我和父亲他们告別。

我看着飞扬的灰尘模糊了阳光竖立着的光墙。看着或者想像着一位山里的老人朝我走来。看着里尔车最终消失在麦子坪综合服务大楼北侧。

我要过河去找田三妹,给“该亚”订羊奶(这时“该亚”还沒名字,我正想着呢)。

远远就看到李桃,在山食居的后门口,李桃依靠门框、正在啃羊蹄。

李桃从小就啃羊蹄,山食居的羊蹄几乎被李桃包了。

32年前6月30日的正午。大太阳。17岁的新媳妇李桃也是这样——依靠后门门框,啃羊蹄。

队长哟,不是送过去吗?改主意了?

沒变,还是区工委。杜冷丁说。

桃子,八师傳今天整啥子好东西?

队长哟,真是好东西,保证绝对是好东西,进来看看?

不了,免得流口水。父亲挥挥手。

王八看见父亲他们下崖去了。

这样好,就在这里弄,王八想,免得费周张,还跑了味(弄,吃。费周张,费劲费事)。

“虎鞭”己经装盘。片片“铜钱”叠加相连、像一条半透明灰白的“盘蛇”。骨刺一枚枚靠“蛇头蛇颈”斜放。

虎脑蒸天麻在蒸笼,热气腾腾。

红烧牛肉用细火偎着。

用于白切羊肉的一块带皮羊肋排和一条羊后腿正在“冰镇”。

蘸料有四种,甜酸、红油、椒盐、青椒醬。

甜酸中的酸取自青柑汁,红油里的辣椒是贵州乌蒙山小灯笼朝天椒,椒盐的花椒一定采摘于汉源泥巴山,青椒醬的青椒就是白涛的小牛角转椒,炭火烤至焦黃,舂烂成泥。

王八抽起了叶子烟。

                          三十九

父亲在白涛时,乌江是绿的,碧绿的。除了春汛夏汛的那么几天,一年到头都是绿的,碧绿的。两岸那么多的松树柏树杉树青冈树榆树苦桧树香椿树,到麦子坪时,还有一片枫树。

我在白涛时,乌江大多数时间还是绿的,但发灰发黑。牛心滩上是乌江大桥的桥墩,沒了银白的浪花。青石梁外的那片浪花也没了,疏通航道,炸了,白涛人再也看不到成群的鲤鱼抢水上滩。两岸除了道路棚屋基本上就是茅草。茅草厚密,似乎从没返过青。枯黃,枯黄满山遍坡。

父亲在白涛时,白涛河就是一串大大小小的碧潭、在巨柏古松间被一段段白花花的浅滩相连。

我在白涛时,白涛河还在。白涛河水在大大小小的乱石间时隐时现,两岸沒树。小岩坎下的大水潭还在(只受了沿金字山山脚、从地下工厂门口向东延伸的简易公路的路基影响),仍然是白涛河最大最深的、仍然碧绿。

在江边。

洪江他们扣的第三条船装的是桐油。小洪江一边帮着滚油桶一边和船主货主撑头们打“口水仗”。

小江。杜冷丁喊小洪江你个龟儿子,不去干正事,瞎忙些啥子。

大哥遭大嫂喊走了。

岸上船上起哄,句句带荤。见父亲他们没干涉,就越来越荤,还拖泥带水调戏起被迫上岸的那些女乘客。

16岁的小洪江不恼,笑嘻嘻的。那年代那地方,性启蒙、性教育朴素直接、生动鲜活。

父亲问那些乘客那些娃儿们啷个安排。杜冷丁说客店遭土匪的婆娘娃儿们霸占了,沒房了。父亲说在小学腾两间教室,我们挤挤不就行了。邓伯清说可以先发两条船,跟着走二十来个战士,就有空房了。父亲不同意,父亲说晚上会个餐,送送他们。杜冷丁估计父亲心里窝了火。杜冷丁想杨公桥行刺案得主动交待,尽快交待。

下江边之前,从棺材铺出来,父亲他们去了牲畜寄养站。战士们正在帮着上房盖瓦(不盖茅草盖瓦了)。牲畜们都在外边(包括刚从船上赶来的),槐树下挤一群,大部分都顶着太阳晒。父亲看牲畜,又看杜冷丁。杜冷丁说失察失察。把小黑的圈舍打开,集中盖瓦,弄好一间用一间。

父亲问煤。小洪江说还差半船。杜冷丁要去窑厂。父亲指着那群乘客小娃儿,父亲说你去就多出一块呀,“铃嘎子”比你我都管用(铃嘎子,知了的別称)。小洪江说二小姐发话了,今晚满船,每人奖赏两块硬壳子(硬壳子,大洋,银元)。父亲叫小洪江带话,明晚请孟玉蝉吃饭。

父亲要下河洗澡(在川东,都把游泳叫洗澡)。

父亲叫徐树生回区工委取衣服,顺带问问孙立新,若他也想洗冼,就让看守的战士们安排。

从白涛河河口到青石梁,主流东侧是回水沱。水流顺时针转,只要在贴近乌江主流时小心些,莫被“夹子水”推到西边,人就会轻松顺水回转、不被冲下青石梁(夹子水,长江乌江的乱流或相对的水流间、从深层上涌的江水)。

父亲游泳游得很好,实事求是地讲,我比父亲游得更好。

父亲问我在白涛怎么洗澡。父亲问的当然是我在白涛怎么游泳。

在白涛河,小岩坎下边的那个大水潭。

不用翻王家岭,钻洞去。不是钻溶洞,是钻横贯王家岭的大涵洞。

说钻不准确,完全可以在黑暗中直着身体、大踏步地走或是手舞足蹈蹦跳着前进。

这涵洞有近5米5高4米5宽,一辆解放牌四吨卡车可以顺顺当当的从北洞口开到南洞口的白涛河边。

据说这涵洞是供地下核工厂过水用的,新水从几根直径1米5的不锈钢管输入,废水又从几根同样直径的不锈钢管输出(这些不锈钢管都在堆料场,还没安装。也不可能安装了。1982年,816工程缓建。1984年,816工程正式下马)。

据说,地下核工厂的用水量极大,如果乌江边的七台特大型水泵同时抽水,乌江水位就要下降三分之一。

这涵洞很长,没人告诉我准确数据。从北洞口朝里望,南洞口就像一粒小针眼。我用步幅丈量过,按85公分一步算,我一共走了462步,大约393米。

涵洞的北洞口就在我住的红砖楼正南方,不到250米。

在夏天秋天,我和“该亚”几乎每天都要穿过这涵洞、去白涛河游泳。

                             四十

区工委二楼。

在会客室窗前,父亲看着孙立新沿西侧走廊过来。孙立新一身素净。

父亲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次就是和孙立新的最后会面了。

孙立新白府绸短袖衫,白纽扣,白府绸长裤罩着新的黑布鞋。

父亲长袖白衫衣,黄军裤,扎宽牛皮皮带,黑亮美式野战靴。

主、宾、陪客:父亲、孙立新、杜冷丁入坐。

黑漆八仙桌,桌面泛深浅不一的暗紫红。桌中央,一盘凉菜:白玉瓷浅口中盘盛石苔菌。

(石苔菌,附着在潮湿岩石表面生长的一种菌,极像黑木耳,但成菜后比黑木耳更娇嫩柔滑。)

哈,真是黑白分明。孙立新说。

就是菜,就是菜,白涛特产。杜冷丁看父亲,又看孙立新。

不算吧。孙立新转向父亲,我们果园有,你家肯定也有。

有。父亲拿起筷子,说,在后坡,竹林上边。

(石苔菌入沸水,淖三四秒,捞起,控干水,待凉透,加青柑汁,川盐,少许白糖,几滴芝麻油,拌均后撒野小葱葱花。清香咸酸,滑嫩爽神,是夏秋季节极好的开胃菜)。

两三箸,喝一杯,再两三箸。

酒是小清河酒坊的20年老酒,酒杯是山食居最小的酒杯,两钱装。

三个多月没吃山食居,八师傳的手艺愈发精道了。孙立新说。

(孙立新是3月20日被捕,六天后押送涪陵)。

也算是与时俱进,对吧。父亲说。

老乡。孙立新端酒杯,晃晃,笑笑,说,调侃,纯属调侃。孙立新仰颈喝了。

父亲陪一杯,说,老乡,就顺口一说。

杜冷丁摆上白切羊肉,白玉瓷大盘,羊肉堆成圆状小山。

孙立新给父亲倒酒,给自己倒酒。孙立新说,是,是,说这些沒意思,没一点意思。

四只黑陶罐蘸料,一叠白玉瓷醮盘,一小竹编船型篮装盐须(盐须,香菜)。

父亲只要青椒酱,杜冷丁要甜酸和红油,孙立新四样都要。

父亲取一片羊肉,不蘸,连声说好好。

孙立新也取一片,也不蘸,嚼几下,赶紧摘一束盐须。好是好,就是太膻。

哈哈,不膻哪叫羊肉。父亲又一片。好,八师傅该使劲表扬。

三人又喝一杯。

孙立新脸红了。说,你这人注重本味。

还有本色本性,要不今天啥个能在一起吃肉喝酒。父亲说。

为这句话,老乡,干一杯。孙立新举杯。

父亲和孙立新踫了一杯。这是今天第一次踫杯。

你这三本,就简称三本吧,来自学校教育?社会熏陶?战争洗礼?还是受家庭影响?孙立新把盐须对折。

父亲说主要是家庭,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七岁半才读初小,当然是家庭。我父亲去世得早。我才两三岁,完全沒印象。是我母亲,我母亲教育我为人要本分要做人事。父亲又取羊肉,是一条肋排骨,放到碗里,改用手。吃呀,吃,吃,莫光说,吃。

吃干净肋排,擦了手,父亲用筷子一小撮一小撮的吃青椒酱。看得杜冷丁头皮直冒汗。

父亲说我母亲。父亲取羊肋排,放到碗后,还是换成手,说,我母亲,地主,大地主,孙立新,比你家大吧。

孙立新也吃羊肋排,也用手,说,那是,县里有段顺口溜,在大学做社会调查时听到的,‘朱家钱,刘家权,李家田’。杜队长,他就是李家的公子少爷。

父亲说我母亲呀,这么说吧,佃农雇农都叫她活观音女菩萨,母亲最早在县里搞五五分成。每年冬至春节,都要在晒坝摆上几十桌,请全体佃农雇农,冬至呢,算年终总结,春节算新年计划。小时侯,我就欢喜看一箱箱银元见光。这些银元都是佃农们的押金,一筒筒都写着那个这个的名字。愿续租,签新约,不想做了,退押金。这天,我们就是再远再忙,也要回来,母亲领着我们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大门前排成一排,给大家鞠躬致谢。

孙立新的生母早逝,还有二妈三妈四妈。二妈不好,三妈四妈对孙立新好,特別是三妈,比对亲儿子还亲。

杜冷丁的母亲在乡下守房守田地,二妈是新女性,医生,在城里开医院。

喝,为母亲们,干一杯。

我三岁时,婆婆送我一只乌龟。没几天,婆婆离开了凤城(我的一个堂妹出生了)。

那只乌龟,在一次大暴雨后不见了。14年后,陈二爷看到一只乌龟在啃“来西”埋藏的骨头。乌龟有中碗那么大。陈二爷不晓得,外公也忘了。在给乌龟洗澡时,发现背甲上有字,两个字:小岩。

我再见到婆婆是17年后的1980年8月3日。这天,我和表姐堂妹去长生桥李家坝看婆婆。

婆婆都85岁了。满头乌发,精神好,身体好。婆婆不许我们帮助,说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好好歇歇。

婆婆下地摘豆角,去水井担水,煮咸蛋,腊肉炒豆角,红苕稀饭。

临走前,我们三个给婆婆嗑了三个头。

谁知这是永別,婆婆在1981年5月7日溘然长逝。

                            四十一

二楼的会客室和一楼的中堂,都在前后天井之间。会客室有东西两门,南北都是敝亮的大窗。靠窗一排扶手椅茶几。桌、椅、几都黑里泛紫红,是大漆调和松烟灰漆成的(大漆,生漆,漆树所产)。东门关着,门前一花架,架上一盆春兰。房顶三块亮瓦。

田地说,穿过亮瓦的阳光在房里竖起三根光柱。为避开阳光,方桌已向西挪移。

田地说,散漫的阳光把孙立新的脸映照得很红,眼镜镜片闪闪发亮。父亲背着光柱,父亲就像套着一圈光环。

杜冷丁很郑重地把‘虎鞭铜钱肉’放在父亲面前。

父亲和孙立新在说巴人巴国。

论家族渊源,孙立新是巴人,父亲是楚人。

孙立新讲,父亲听,父亲像个小学生。

父亲边听边吃,不用筷了,直接动手。吃了两片铜钱肉,父亲才发觉异样,把手里的那片翻来复去。

这是啥子?

孙立新笑。

父亲把铜钱肉嚼嚼。好,好吃。父亲指指,你啷个不吃?

孙立新笑着摇摇头。

是啥子?父亲转向杜冷丁。

杜冷丁只是笑。

田地在门口大声说好东西。

好东西,肯定是好东西,田地,你说。

队长,你猜。

懒得。父亲又拿起一片。

鞭,是老虎的,虎鞭。

鞭?虎鞭?父亲凑近去细看,还把那些骨剌拨拨。嘿嘿,晓得了,我晓得了,老虎的那东西。八师傅真会弄呢,来来来。父亲放一片在孙立新碗里。

我不吃。

为啥子?

不为啥子。

哈哈。父亲举杯伸过去。来,壮个胆。

酒喝了,孙立新还是没动铜钱肉。

我跟你说,老乡。父亲又用手取了两片,吃了,再喝一杯。父亲说前些天,山食居弄了只大老虎。我不是去涪陵了吗,沒口福,心里欠呢,嘿,还是老杜有心。跟你说,我刚刚找陆郎中要了半架虎骨,好呀,我的战友们打了这么多年仗,一身是毛病。虎骨好呀,好,真它妈的好。你真不来点?

老乡,恭喜恭喜,用酒代,代了。孙立新喝一杯。

老杜,人们都说吃啥子补啥子,多整点。

杜冷丁夹了一片,嚼着说,不一样,是不一样。

来,来,再整。田地树生,你们也来整几块。

田地说,这‘虎鞭铜钱肉’味道没得说,八师傅的手艺嘛。口感呢,有点像比较干比较有韧劲的凉皮或者宽的苕粉条。

队长,给你说,八师傳还准备了别的好东西。田地说。

我老乡吃吗?他不吃,接哪门子风。

吃,肯定吃。孙区长,猪脑花你吃吧。

孙立新点点头。吃,那东西好。

老杜,一起摆上来。父亲说。

队长呢,热菜要等会,八师傳讲究得很。

羊肉,菌,老乡,边吃边等,刚才说到巴楚交战,结果呢?

楚全胜,巴完败,就是巴蔓子献了自己的脑壳,也沒保住江州城(江州,古时的重庆江北区)。

巴国就这样完了?崇拜老虎的巴人?

还荀且了几十年,被秦所灭,秦再灭楚,收南越,统一中国。

父亲举举杯,自己先喝了。父亲说上个月初,海南岛解放,就剩西藏、台湾了。

父亲又自己喝一杯,问孙立新,台湾,台湾,老乡,你了解台湾吗?

孙立新摇摇头。但我晓得金门战事。

哦。父亲又自己喝一杯。如果台湾解放了,老乡,你有何感想?

沒有,一点也没有,我尽忠尽力了,就个人而言,唯一的遗憾是没一儿半女。

孙立新有后,肖红梅在10个月后生产,一男婴,取名孙嘉禾。1963年,肖红梅带着孙嘉禾经香港去美国。

1994年5月,在海南省洋浦经济开发区,一家外资公司的副总经理来我公司购买免税汽车。这位副总经理的名字叫孙嘉禾。

                            四十二

1983年。我和“该亚”应邀在董氏兄弟孟氏姐妹家‘闹’元宵。

两天前,在乌江边,他们刚送走儿子女儿两家人,我和“该亚”跟着就下船。

我们在江心等候时,我看到孟知了、孟玉蝉在挥手。那艘正在离岸的船上、挥手叫喊的有一大群。

孟知了还在哭。孟玉蝉说好了,好了,走了一群,正好,回来一双。

元宵饭就摆在原区工委二楼父亲给孙立新又接风又送行的会客厅。

1964年。董氏兄弟孟氏姐妹买下了这栋宅子。前天井封住,一楼,给国家做白涛邮政所。二楼,前半部分他们自用,后半部分住邮政所职工家属。会客厅做公共厨房。

文革时,只给他们两家两间房,听说还是看在董若水当过邮政所副所长、董亲山曾是小学校长的份上。

1981年,政府将这宅子退还。

我在白涛时,这宅子的格局基本一样,一楼还是邮政所,二楼后半部分还是住邮政所职工家属,但公共厨房变回了会客厅,并归他们自己专用。东西走廊原先就封了,现在,会客厅北窗外的走廊还在,但不过人,孟玉蝉在这走廊的两头各放一盆大苏铁。

孟玉蝉说,收,凭啥不收,天经地义,一楼每月租金60元,二楼那半边每月30元。孟玉蝉说,这些年我得了个教训对人不能太好。

这天,冻雨,金字山有积雪,有零零星星的鞭炮、行人、小孩和狗。

白涛的元宵饭要从中午吃到天黑。

田地说,父亲沒在白涛过过元宵。招待孙立新的那顿饭是父亲用时最长的了,也不到一个时辰。

李桃送来了热菜热汤。

李桃分“虎脑蒸天麻”,两小碗,父亲孙立新各一碗。“虎脑蒸天麻”加的是冰糖,沁甜沁甜。父亲直皱眉头,吃完喝完,父亲赶紧吃青椒酱。孙立新说他喜甜食,小时候守着麻糖担糖人摊,一直吃光身上的铜板。

孙立新不想喝酒了。吃饭。红烧牛肉下豆子坪出的稻谷米、用罾子蒸成的米饭,父亲两碗,孙立新两碗。最后是香菇片酸箩卜汤。

接着喝茶。茶是父亲向严世明要的下关沱茶。用凉水井井水。

太阳照着了春兰。孙立新请杜冷丁去挪挪,孙立新说夏天最好放置在南边,这时候的太阳晒不得。

父亲他们进驻白涛时,春兰花开。(可能那年是暖冬,春兰花期提前了。)

田地说,父亲只在区工委楼上睡了一晚,以后一直都住白涛小学。

父亲对田地说,那香气,来无影去无踪,想它时沒得,不想它时突然来一丝,揪心慌心,心神不定。

我有些不解。1971年底,我和外公、陈二爷回凤城时,带回了龙隐山的春兰。种在后阳沟沟边。每到初春,我们会在房里放上一盆,也包括父亲的书房。漂忽的,来来去去的幽香,看上去父亲很喜欢。

父亲送孙立新,到门口,孙立新请父亲止步。

走好。

谢谢。

杜冷丁、徐树生送孙立新。

父亲重新入坐,叫田地一起吃。父亲问李桃。李桃不饿。父亲指着“虎鞭铜钱肉”

这个呢,吃不吃?

沒哄你吧,好吃吧。

好吃,好吃。

父亲直接捧着酒罐往碗里倒酒(碗是父亲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父亲说桃子,新郎官呢。

田地又摇头又使眼色,李桃推田地一把,在杜冷丁的椅子坐下,李桃拣起一片铜钱肉,丟进嘴。

跑了,跑了,跑了……

不是,不是,队长,李种豆当船工跑船了。

嘿嘿,嘿嘿,我这个家门有意思。父亲一口喝了半碗,喂,喂,桃子,不许哭,说,想不想帮你捉回来(家门,同姓)。

想,想,想死了。

找田地,只要沒出四川,他有办法。

田地还真有办法,不到三天,找到了李种豆。在万县。田地问李桃要不要捉回来。李桃要。李桃还要打断李种豆那双狗腿。田地说那我不干,牵连我受处分。李桃说说起耍的,我舍得呀。

6天后,李种豆和柳轻扬一起被押回白涛。

哈哈哈。董亲山呡一小口酒,说,这个李种豆,若水,我看他该叫李种水,都过五十了,还不上岸。

会客厅里,八仙桌换成了圆桌,扶手椅还有五把,都修理过了。原来天井的那些春兰,几盆在南窗外,几盆在北窗外。

我坐在北侧的客座,大致是当年父亲宴请孙立新时那处空位。

种水,好,种水好,现在肯定落屋了,请过来喝几杯?

孟玉蝉揪董若水耳朵,说,亏你想得出,这种时候,你是棒打鸳鸯呢。

一起请。董若水拍着孟玉蝉的手,慢慢起身,说,一起请,前些天够麻烦他们的,算是答谢嘛。

也好。孟知了终于开口了(我进门到现在,孟知了是第一次说话)。

‘该亚’去,他们肯定要给面子。

哥,不是给面子。‘该亚’,你一去,他们不来都不行。

正正经经的裁一張方正的红纸,用小楷,董亲山正正经经的写请帖(请帖上附言:顺带‘该亚’的餐具),孟玉蝉把请帖叠成一只可以展翅的小鸟,装进孟知了的暖手袋(暖手袋取出檀香木小盒,小盒里有一铜胆,胆中放一燃着的木炭)。我把暖手袋拴捆在“该亚”的项圈上。

我说去,该亚,去山食居找桃子。我拍拍暖手袋,又说,找桃子。

我拍拍“该亚”。去,和桃子一起回来,去。

“该亚”头一昂,轻吠一声,扭过身,乐颠颠的跑出去了。

                            四十三

那天,1950年6月30日。那天下午4点过,白涛下了一场大雨。雨后,东边的天上出现一道大彩虹。

董亲山要睡回笼觉,董亲山说不能辜负如此这般的清凉。孟知了说他是嗑睡虫是大懒猪。

董亲山还是回屋了。孟知了只好和小红一起,向东,向着壮丽的横跨天穹的彩虹。

孟知了说,那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大最好看的“扛”(扛,对彩虹的俗称)。

出小学校,上石板路。脫了板板鞋(板板鞋,木屐)。光脚。渍水凉,石板温。旧石板光滑,块块都有蹄印,新石板粗糙,有点咯脚,脚底板不舒服,但心里舒服。小红专选光滑的,像是在“跳房子”,孟知了捧着大肚子,沒得挑,也不愿挑。

下了懒人坡,彩虹还在老地方,还是那么大那么好看。

溪水漫过石板,深的过了脚踝。淌着,淌着,孟知了替董亲山惋惜,淌着,就像被董亲山摸着。

三五只白鹭,扇着白翅膀掠过稻田,惊起的秧鸡扑腾几下又不见了。白鹭们沒去多远,看样子落在了回龙湾。

堰塘的石坝围着竹篱。孟大爷扛着一杆渔网。孟大爷虽同姓,但和孟知了沒血亲。孟大爷从湘西来,听说当过土司皇帝的营哨兵。

大小姐,吃鱼不?

要,要。小红抢着说。

选了四条比巴掌还大的青背白腹大鲫鱼。

不会有蛋吧?孟大爷。

沒得,这时候除了骨头尽是肉。

孟知了从小就喜欢吃田家沟这堰塘的鲫鱼,这鲫鱼的肉紧扎结实,一块块一丝丝,还带点回甜。

每到阳春三月,孟大爷都会在白涛河口捞一些鱼花花(鱼花花,小鱼苗),剔除鲶鱼黑鱼苗。鱼花花们在堰塘养上两三年,就成了大鲫鱼大鲤鱼。

孟知了又替董亲山惋惜,要是拋上几竿,吃自己钓上来的鱼,那该多好。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董亲山说他记得清楚,睡了沒一会,就做梦。董亲山梦见自己掉进蚂蚁窝,大叫着醒来,背上火烧火燎。

完了,董亲山想,完了。

小翠和镜子证实了董亲山的料想:一条宽宽的红疹正在从背心向两腋窝漫延。

校长,校长,火蛇上身了。

带状疱疹,董亲山的老毛病,这辈子发过三次。

董亲山对我说,都几十年了,估计是断根了。

天上现彩虹,地下蛇缠身。

赶紧去喊孟知了,不,喊陆郎中,回春药铺的陆郎中。小翠抓一把豆斗坪的香稻米煮上一沙罐米汤,小翠朝白涛镇跑。

孟知了想董亲山,仰望彩虹,想董亲山。孟知了想东想西,就是沒想到董亲山发了“蛇缠腰”(蛇缠腰,带状疱疹的俗称)。

大小姐。小红挽住孟知了,说,盯下头看着路,摔了啥个得了哟。

石板路分两条,右边上王家岭,孟知了和小红走向回龙湾。

块块稻田都在放水,田埂的缺口下都接着一竹蒌,竹萎里铺垫青草,小娃儿们正在接鱼呢,小鲫鱼小白条万年参泥鳅黄鳝还有大田螺。

大师母,啥时候上学?

快了,快了。

大师母,你啥时候生?

快了,快了。

大师母,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

个个都说是男娃儿。

大师母,陈向北陈向南遭不遭敲沙罐?

孟知了不晓得。那天,只是晃了几眼。若水说那两个遭打惨了。该,活该。李队长回来了。刚才,马兰说李队长好了,比以前更好了。既然是这样,那俩兄弟估计就不会太严重。

在回春药铺,陆郎中还在为失去一半虎骨伤心。不出诊。根据小翠的描述,结合董亲山的病史,肯定就是“蛇缠腰”。陆郎中翻出三年前的处方,叫大儿子陆金脉照方配药。

口服药:夏枯草,板兰根,生甘草煎成汁,加冰糖。一天三次。

外敷药:冰片,蜈蚣,明雄黄,黄连,生大黄碾成粉未,用米汤调成糊。早晚各一次。

外敷药要碾,小翠要试试啷个碾。陆郎中的二儿子陆宝印乐得轻松。小翠蹬碾轮,小翠蹬得娇笑声声花枝乱抖。陆宝印蹲在一旁痴呆呆看着小翠的白脚白腿。

后来,51年的正月刚过。陆宝印想娶小翠,要他爸去提亲。陆郎中大骂,说一个丫头,不配做陆家的媳妇。恋爱自由,陆郎中不同意也沒用,加上董氏兄弟孟家姐妹相助。陆郎中闹腾了小半年,只好点头。

痛,剧痛。没挨过带状疱疹整的人,绝对体会不到那是怎样的痛。

董亲山是汗水眼泪鼻涕一起流。顾不上了,董亲山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下只穿内褲。董亲山赌气,和彩虹赌气,和孟知了赌气,董亲山就是拗着脑壳不向东。

喊马兰,马兰恰巧还在。马兰给镇痛片。董亲山吞药,几口水下去,换来的是双耳轰呜。董亲山大吼一声,转身向东。彩虹还在,只是变小了,变淡了。

我要死啦。董亲山歇斯底里。

马兰细声细气、像是说给自己听:想得粑和”(粑和,容易简单)。

彩虹消失了。

孟知了觉得自己应该会有不舍,但沒有。灰黑的云幕被落日的余晖抹上稀薄的淡红。真的没有,孟知了拍拍额头,还是没有。

孟知了和小红在陈家藕田的边上,隔着荷叶荷花,隔着小晒坝上的鸡鸭,陈家母亲在门前纳鞋底。

陈家母亲肯定是看到了孟知了的,但沒有往日的热情,一针一线,不紧不慢。孟知了打消了去陈家坐坐的念头。

像打嗑睡的那只鸭子,孟知了抬起右脚,弯腿,还沒数到10,不行了。换左边,更不行。扶着小红,又抬右脚,在空中扭转脚踝。

大小姐,找地方坐坐?

孟知了闲着眼晴摇头,换左脚,扭转脚踝。

大小姐。

有杜鹃,在左侧的鹿子岭。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在蛙呜人声鸡叫狗吠中,杜鹃的啼唱像是——归去,归去,不如归去……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我在白涛时,在孟知了曾经佇立凝听的地方,也就是在大水坑和堆料场之间的那遍草地,没有杜鹃啼血,在整个816工区,都听不到杜鹃。

我在白涛时,在姜家坝背后的骑马岭上有杜鹃,在金字山东翼与橫蛮梁相连的杂树林有杜鹃,在小清河的酒坊西边木桥南侧的松树林有杜鹃。

我在白涛时,我听到的杜鹃都是咕、咕、咕……像斑鸠那样的单声,从沒听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归去,归去,不如归去。

我在白涛时,原来小学校所在的小山梁被削去了四五米,上面横着可以容纳七八百人同时就餐的大食堂。岩坎下是通向地下核工厂的公路。公路下过去的大丘田是第二工区。白涛镇东南角的那棵桃树、伸展的枝叶像只手心朝天的巨掌。在大食堂的北门口是182县道。顺县道向东,过去的懒人坡,过去的田家沟是第三工区。县道从第三工区与东侧的油库之间向南。在上王家岭时向左侧分一小道(小道能过汽车)。小道绕过油库,在油库和大水坑之间,又分道。一条去堆料场,一条过排洪渠到我住的那栋红砖楼下。(补充:在小道上是看不到涵洞洞口的,它被几堆乱石遮掩着。)

这个大水坑当然是人工挖掘的(挖了基坑,后来积水)。这是816工区地表上最大的坑了(地下核工厂的那个坑比它大多了)。这大水坑的水面有三亩左右,据说有20多米深。这坑是什么用途?谁都说不清楚。

这大水坑里有鱼,不知是人们放的,还是涉水飞禽们带来的。这些鱼,都是大鱼,我从沒钓到过小鱼,黑鱼有四五斤,鲤鱼有六七斤,鲶鱼有上十斤的。我估计小鱼都被大鱼吃了(注,22、23公司职工及家属绝大多数都来自西北大漠,不吃鱼,更不懂如何钓鱼。这水坑里的鱼,像是专门等着我似的)。

我从沒把这水坑的鱼送到孟知了孟玉蝉那里。这些鱼,我吃都勉強,更别提吃惯了原先田家沟堰塘的大鲫鱼大鲤鱼的董氏兄弟孟家姐妹了。

回到32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

马兰和两个女工作队队员向东去找孟知了。在懒人坡,马兰她们看见孟知了和小红从堰塘的石堤上过来。

一听说,孟知了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孟知了捧握着董亲山的手,眼泪吧嗒吧嗒。

董亲山笑,是开心的愉快的笑。董亲山用川剧腔调情意绵绵地喊一声——小——妹——呀。孟知了红了脸,娇滴滴的回一声呸。

                            四十四

田地说,那天晚上10点多,父亲才去看董亲山。

明月出金字山,走路都不用火把手电筒。

白涛工作队全体队员会餐,分好几处。父亲田地徐树生从乌江边开始(包括感谢四条木船的船长舵工撑头船工们)。去青石梁顶上的呷角(此处有哨兵)。上青冈坡,登鹰嘴崖。回区工委。穿回春巷到白涛石桥。再去王家岭的镇石。最后在小学校。

在小学校,先打三颗绿色信号弹。麦子坪上三清观前回应三个火把绕划出的圈圈。接着,父亲去道歉,向那些被迫滞留白涛的男人女人们娃儿们道歉。父亲出教室,和工作队队员们打成了一堆。有女工作队队员说,要是有月饼,今晚就终身难忘了。父亲说,没月饼也难忘,白涛的这些日日夜夜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宝贵的财富。

田地说,父亲整整军容,上前,轻轻敲门。

孟知了说,父亲是她见过的最有礼貌的军人。

啊,校长,受苦了。

董亲山趴着,背上像是缠了绷带,董亲山做撑起状,昂头,边哼边说,偶感小疾,不能恭迎,见谅见谅。

校长,是有点遗憾,皓月当空,不能同饮几杯。

惭愧,惭愧。

哎,谁没个头疼脑热的。父亲坐下,接过小红递上的凉茶。

天遣,好几年不发了,一下子这么突然。

就是,这回晓得利害了。

怎么,惹弟妹生气了,老天不答应了?校长,要真是那样,我也不答应。

见笑了,队长见笑了。

若水两口子不在?

还没回,忙。

父亲叫徐树生去备马。过几天就该你忙了,教室腾出来,你又该忙了。

本份,本份。

吃点东西沒有?这种情况就要使劲吃,增加抵抗力。

吃了,队长,我烧的鲫鱼,要不要尝尝?

弟妹,那可是发物,这时候...

亲山喝绿豆稀饭下咸菜,哪敢哟。

田地说,父亲和董亲山孟知了说带状疱疹,说小学课本小学教师,说能否扩大招生,说孟知了肚子里的孩子,说办幼儿园,说孙立新。说孙立新沒说几句,外边马嘶呜,父亲站起来,问,要不要带啥子话。

听说董亲山被‘蛇缠腰’,孟玉蝉的第一反应是笑,放声大笑。脆生生的,像马蹄铁敲击油光石石板。

这可是凌晨哟,月光覆盖乌江西岸,如果不是那盏明晃晃的气灯,说不定夜行人会以为遇上了巨大的猫头鹰。

停住,停住,李队长该笑你了。

孟玉蝉是叉腰又摆手,喘气。不笑了,不笑了,队长,你不晓得。哎哟过后,孟玉蝉又笑。

再笑,你再笑。董若水生气了。

不了,不了,真的不了。孟玉蝉偏头歪脑打量。队长,你啷样?没事了吧?全愈了吧?

沒事了,都好了。

吓死人哟,若水一说,我还以为你……你,唉,该死的陈向南、陈向北。

那两个,嗯……嗯,真该死?

该死,若水,你说该不该死。

我又不是法官。

父亲到崖边,看不到底下的船。月光虽然清亮,江面上的明暗界线不像阳光照耀时那么分明。

队长,你放心,就差三车了。

谢谢你们。

谢啥子谢,真是的。孟玉蝉笑,说,你又不是不给钱。

“发——啰”背后吆喝,三个“黑人”、中间一个叼着油灯,推着煤车冲过来——哗哗哗、轰、哗哗哗、轰隆隆...崖底升起哗沙沙的响。一“黑人”用木棒敲滑槽,又一阵沙沙沙。(注,下过雨,煤粉未湿,沾槽壁,得敲打几下。)

音声好听。

哦,哦,队长,你是说……孟玉蝉又是一串“铜铃声”。你不晓得的,亲山和知了……不给你说了。

不说就不听。父亲又转向乌江,说,早上八点,船在回水湾集中,没问题吧?

没问题,船老大早就呆不住了。

在场坝的南侧(上风区),靠边坡,有准备的宵夜,一只大罾子几个大搪瓷盆,有干饭稀饭,凉拌滕滕菜,有一盆不知是啥,父亲端起来,孟玉蝉说是中午剩的,等会还有卤鸡。孟玉蝉要父亲尝尝她家厨师的手艺。父亲看看表,说,不了。

父亲的手表是父亲的母亲在父亲离开重庆北上时给父亲的,英纳格21钻夜光表。孟玉蝉戴的也是英纳格,是17钻夜光女表。

我上大学时,父亲把这表给了我。

我在白涛时,第一次上董氏兄弟孟氏姐妹家是1982年的12月未。是董若水领我上去的。孟知了、孟玉蝉都在,董亲山不在。孟知了问我,别人都这么忙、为啥你这么游手好闲。董若水解释这个别人指的是他哥董亲山。

我知道董亲山是816中学数一数二的语文教师。我说董老师他们是生产厂是正规军。我们22公司是游击队敲边鼓的建筑公司,停工了,没事做了,这不,青壮年们出国在伊拉克卡塔尔修房子、在杭卅秦山核电站工地挖坑垒砖、帮沙市宜昌武汉搞房地产开发,剩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大部分都移居湖北宜昌新基地。留白涛的就几百户,这几百户中只有一百来个学生,还分小学初中高中。教师六七十,每周我能上两节课,还是我努力争取、得罪了老同事们挣到的。我们公司是七零八落,‘妻离子散’。但国家规定的福利是一点都不少。比如每上一节课,补助8角钱。这规定是公司在大西北时定下的。我一个月领钱要领137元,我都不晓得有多少项这样那样的津贴。又有钱又有时间,所以所以,我就这样了。

我说完了,喝水,等孟知了、孟玉蝉笑够。

笑够了的孟玉蝉看“该亚”。看“该亚”的皮件。孟玉蝉问清了这些皮件的出处,就开始骂肖皮。骂得浑身发热(地板上有炭火盆)就脱大衣。叫我也脱(确实热,但头一回上別人家,不能请求主人允许脱衣服吧)。我脱去仿美国空军m2式飞行皮夹克(是父亲一位在四川广元教练机场做政委的朋友送给我的。当时,搞国土资源调查,我途经广元)。我白衬衣左袖的扣子沒了,我只好装着还热,挽起了袖口。这下好,孟玉蝉发现了英纳格21钻夜光表。孟玉蝉要看表。当时我还不知道父亲和孟玉蝉曾经交换欣赏过手表。

看就看呗。

孟玉蝉不光看我那块表,还对比着自己的表。不光自己看,还跟孟知了、董若水讨论。我不懂表,也沒兴趣,我就和“该亚”欣赏正在抽花茎的春兰。

孟玉蝉问我,那句句问话“针针见血”。我晓得这时候是不能漏半点“事”的。还是董若水解围,董若水说白毛猪儿家家有,你玉蝉就这么肯定?我看你呀,是留恋青春岁月,是怀旧。

孟玉蝉和董若水争嘴了。孟知了、我和“该亚”旁听旁观。

回到50年7月1日凌晨。

孟玉蝉不想回小学校,董若水想回。孟玉蝉趴在董若水肩上说悄悄话。董若水推开孟玉蝉。孟玉蝉笑嘻嘻,说就是,就是,你敢说不是。董若水说,硬是姓董不姓孟哟。孟玉蝉脚一跺,哼一声,说,你要这么说,我偏不回。

结果是两人都不回,只有“小黑”回。

“小黑”是公马,父亲他们骑的都是枣红的母马。“小黑”跑,母马们就跑,当然骑手们也跟着跑。“小黑”停,母马们也停。“小黑`”想亲母马,那不行,骑手们装着很生气地叱斥。

月光如水,马蹄声碎。

过白涛石桥,父亲他们去江边,“小黑”叫唤,母马们‘不听’“小黑”的。“小黑”堵,堵不了,只好跟着去江边。

宋白涛在等着,还有鲜草包谷籽米糠胡豆碗豆。先卸鞍松肚,马们下河洗澡。父亲他们也下河洗澡。邓伯清是旱鸭子,不会水。三堆柴火边,绝大多数要开拔的工作队队员都睡了。

江涛拍岸,水声哗哗,“小黑”嘶呜,母马们沉默。“小黑”不知道,母马们不知道,这是它们一起相处的最后一点点时间了。

“小黑”是65年10月7日晚上9点去世的。火化,在乌江边的青石梁上。时间往前,50年7月2日上午,土匪丘老三被执行枪决,尸体也是火化,也是在这青石梁上。

                             四十五

在区工委二楼的会客厅,还是那張八仙桌,桌上有马灯、手枪、钢笔、卷宗、茶杯。

父亲拍拍卷宗。父亲说,出去走走。

杜冷丁和父亲他们出区工委,过回春巷,上白涛石桥。

桥南侧的哨兵拉枪栓要口令。田地喊明月,哨兵回清风。田地、徐树生过去。父亲和杜冷丁停在桥中间,靠西侧。

银白的大月亮在头顶。

杜冷丁讲“杨公桥行刺案”。

行剌白涛示范区最高军政首长的“杨公桥行刺案”是由陈向南、陈向北、田香香、柳轻扬四人参与,由陈向南具体实施陈向北协助的一场“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比武招亲??

是,确实是比武招亲。

陈向南喜欢田香香,田香香喜欢陈向南。

柳轻扬喜欢田香香,田香香喜欢柳轻扬。

田香香被陈向南亲过了摸过了,陈向南也被田香香亲过了摸过了。

田香香被柳轻扬亲过了摸过了,柳轻扬也被田香香亲过了摸过了。

啥办呢!啥办呢!!自古只有二女嫁一夫,沒二夫娶一女的(此习俗仅限汉地)。啥办呢!!!

一天,也就是“行刺案”发生的前5天。在鹿子岭,在一棵高大的桢楠树下。田香香坐中间,陈向南、柳轻扬坐两边,田香香的右手被陈向南握着(或相反),田香香的左手被柳轻扬握着(或相反)。

哭,田香香哭。哭,陈向南哭,柳轻扬哭。

啥办呢,干脆把田香香劈成两半,给陈向南一半,给柳轻扬一半,这“做法”田香香都说了好几遍了。

啥办?啥办??啥办???

比武招亲。

据三人的交待,这念头,不是那个先说那个后应,是三人同时想到同时喊出来的。

在白涛,在北武陵山区,有过“比武招亲”,发生的次数还不少。这里的“比武招亲”,可不是两个或多个情敌之间的对决。这里的规举有些像王伦时代的水泊梁山,要上山入伙,先得在山下干上一“票”,而且,这“票”要争取干得轰轰烈烈,上山入伙时才有排座上位的资本。

陈向南17岁,柳轻扬大3个月,田香香16岁半。

陈向南、柳轻扬这两个毛头小子,不约而同想到白涛最大的官——我父亲。

兴奋呀,“比武招亲”令三人异常兴奋。先是陈向南和田香香,晚上是柳轻扬和田香香(在青冈坡沒在鹿子岭)。

田香香说(审讯田香香的是严世民的两个部下),田香香说她快把持不住了(审讯者再三追问——日没有日没有。这完全是意淫,你们说我见到严世民那帮手下怎能不生气。),沒,没有,就是沒有。但田香香想有很想有。田香香说,还比啥子武哟,就这样“摸扒滚打”把身子把各人(自己)献出去算了。

陈向南要哥哥们帮忙。陈长顺反对,陈向北有顾虑。陈向南的嘴里手上身上还留着田香香的余香余温。陈向南说你们帮不帮我都要干。

柳轻扬在下鹿子岭时就开始打退堂鼓了。说得轻巧,真真做,比登天还难。不单单是难,还要命,真的要命。柳轻扬这个貌似戏台上張生的小白脸,晚上趴在田香香身上时,嘴壳子还硬(嘴壳子,嘴巴)。柳轻扬“吹”他的计划“实施”他的方案,以手掌做刀手指为棒,弄得田香香直叫唤。

几天,‘风平浪静’。

陈向南不务正业,不,陈向南腰背插柴刀手握锯短了的用青冈木做的锄头把,东游西荡,全神贯注做他的“正业”。柳轻扬像是把“比武招亲”忘了,整天守他家的杂货铺(杂货铺就在区工委隔街的西南边)。田香香依照传说的规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绣着牡丹等着情郎们的消息。

算是天意吧,26日那天,陈向南逮住了机会。那天,陈向南全家去大王村喝亲戚的喜酒(新郎是陈向南的一个表哥)。

乍起的“火风”把婚宴搞得乱糟糟。在乱糟糟中,父亲他们突然出现,父亲送了一块银元做贺礼。坐下来。父亲和新郎新娘的父母喝酒、和几位老人喝酒。

天意,真的是天意。父亲他们不走大路,偏偏向左,下了白涛河。

陈向南拉起陈向北就跑,飞叉叉的跑回屋(飞叉叉,飞奔)。水都沒顾得喝,换衣服,扎腰带,裹头巾,戴掩面帕。陈向南一手捏“锄头把”一手扯陈向北。燃火把,进洞,扑趴筋斗地朝南窜(扑趴筋斗,踉踉跄跄)。到那笼野草莓底下的洞口,够着身子朝底下望。父亲他们正在河里洗澡。

杜冷丁说,田地、徐树生也说。父亲不言语,来回走,拍拍东侧的护栏,拍拍西侧的护栏,望望杨公桥方向,看看闪着银星星的乌江。

杜冷丁说完了,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田地徐树生也说完了,把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了。

父亲问还有沒有话说。三人都沒说的了。父亲说,沒话说了就回去睡觉。

                           四十六

我是在67年的十月知道父亲右眼失明的。应该是在十月下旬,因为等不了多少天就是我7岁的生日。我特別盼着过那个生日。

在那些日子,获得父亲资讯的渠道是丰富的,异常丰富:大标语、大字报、大喇叭广播。还有,还有过去“卑躬屈膝”的那些叔叔阿姨(我人小个矮,他们要找我讲话,只能是卑躬屈膝,现在呢,那些叔叔阿咦高兴时就洗刷我几句,不高兴就踢我两脚或赏我一粑口水)。还有,还有过去体贴入微的那些老师(现在是冷冷冰冰,视而不见,弄得我都不敢举手抢答问题)。还有,还有过去一起打打杀杀的那些玩伴(他们现在也打杀,但就死盯着我,我呢,有自知之明,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有,还有……

就父亲是否真是睁眼瞎是独眼龙,我向母亲求证。母亲说是,母亲说父亲的右眼晴是瞎的是看不见东西。母亲说父亲的眼晴是打土匪时受伤变瞎的。

这样,关于父亲,我又多了点了解:父亲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现在”,父亲还打过棒老二。

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很多的不解或者叫困惑,其中份量最重的一条不解或困惑是:日本鬼子是不是又侵略中国了?国民党还乡团是不是又反攻倒算了?棒老二是不是又开始打家劫舍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很少能见到父亲。就是遇见,父亲总是拐手拐脚鼻青脸肿,顶着一个“阴阳头”(每次,父亲被毒打之后,那些打父亲的总会发‘慈悲’放父亲回家‘修身养息’,因为县委医疗室县医院都拒绝为凤城最大的走资派‘服务’)。

我7岁生日那天,我沒见到父亲,马兰阿姨送来了一碗泡蛋面,我吃一半,“来西”吃一半。直到我离开凤城去外公老家,我都沒见到过父亲。母亲外公说父亲出差了。我不信。现在父亲哪有资格出差,我当然不信。我信外边的“流行语言”,我信父亲己经进监狱当犯人了。

有一天,很冷了。我在后山坡用观音泥做手枪。我己经不上学了,学校沒开除我,是我自己把自己开除的。母亲知道后,母亲哭,只是哭沒动手打。外公说,不上就不上,回骆家坝。马兰阿姨找到我。给我一把糖,马兰阿姨左边脸红肿嘴角流血。抱住我,马兰阿姨哭。我也哭。马兰阿姨说,你老汉是好人,好人,你要相信,永远要相信,你老汉是好人,好人。

在龙溪河边的骆家坝,田地叔叔什么官都不是了、在骆家坝的红卫大队劳动改造,来骆家坝是田地叔叔自己请求的,当然是为了我。我和“来西”很少住外公的老屋,外公是个好裁缝,回老屋了,找他做衣裳的人很多,我俩一般都在陈二爷的磨坊。一天,在磨坊,吃午饭。田地叔叔拿起虎牙嵌包铜虎头,用‘老虎脑壳’敲敲我的额头。田地叔叔说你老汉是老虎,是大老虎。陈二爷说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外公说,管他是不是老虎,我只要他活着。

我在白涛时,第一次听到谈论父亲是在王家岭的大王村。那天,我22岁。前个晚上,我在蛮横梁一带打野兔。打到早上,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刻,早上七点二十三分。野兔装满了猎物袋(此袋是根据陈二爷描述,外公缝制的)。我往回赶(“该亚”不知有多焦急,但她太小,还不能和我一起狩猎)。野兔加装备,少说也有60斤。我在大王村村口、靠崖边的一架石碾子歇息。这石碾很大,像是碾压公路用的。

陆陆续续,围了半圈村里人,有青年中年老年人。

问我是做啥子的。

打野兔。

他们说,打,狠其打,这些毛畜牲不晓得祸害了好多收成(狠其,用力使劲)。

你们也打呀,打这些狗日的毛畜牲。

(我是明知故问。我在22公司保卫处给枪备案时得知,工区及周边区域的禁枪令依然有效。我虽然有执枪证,有市地县三级公安局及体委证明——证明此枪系运动型步枪,执枪者系国家二级射击运动员。但准许我在816工区用枪,多少也有点法外人情——我是保卫处处长副处长儿女们的老师嘛)。

(816工程是绝密级工程,816工区是军事禁区,从工区边界线向东南西北各方向外推5公里,此范围内的地方民间枪械全部收缴)

他们问我是哪里的。

我说了,他们不信。我把工作证给他们,问他们有沒有22公司中学的学生(中学学生太少,这学期开始准许当地的学生入学)。还真有,脆生生的叫我一声李老师。

他们确实有理由不信,我的穿着打扮是:鸭嘴帽,仿麂皮猎装,宽牛皮皮带,右套五只内装弹夹的皮盒,左系1尺2寸的保安刀,绿军裤,绿绑腿,绿解放鞋,左肩斜挎水壶,右肩倒挎步枪,背大帆布地质包。

他们说,(一人说两人附合)他们在白涛见过我。

完全可能。

我要走,他们不让,他们请我吃早饭。

(其实我在横蛮梁下面的公路边吃过了自带的早餐)行呀,但不能白吃,用三只野兔(他们自己去分)换一大土碗的包谷红苕稀饭外加一大撮发臭的老干咸菜。

好吃。我想起在骆家坝的那几年,真的好吃。

他们说,吃一辈子天天吃,看你还说好吃不好吃。还是“嘎嘎”安逸(嘎嘎,肉,特指大肥猪肉)。

田地都到户了,应该好了吧,有肉了吧。

他们说,好点,实事求是说真的好点。实事求是讲,这回分地比上回士改差得远哟,那些人尽得好的,不公哟。说又啷个嘛,敢把老子鸡巴啃了?

他们“忆苦思甜”。听得我赶路的念头都忘了。

他们说,说像气死南瓜样的杜冷丁。说这田那地,说这山那林。说苕种包谷种。对比施肥产量。说“火风”中的那场婚席。说当年的新郎现在的小老头。说小老头死了的两个表弟。说杀人偿命是天理,那没杀死呢,难道也要偿命。说土改队的李队长,说那李队长是笑面虎,那李队长一边跟你划拳喝酒一边下狠手,歹毒真歹毒。说50年那年这家那家添丁增口。说小老头当年那对双包胎肯定是陈向北陈向南转投的胎……

                          四十七

1950年6月26日傍晚,满天红霞。

田香香通过两道警戒线,来到了回龙湾。

田香香说,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事情,还是和白涛那边凶煞煞相连的事情。陈向南冲过来。一身的酒气。陈向南抱住就啃,那劲哟,田香香的胸乳被挤得亲疼(亲疼,很疼)。那嘴巴哟,呜呜呜,气都喘不上来。

——接着说。

田香香说,你干的?陈向南不答。陈向南手一捞、田香香“悬空”了。过晒坝上梯坎跨门槛,嘎吱,门一关。田香香晓得接下来要干啥子了。

——具体说,就是一五一拾、仔仔细细的说。

田香香说,他们呢?他们呢?田香香十指交叉吊紧陈向南的颈子。都醉了,醉了,都睡了。两个搂抱着往后头走,出堂屋穿厨房过猪圈进岩洞,在牛栏边,陈向南放下田香香。

——就是陈向南两个去白涛河边的那处岩洞?

田香香说,不晓得,田香香从不钻洞,田香香不喜欢钻洞。

——你不喜欢钻洞?哼,你喜欢別个钻你的洞,是不是,说。

田香香说,你们要勒个说,就是,就是,啷个嘛,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他钻要他钻,啷个嘛。

——嘴巴还‘狡’呢。你晓不晓得陈向南钻洞做啥子?(狡,強硬倔犟)。

田香香说,不晓得。

——是不是你们三个搞鸡巴啥子“比武招亲”?

田香香说,是。

——“比武招亲”就是对白涛工作队的李队长下手?是不是。

田香香说,是,他们俩个是勒个说的。

——你晓不晓得这是啥后果?

田香香说,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

——是不是你们三个一起干的?

田香香说,你懂不懂“比武招亲”的规举?

——是不是陈向南、柳轻扬两个干的?

田香香说,你不懂我们白涛的规举就莫乱说。別个要笑你的(田香香说完真的笑了笑)。

——好,你懂,就算你懂。接倒起说,在牛圈边,陈向南把你放下了,后来呢?接倒起说(接倒,接着)。

田香香说,两个手牵手往里头走,越走越黑。陈向南背起田香香,上几步,跄几步,下几步,又上几步。陈向南把田香香放下。凉冰冰的篾席,还垫着厚厚软软的草。陈向南划洋火,点油灯。陈向南“垮”田香香衣裳(垮,扒,脱)。田香香要各人脱(田香香穿的是件新衣服,不是土布是洋布,白底小红花的洋布,按照工作队女队员的衬衣样式做的)。田香香一颗一颗解扣子(这扣子不是布条搓成的搭扣,是真正的白色半透明的圆圆的有机玻璃小扣子)。陈向南呆呆的看着。在陈向南背后,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黑洞,洞口的顶上吊着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石柱子。(水,我要喝水。田香香喝了一大搪瓷杯凉开水)。

——这就对了嘛(审讯中的一个指指两边的墙壁),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个小妹崽怕是不明白,就是说,只要你老老实实一五一拾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我们就放了你,还送你回白涛。

田香香说,香香不想回白涛,香香沒脸回白涛。

——也行,和那个叫柳轻扬的,去哪里都行。好啦。接倒说,接倒脱。

田香香说,脱了,都脱了,香香都脱了。

——陈向南呢?

田香香说,陈向南就一件“火把摇裤”(火把摇裤,短裤,短内裤)。

——脱了?你帮他脱的?

田香香说,勒大个人,他各人不会脱呀。

——会,会,当然会。后来,接倒做啥子,莫慌莫急,慢慢说。

田香香说,陈向南上身了。田香香还没把陈向南抱住,陈向南一挺,完了。

——啥子完了?

田香香说,完了就是完了。陈向南弄了田香香一身,粘糊糊的。田香香用束胸的白布擦自已,擦篾席,擦陈向南。田香香擦陈向南时,田香香说真弄了,你真弄了,真是你弄的呀。陈向南说不是“蒸”的,为毕还是“煮”的。一锄把,利麻得很。田香香说都翻天了,好多好多枪好多好多炮,那个李队长要死了,送涪陵了,他们都怪棒老二。陈向南笑,哼两哼,又笑。陈向南说凶噻,香香,我陈向南凶噻。田香香说凶,凶,凶惨了。陈向南说好,好,我是丘老三了。田香香把陈向南拉上身,抱紧,田香香说我不要你是丘老三,你是陈向南。陈向南说陈向南就是丘老三。田香香说別个看倒你没得?陈向南说化了妆,像演戏,我一棒下去,转身就跑,香香,要是慢个半步,我陈向南就鸡儿朝天了(鸡儿朝天,死。源自溺亡的男人仰浮于水面,其阴茎都是挺立的)。陈向南跟倒起就乱揉乱啃,陈向南说香香,你是我的人了。田香香说香香是你的人。陈向香说我要对你好,一辈子。田香香把腿分得更开,田香香说我也是,一辈子。田香香腾出右手去摸那东西,摸着了,捏几捏,握几握,那东西听话,自己又变成大柱子了。田香香把大柱子对准地方……

啊,婆呀,婆呀,陈向南杀了李队长,现在,婆呀,婆呀,现在,陈向南在“杀”香香呀。

                            四十八

盼星星盼月亮,田老太婆终于盼回了田香香。

沒等田老太婆开骂,田香香就瘫软了,有气无力说,婆……婆,啷个是勒个哟……

后来,田老太婆对父亲说,田家的女人都这样,朝她,都要这样“死”一回。田老太婆把父亲当过来人了。父亲半懂不懂的听着(朝,像)。

田老太婆把田香香放在凉板床上。煤油灯下,田香香脸色卡白(卡,惨),嘴唇也沒血色。田老太婆呢,一手是血。

来红了?幺儿,不是刚完几天吗?(来红,来月经。幺儿,老人父母对小孩的爱称)。

水。

一碗红糖热开水,田老太婆先试一口,合适,喂田香香。

幺儿,你冲哪去了哟,棒老二来了,要打仗了,火都烧上房了,你个背时的砍脑壳的幺儿哟。(背时,不听话调皮)

婆……

莫动,我给你弄。

一盆热水,一迭草纸,一方白布,一件小肚兜。

田太老婆给父亲说,造孽哟,造孽哟,我那幺儿造孽哟(造孽,遭罪受苦)。

啷个了?啷个了?你,你,你……

我……我……婆哟,婆……

哪个?是哪个?

……

说呀,是哪个?

陈向南。

回龙湾那个陈三娃?

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老太婆晓得田香香和陈向南好,也晓得田香香和柳轻扬好。田老太婆说,在白涛这不算啥子丟人事,但弄成了这么一副惨样,也,也太……

真的是惨不忍睹,几层草纸,一会就湿透。

田老太婆找来云南白药,先喂田香香那粒“止血救命丹”,接着,把田香香的双腿分得更开,屁股下垫枕头。用一片油光纸,抖出一些白药,摊开,再折折,靠到田香香的“血肉模糊”,从上往下,慢慢抖,慢慢抖。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两次不行,来第三次。

血,终于止住。

田老太婆要去回龙湾,田香香不让,抱住,哭。

女人呀,女人呀,我们这些女人呀。田老太婆给父亲说,多大的苦,多大的罪,只能各人受哟。

父亲给我说,田老太婆了不起,了不起。

田老太婆有两个儿子七个女儿。大的那个儿子(在家排行老三)是田香香的父亲,叫田忠。田忠在淞泸会战时是杨森部20军的一名上尉连长,37年10月21日阵亡。田老太婆的小儿子(在家排行老六),叫田义。田义在长沙会战时是杨汉域部20军一名中尉副连长,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阵亡。42年7月,杨森题词——忠义人家,同月,涪陵专署将田老太婆居住的那条小巷命名为“忠义巷”。

父亲在白涛时,那块“忠义人家”的匾额就悬在田老太婆家的堂屋。

父亲在白涛时,田老太婆的6个女儿都已出嫁(第五个女儿因丘老三逼婚跳乌江自尽了),都没住在白涛。田老太婆的小儿子未婚娶。忠义巷的“忠义人家”就田老太婆和田香香。

我在白涛时,“忠义巷”还在,但老房子己经易主,是一家姓马的在住。白涛人说,田香香失踪没几天,田老太婆也失踪了。是田老太婆的三女儿回白涛处置老房子的。那片匾额,有人说被田老太婆丢进乌江了,有人说被那三女儿带走了,有人说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砸了烧了……

我在白涛时,田香香和肖长江的女儿肖长香不在白涛。每每问起田家的往事,肖长江总是三个字:不晓得。住在破船上的肖长江,有肉就吃,有酒就喝,喝醉了就吐,但肖长江就是不吐露关于田家的半个字。

可以说,田香香是半个孤儿。田香香的父亲牺牲后一年半,田香香的母亲改嫁。田老太婆从奉节县城接回田香香(把原来的田玉贞改名田香香)。当时,田香香还有三个姑姑未嫁,四个女人很快就让田香香忘了自己的母亲(从奉节到白涛后,田香香的母亲也音讯断绝)。这,可能就是田香香在岩洞里被陈向南“刺杀”时、喊叫婆呀,婆呀的原因吧。

田老太婆说娃儿小,都还是些青勾子,你大人大量,队长,你就饶他们这回(青勾子,指屁股还带青色胎记的小孩)。

                           四十九

田地说,看上去父亲有些舍不得,船队都看不到了,父亲还站在乌江边。

田三妹从崖上下来,很快,楠竹筒邦邦邦的乱踫乱响(楠竹筒是装羊奶的容器)。

父亲喊住田三妹。田三妹单薄瘦小。

你的事情孟玉蝉给我说了,离婚是你的意思?拿定主意沒有?

田三妹点头。

写个申请,就是状子,叫孟玉蝉帮你,写好以后……父亲指杜冷丁,交给他,杜副队长,他给你办。

田三妹点头。

树上还有樱桃吧?

田三妹点头。

喂,喂,三妹,哑巴呀。杜冷丁说。

田三妹笑笑,摇着头说,不是。

田三妹,能不能摘几粒,只要一小捧。

田三妹摇头。

那就算了。

不是的,队长,得问我老汉。

好,等会找你老汉。

摘樱桃是为了孙立新。这几年,孙立新也沒这口福。父亲叫杜冷丁去办,要把话给田大壮讲明说透。等会,就是上午,孙立新的夫人要到,老杜,你接待,她叫肖红梅。

晓得了,那间房子是给她定的,她啷个一个长相?

长啷个样?父亲笑笑,说,我也不晓得,重庆妹儿,气质不一般吧,你一眼就能认出的。

旱路?水路?

应该坐滑杆,昨早上严世民请她同行,沒成。老杜呀,不要去工委,就在客店,想吃啥、做啥,尽量满足。晚上,晚上……两点之前,孙立新必须回牢房。另外,志军,设内外两道警卫,内只能到门口,不是在屋里哟。

这个当然,我懂。

大崔,你今天两件事,一是去麦子坪撤人,和道观办个交接,多讲点感谢话,别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父亲推一把崔排长,说,本来可以顺带办樱桃,担心你又要跳河,只好辛苦老杜了。另一件是负责下午6点半开始的山食居的警戒,一个班吧。老杜,你在场,把杨队长也叫上(民兵中队的),还有以前那个肖副警长,他们熟悉人,陌生的、不是白涛的,一律弄出去,我们得防着报私仇。客店、山食居老杜都指挥。

父亲他们上到崖坎。头顶,晴朗无云,阳光照亮整个江面。

父亲转过身看杜冷丁。

杜冷丁皮笑肉不笑,嘿嘿两声,说,明天上午的事,你也指示指示。

都是老鲫壳,到时候还担心手忙脚乱?父亲说。(老鲫壳,大鲫鱼,此处指办事老练)。

我是说,说那件事……那件事。

老杜,嘴巴说算不算?

那是,那是。杜冷丁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子了。

父亲他们向右。在山食居后门,李桃在刷牙,李桃举着牙刷摇晃、鼓起腮帮子笑。

接着,遇上“蒋门神”的三个儿子。三个都“光巴挺冬”,大儿子扛四只羊,左肩两只右肩两只,羊都剖了肚褪了毛,湿淋淋的。另两儿子抬着半扇去皮的“黄牛”,牛头沒去皮,搭拉着的舌头有尺多长(光巴挺冬,赤膊光身)。

父亲叫田地去山食居,问问王八师傅,若牛头皮和舌头沒别的用途,就请王八师傅做一道“夫妻肺片”,晚饭时送到白涛小学。

继续朝前。

父亲看到了老虎皮,就是那只大老虎的皮。

老虎皮被紧绷着,头、四肢、尾巴都被绷得平平展展的。

青砖砌成的戏台不太高,大致就到父亲的胸膛。父亲伸手上去,摸摸、捏捏、扯扯。虎皮潮湿,有点毛臭。

肖皮从虎尾巴的上边露出脸,笑。

肖师傅,这是做啥子?父亲问。

晒毛刮板。

这不算熟皮吧?

早,还有七道活路(活路,工序)。

王七的脸从“虎脸”上边露出来,王七瞪着一对“牛眼晴”。

七师傳也在,谢谢你呀,七师傅。

还想做啥子?

不做啥子,看看。父亲笑笑,退几步。

一张老虎皮,一张笑脸,另一张在生气。父亲又笑笑。

在畜牲寄养站,被“火风”掀掉的屋顶都盖好了。牛羊都出去采青了,只剩几匹骡马。

“小黑”记仇呢,冲着父亲他们嗞牙咧嘴刨地蹶蹄。挨了宋白涛几下,“小黑”不屈服。田地喂一捧包谷,徐树生捧一捧胡豆,“小黑”吃归吃,气仍气。宋白涛给“小黑”梳毛刷背,一边做“思想工作”,不一会,“小黑”的阴茎软搭了收缩了看不见了。

父亲他们上到石板路,遇上从东街口出来的田老太婆。

田老太婆土布白衣,撑着棕色的油纸伞。

早啊,田老太太。

不早啰,找你都找了好几圈啰。

对不起,对不起,你带个话,我不就登门领教了?

不客套了,开门见山,队长,找你是为了我那幺娃儿。

阳光強烈,浓浓的桐油气(油纸伞挥发的),父亲和田老太婆,后面跟着田地和徐树生,一起去白涛区工委。

在区工委二楼的会客厅。

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香香不说话则罢,一张嘴、就像是在放“连珠炮”。

过去,田老太婆听到的是只言片语,现在是田香香完完整整的情史。

不忍心,不忍心喊醒幺儿,队长,我让她说,让她说。

田香香说呀...说。

天上只剩最后的一抹晚霞,星星们一眨也不眨……陈向南要送,要背田香香回白涛。田香香不让,坚决不让。

拂过片片荷叶,清凉不能冲抵火辣辣的疼。想喝水,田里的浮萍飘散又聚合。一步挨一步,裤子都湿了,身子好沉重……

婆呀,婆,面前还有懒人坡哟。

队长,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哟。

田老太婆给了田香香一巴掌。

田香香沒捂脸,沒哭,沒叫喊,只是亮晶晶的把田老太婆瞪着。

田老太婆又是一巴掌。

田香香垂下眼,睫毛像弯弯的黑月亮。田香香慢慢的低头,发辨滑落,田香香把“自己”埋在了两腿之间。

田老太婆骂开了,先大声,关上窗板,再低声,再细声……

骂有啥用,事情都出了,队长,还有啥子用。

有用,田香香抬头露脸。婆,我要洗头。

田香香知错了,但嘴上不说,田香香认错就是这样拐弯抹角。

脱了白底小红花的衬衣,田香香挪移转身,慢慢躺下。

疼。

活该。

不了,再也不了。田香香的双脚搁上窗台,腿大开着。

像啥样,放下来,放下来。

疼。

活该。

黑瀑布一样的长发。

就像两年后,白涛人常常在黄昏时分看到的那样——田香香横陈在船板,黑发垂落在乌江。田香香白净的小腿或交叉赤脚蹬着挂有马灯的桅杆或一伸一曲两膝时不时的挨挨擦擦。田香香在肖长江的撩水声中、哼唱着谁也听不清的调调。

在那个晚上,田香香没哼调调。田老太婆撩水淋水、撩水淋水,田老太婆不停的说。在那个晚上,洗干净了田香香的头发,田老太婆还洗田香香的身子。

疼。

洗干净就不疼了。

婆,我肚皮会大吗?

不会。

会生小娃娃吗?

不会。

婆,婆。

说不会就不会。

为啥?这么疼还不会?

不会。

为啥?我想生个小香香,婆,叫婆老祖祖。

发梦癫。

为啥子?为啥子?

沒到时候。

擦干田香香的身体,再抖撒云南白药,喂半碗红糖热开水,盖一床薄被。

田香香合上眼晴,轻轻的、长长的一声叹息。

锁上房门,田老太婆习惯性的抬头望天,天是暗红的,田老太婆的心悬起来。

暗红的天,长长的、在流淌。

难道是棒老二,清风哑静的?要不然是山火。那年麦子坪、也是“火风”过后,映红了天。是不是红月亮?有一回月亮红,白涛几十个人拉肚子拉得脱了肛。

在大晒场,田老太婆还仰望着。暗红的天像大盆的血,随时都可能泼下来。田老太婆越来越慌,完了,这血光之灾,怕是躲不脱了。

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老太婆那天半夜就想来交待。

田老太婆在山食居后门外撞上了杜冷丁,差点,杜冷丁从门口冲下来,就差一点点。杜冷丁告诉田老太婆,父亲沒大碍,养几天就回来。

队长哟,队长,我是想到我那沒爹沒妈的幺儿哟。

田老太婆绕了一大圈,在区工委的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回屋。

田香香睡着了,被子也掀开了。田香香光溜溜的,腿張得大大的,没干透的头发垂到了地上。

田老太婆和父亲谈了两个多小时。几乎都是田老太婆说,父亲听。期间,移了一次方桌(为躲开穿过亮瓦的阳光)。期间,喝了三壶下关沱茶。期间,杜冷丁来过一次,杜冷丁呈上“报告”,父亲在“报告”上批文。其中,对“杨公桥行剌案”,父亲的批文是:准予执行,时间:1950年7月2日上午9时30分,李康。

父亲用的还是那支派克钢笔,这笔是父亲的大哥在父亲考上巴县农校时送给父亲的。

会客厅的那盆春兰己经移到了南窗前。

34年后的1984年6月,孟玉蝉在南窗前修剪春兰已经枯萎了的花茎。

孟玉蝉说你老汉呀,叫我啷个说呢?

                               五十

中午,吃午饭。在区工委一楼西侧的大屋(徐庆余一家三口曾进去过的那间),四十几个工作队队员围坐在六张大方桌。热气腾腾,还沒动筷就直冒汗。

父亲和排以上的干部们端着满满饭菜的大土碗出门,在后天井的南侧,或坐或蹲或站,边吃边说。

杜冷丁说,肖红梅庄严肃穆、冷若冰霜,进了屋也不搭理,只是抽烟。

张志军说,孙立新进门后,门都还没关,肖红梅就哭了,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孙立新的说话声。

张志军说,后来楼下“干架”,河翻水浪的。丘老三的婆娘们娃儿们,一些要弄回赵家湾(赵家湾是丘老三头房赵淑敏的家),另一些遵照丘老三的遗愿要“火化”。“土葬”派和“火化”派就在旅店外边争吵动手,像是一大群猫狗在打群架。负责维持秩序的战士们背身向外,执枪,笑眯眯的。围观的人多,差点有人挤下井了。

张志军说,其实打得也沒多凶,都哭哭泣泣的,推推揉揉不是真打。

张志军说,孙立新、肖红梅也出来了。在楼上的栏杆边。孙立新一身白素肖红梅是粉色旗袍。肖红梅捧着装樱桃的小竹篮,孙立新喂肖红梅一颗自己吃一颗,又喂一颗又自己吃一颗。

张志军说,丘老三的婆娘们娃儿们,还有楼上那俩个。那副样子,他张志军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杜冷丁说,孙立新俩口子的中午饭都是素。三菜一汤:凉拌石苔菌、清烩鸡枞、油闷松菌和酸箩卜香菇汤外加豆子坪出的香米饭。

杜冷丁说,丘老三的“最后的晚餐”是王八师傅去跟丘老三商量的。全是荤,牛羊野猪野兔四种食材,做成14道菜。八师傅说是北武陵的规举,生前尽“死”,死后尽“生”,算是视死如归。

孟玉蝉进来。棕竭色灯心绒马裤,白衬衣,还是锃亮美式野战靴,甩着一根黑的细皮鞭。

杜冷丁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不吃。孟玉蝉转向父亲,说,晚上不是请客吗?我去山食居看看有啥给病号吃的,队长,白涛要翻天啰。

啥个讲?杜冷丁问。

热闹呀,过大大的年哟。

红白都是喜嘛。父亲说。

也是,一个大区长一个大土匪,还有,还有……孟玉蝉扬扬皮鞭,说,走了,小黑还等倒了。

“小黑”像是听到了似的,一声嘶呜,引起一阵回音。

父亲又去舀了半碗老南瓜。父亲边吃边说,今天第一要务就是安全,重点是三处,旅店、山食居和这里。明上午的事今天得准备好,老杜是总负责,我当甩手掌柜。今下午我在小王村大王村,估计明上午也在。你们有啥子意见沒有?

没得沒得,这等小事,闲倒眼晴都弄得巴实(巴实,妥当)。

父亲说,刚才志军说到心情。也就是情感,想来大家都晓得,所以回避回避,希望你们能理解。

理解,理解,理解……

父亲说,这么五件事,一是布告明早八点张贴,同时通知家属。二是不打脑壳打心脏,只一枪,一枪,执行的同志得选好。三是老杜和孙立新肖红梅商议如何善后,还有丘茂山是火化或是运走,也要定下来。志军帮陈家善后,还是那句话,多些人情味。四是明上午12点之前,全部撤出小学,住怎么安排,你们商量。五是明下午两点开大会,说划成分搞土改,今天要通知各乡各村的头头们。

饭后,父亲等电话,边看杜冷丁的下阶段工作计划。看完了,电话还没来。

父亲他们走到东街口时,杜冷丁追出来。杜冷丁说邓伯清他们已经安全抵达,只是一匹马的腿折了,迟迟沒电话,是忙起来邓伯清就忘了。

父亲说这个邓伯清。

“文革”期间,有许多揭发父亲的文字材料。有几份是邓伯清的,其中之一是揭发父亲不仅革命意志衰退,简直就是变质变节,居然对敌人心慈手软,和伪区长大土匪讲友谊谈感情。其目的是为了在美帝国主义台湾蒋介石反攻大陆时,好邀功请赏。这些“揭发”说的就是白涛工作队处决孙立新、丘茂山、陈向南、陈向北这件事。

                            五十一

田地说,父亲还惦记着。在去大王村的路上,父亲说起了朝鲜战事。田地问邓伯清马兰他们会不会北上参战。父亲说但愿不会,现在真不是再打仗的时候,要建设建设建设。

父亲在白涛的时候,小王村很小,就7、8户人家,一户专事祠堂事务,其他的耕田种地。王家祠堂是榫卯结构的木头单坡顶平房,这种样式的房子在川东地区是极少见到的。房顶的高椽和底下的大门都朝东,16根楠木立柱、围柏木板墙,房内面积有160多平米。祠堂外是200来平米、石板铺成的晒坝。可以想像,举行祭祖祈福时的气势。晒坝外有3、4亩水田。小王村自古就缺水,水是从白涛河大坎处沿峭壁用楠竹筒引下来的。其他的地都是梯田旱地,在旧官道的石坎下,一直到回龙湾陈庆余家的竹林边。从官道往下看,季节时候不同,那些地像是一条条或绿或黄的涎巴虫(蛤蝓)。

董亲山说,祠堂建在小王村是有由来有说法的。董亲山说小王村是王氏家族发迹的地方。

传说在宋末元初。被蒙古军队围困几十年的宋军合川钓鱼城陷落后不久,白涛来了王姓的三兄弟。他们用5两银子从丘家祖上那里买下了现在小王村的那片岭间凹地。三兄弟伐木开荒,弄出了7、8亩田地,搭起一棚草屋,以此安生立命。

董亲山说,丘家祖上把王氏三兄弟安置在那处地方是有用意的。在当时,白涛为四大家族掌控:孟家,丘家,李家和乌江西岸的田家。现在的大王村那时叫孟家寨,就是孟知了孟玉蝉的祖宗地,孟家寨的势力范围:东到横蛮岭西至小王村边北过鹿子岭南以白涛河南岸为界。孟家寨当时最強盛是老大。这样安置王氏三兄弟,是希望能抵消一些孟家寨的势头。

小王村那地方不但土地薄瘦,更要命的是缺水。王氏兄弟想从白涛河引水,但水头需在大坎下的那处水潭。那是孟家寨的。孟家寨不许,说走了寨子的命脉破了寨子的风水。王氏兄弟苦熬了三年,沒別的法子了,只能上门做了孟家寨的女婿。

从此,经代代的繁育生殖。孟家寨的孟氏人丁越来越少,而王姓的却越来越多。到清朝,大约在杨公桥修建的前后,孟家寨改名大王村,小王村建起王家祠堂。那仅存的十几户孟氏人家搬到了李子坝(包括孟氏姐妹这一支)。

我在白涛的时候,小王村是22公司第四住宿区,王家祠堂被改造成食堂伙食团,完全没了过去祠堂里的陈设。祠堂外的石坝还在,是篮球排球场,水田都铺成了水泥地,供停车堆设备。祠堂对面的坡上,是7排干打垒墙、铁皮石棉瓦顶的平房。坡顶上是石砌的贮水池。南临白涛河的峭壁上搭建了可并行两人的之字形铁梯,方便人们去河对岸的地下工厂也方便浣衣游泳。

大王村没什么变。只是寨门拆了,长条石砌成的寨墙基本完好,连墙上的箭堞也在。182县道在北侧顺岭直下,在要到第四住宿区时有一小弯,弯向北。在弯顶处有一支路,可行车。支路向北,尽头是烈士陵园,埋着67位在建设816工程中牺牲的解放军军人。坟墓都向西。这支路也是816工区东界的一段,路西是漫漫的茅草。东侧,有杂树林竹林,有旱地水田。靠岭,有大片的坟堆,这是王氏宗族的祖坟地,坟墓座座齐齐的全部朝北。

田地说,父亲他们离开大王村时已是黄昏,每个人都被落日抹上了金黄。一大群大王村的男人们相拥相送,一直到父亲他们下了旧官道、钻进那片孟氏姐妹作陪嫁的松林。

大小王村的村民遵循古训,老早就实行了抑富扶贫的均田制。比孙中山的旧民主主义早了好几百年。大小王村还有一块公产,12亩最好的田地,专供赡养孤寡祠堂事宜及公共设施和交纳赋税。可以说这里用不着搞什么土改。

董若水说,那坡松林有八十多年了,算老林子了。是孟知了、孟玉蝉的爷爷出生时种下的。都是华南松,棵棵粗壮挺直。林下覆盖绿蕨菖蒲杜鹃茅草,葛滕缠绕 。一进林子,是特别浓郁的芳香,想来一定还有众多的蘑菇和兰草。

父亲他们没深入,为避蛇,择路上到坡脊。

武陵山区的五步蛇是非常厉害的,剧毒。但这样的松林不是五步蛇的栖息地,父亲他们多虑了。五步蛇学名尖吻蝮,古称巴,由此逐渐演化为巴地(尖吻蝮分布地域),巴族(在巴地居住生息的族群),巴国(巴人创建的国家)。

父亲他们不知道,我也没告诉过他们。这片松林在51年的9月、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孟知了、孟玉蝉把它们全都捐献给了国家。当时杜冷丁是白涛示范区的区长。这事,是我在问起林子是啥时候砍沒的时,董若水告诉的,原先我还以为是因为816工程。

父亲他们在松林边向北走。徐树生在前打草惊蛇,父亲居中,田地殿后。父亲说,眼皮底下就有这么好的典型,这个孙立新,还读什么《消失的地平线》。田地不明白,没搭腔。父亲问田地,对大小王村的情况怎样看。田地明白了,田地说好呀好呀,有些像陶渊明的什么桃花源呢。田地喊徐树生,田地说要是徐树生老家大别山也都像这样,徐树生肯定不会参加革命。徐树生呸一声,说田地是落后分子。父亲问发现啥子问题没有。田地说沒有。父亲要田地想。田地就想,一直想到了鹿子岭,田地还是沒想出来。

从鹿子岭向南望,金字山的顶峰被余晖映染,金灿灿的,再高处,金色的云朵向东飘移。

父亲他们来到一棵高大的桢楠树下(孟玉蝉说整个鹿子岭就那根楠木树)。坐在田香香、陈向南、柳轻扬曾躺坐过的地方,一直坐到整个金字山都变成蓝黑。

父亲说,大小王村确实好,但有一个大问题,这问题是啥子呢,这问题是宗族关系宗法思想,这点,必需改造。

我在白涛的时候,从金字山山颠的猫儿石俯瞰。整个近10平方千米的816工区像一枚被遗弃在青山中的巨卵。西南部圆大、东北部瘦长。这巨卵枯黄,散布大小不一或聚集或分散的黑斑绿斑灰白斑,有或曲或直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条条裂纹。

破落,衰败,要死不活。

区内没几种野生动物。偶尔从大水坑传来几声蛙叫。偶尔有一两只白鹭在水边蹑爪缩头。偶尔在深夜的人声犬吠中野猪马鹿山羊麂子被追进工区。偶尔有几只十几只鹞鹰在空中打转,它们越旋越高,最后“溶化”在深蓝里……有只大黑乌鸦哭叫着,从东往西飞。

有一次,我和“该亚”从鹿子岭回红砖楼。在曾经有过一棵高大桢楠树的地方,我唱起了一首童谣。

童谣的歌词是这样的:是谁破坏了庄稼 ,蚂蚱, 为什么不抓住它, 蹦了, 因为它长了两条腿还有一对翅膀……

沿着石梯坎,我边走边唱,不停的重复,“该亚”用悠长的嗥声响应。

父亲他们也是沿这道石梯坎下鹿子岭的。他们没有下到底,途中,他们向右,踩上了一道横向的石板路。石板路平缓下斜,最后到达懒人坡的顶点、正对白涛小学的校门口。

孟玉蝉说,那天晚上是父亲和孟玉蝉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沒过几天,父亲就离开了白涛。孟玉蝉记错了。父亲是在那个月的月底走的,相隔二十七、八天呢。

1969年的10月,孟玉蝉去涪陵递交一份申诉,是关于孟云波在涪陵的一栋房产。这申诉需杜冷丁的证明。孟玉蝉辗转复辗转,终于在一处饲养场找到了正在喂猪的杜冷丁。孟玉蝉问起父亲。杜冷丁说父亲还活着,给孟玉蝉讲了他所知道的情况。孟玉蝉要去凤城探监,杜冷丁说去不得去不得,现在的人想像力丰富。孟玉蝉说不怕想像丰富。杜冷丁说晓得晓得,你孟玉蝉我还不晓得,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去,好,又是一阵污泥浊水,遭罪的肯定还是李康,你娃肯定也跑不脱。孟玉蝉说这世道真它妈的烂,烂得像长梅毒大疮的烂鸡巴。杜冷丁第一次听到孟玉蝉爆粗口,笑。孟玉蝉说十几二十年不见,杜冷丁都成小老头了,杜冷丁的笑还是那么难看。

84年的春节,我和“该亚”没回凤城。腊月三十晚上在山食居。席间,孟玉蝉说撇开那件事,就是报私仇泄私愤杀陈向南、陈向北,你老汉做的其他事情都该表扬。董若水说用得着你表扬。孟玉蝉说当然,XⅩ党是不是为人民服务?XX党做的事该不该由人民来评判?我是不是人民的一员?

在50年7月1日的晚上。田地说,父亲那晚上的话特別多。父亲讲日本,讲美国,讲德国,讲苏联,讲一次二次世界大战,讲中国,讲毛ⅩX刘ⅩX邓XX陈XX,讲黄河黃泛区,讲大别山,讲横渡长江,讲国Ⅹ党为什么必然灭亡、共ⅩX为什么一定胜利……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不圆,但明亮。

                           五十二

50年7月2日,父亲一大早就到了白涛河。

徐树生说是钻洞过去的。

钻洞!钻那处洞?

徐树生说就是陈家背后的那处洞。

啥子?马上就要枪毙陈向南、陈向北,难道父亲是要亲自去向陈庆余他们宣布?

哪里。田地说多大点事,用得着吗。王志军他们去回龙湾办那事,我们伙起一起走。

父亲啷个想起要这样去白涛河?

我们怎么知道。田地说喊走就走,不该问的不问。就是,徐树生说我们啷个晓得你老汉是啷个想的嘛。田地说话还有山西腔,徐树生是完全川化了。

我想,父亲是不是想去看看陈向南、陈向北的父母兄长。

一路上,田地、徐树生、王志军他们说说笑笑。父亲沒参与,但也沒制止。

陈家的房顶青烟缕缕,晒坝上有鸡有鸭,一只黃狗叫了两声呜咽着跑了。

门是王志军叫开的。门一开,陈王氏啊地一声,直往后退,撞上八仙桌晃倒了桌后供台上的香炉。

明了了身份,王志军叫陈庆余。陈王氏说割猪草去了。王志叫陈王氏去喊。陈王氏喊大娃大娃,边喊边往右溜进了厢房。

在陈王氏“大娃大娃”的喊叫中,父亲进了陈家堂屋,沒停顿,跟着徐树生,穿后屋、厨房、过猪圈进了洞口。

我是学地理专业的。在学校时沒少钻洞,特別是参加全国的国土资源普查——喀斯特溶洞火山岩熔洞,岷山深处的沙岩岩洞贡嘎山东坡海螺沟的冰洞。还有人防设施的防空洞,放置死人棺材的“生机”洞……等等。凭几种简单的工具像罗盘、量绳,就能比较正确地描绘出洞穴的概况。

王家岭底下溶洞众多,上下相连左右相通。陈家背后的洞口已经炸塌封堵,但田香香献身的那处洞厅还在。洞的东北岩壁下有一块似床的石台。田香香越过陈向南望见的两只黑眼晴,实际上是由一根宽厚的钟乳石柱与岩壁组成的两个洞门。进去,是一稍小的洞厅,南壁有两洞口。从左侧稍大的洞口进,洞逐渐变小,最窄段约有3米,只能爬行。过后,洞越来越大,顶有天光透进。在洞顶垮塌的乱石间进50余米,是一约100平米的陷坑。坑高约3米,可上下,底是淤泥,坑壁上有七处洞口,坑缘上的岩壁有3洞口。沿坑缘挪步到南岩壁,爬进居中的那洞口。洞内可直身,进25余米,左壁有向东的平行洞。又约7米,又有。再约10米,右壁有向西的下行洞,洞里有细徵水声。沿原洞前进,缓慢下行30余米,一竖斜洞,高约2米,攀援下至洞底,有东北,西北和西南向三洞。取西南洞,弯腰行20余米,前有水声,再行,水声渐大。在10余米处,折向南,水声轰鸣水汽扑面。前有一东西向亮白的大裂缝,水从亮白下涌出,跌进右侧的岩洞。

前进,我看到了白涛河南岸的光裸石灰岩板岩。父亲看到的是白涛河南岸的苍松翠柏。

田地说,父亲在那处水潭里游过几次,但7月2日那次游泳,是父亲游的最后一次。

我是1982年8月2日到白涛的。4日那天傍晚,我第一次在那水潭里游泳。算一算,距父亲最后一次在那里游泳相隔了32年又三十余天。水潭有变化,但依旧是一潭好水,碧绿,透明,柔滑,洁净,

大水潭长约50米,东在小坎的岩壁下,西是长满女人长发样青苔的石滩。虽然南岸筑了公路北岸沿峭壁垒了水渠,但水潭还是有近13米宽。从小坎下来的水不能叫瀑布,水贴着岩壁滑入水潭,水小时,水潭只有些微的涟漪。小坎的右侧(北岸)是前述的那处洞口。洞口前有一4平米左右的平台。引水渠堤坝垒到了平台的旁边,堤坝和岩壁间汇成了20多平米的小水潭。小水潭的水是在小坎上流进溶洞,再从洞底涌冒出来的。这水不仅供发电(发电站在过去的杨公桥上溯约100米处),还用水泵抽提升40多米、供第四住宿区用水。小水潭水浅,沒过1米5,大水潭水深,都深,过了3米。小水潭位置高,水大时,水漫过堤坝,白花花的,像是大水潭竖起了一面有灰黑横向条纹的小帆。

我想,父亲的那个早上是安静的。必要的交谈轻声细语,飞溅的水声也沒有惊扰飞禽走兽们的作息——猫头鹰临睡前的哈哈,山羊、马鹿竖着耳朵饮水,吾鼠(飞鼠)在峭壁的洞穴小憩,斑鸠咕咕,野鸡咯咯,小山雀啁啾,只是潭里的白鲦鲫鱼鲤鱼鲶鱼有些困惑,大鲵(娃娃鱼)也停止了婴儿般的啼哭。

阳光还沒有照进白涛河谷。

凉风习习。

我想,在那个早上,父亲在大水潭里,父亲图的就是安静、干净。

早上过去是上午。

我问田地问徐树生。

他们说没听见,真的没听见,哄你做啥子嘛,没听见就是沒听见。

父亲呢?

太阳照着,父亲不快不慢地游着,自由游。屁股白亮亮的,像水花一样白。

我又问。

田地说,都这样。

徐树生说,光胯叮当安逸。徐树生凑到我耳边,瞄着田地,悄悄说他都沒啥子,我们就更没得啥子(光胯叮当,赤身裸体)。

我和父亲同游过很多次,在长江嘉陵江龙溪河、在五华湖三条沟水库狮子滩。每次,父亲都穿裤子,或内裤或游泳裤。难道50年代的解放军指战员游泳不穿裤子?难道父亲真的是觉得“光胯叮当”安逸?

衣物枪械都在南岸的一块不太倾斜的板石上。田地、徐树生也都光着身子。光影斑驳。田地警戒南方东方,徐树生警戒北方西方。

林间的黑八哥闹喳喳。

我见过枪毙人,三次。在凤城有一处地方叫三岔口。凤城人吵架时常冒出一句话来咒对方——你娃三岔口挺尸。(或收尸,这得看咒的是前辈平辈后辈及具体内容。)三岔口是处决犯人的地方。

解放牌卡车一停(有一次是南京产的喀斯车)。车的后厢板一放。犯人被拖拉下车。接着又拖拉进路边的荒草地。一丟,一提,若犯人沒成跪姿,有人就往犯人的腿后弯一踢。犯人跪着。一人拔去插在犯人背上的长条木牌(木牌上写着什么什么犯某某某,打红叉)。一人握着56式半自动步枪边走近边抬起枪口,枪口快顶着犯人的后脑勺——蓝烟一闪,圆团状,同时,爆破声、犯人和围观者都浑身一震、犯人的脑组织鲜血喷射。

大水潭距白涛石桥有3千多米。大水潭低洼又有王家岭阻挡,声音又是直线传播不会拐弯。况且行刑的用枪是美式加兰德半自动步枪,声音较小,不像日本的三八大盖、英制李.思菲尔德步枪。所以田地徐树生没听到枪声是完全正常的。

其实,在7月2日9点30分,田地、徐树生根本就沒把枪声当一回事。他俩无所谓、不在乎。

父亲呢?

父亲游泳。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九天。我要返回海南。行前,和田地、徐树生喝酒。喝到兴头,我想说说父亲在弥留之际他看到的影像。想想,算了,没说。冤有头债有主,田地、徐树生都这么大把岁数了,何必呢。

父亲是1991年7月6日23时56分去世的,杜冷丁在两个多月后,田地是92年的5月。徐树生没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徐树生的三儿子是我的属下,我随时都能得到他的消息。

回到7月2日那天的那个上午。

父亲竖直身体。父亲问几点了?田地对着那块英纳格手表大声说10点差5分。父亲喊一声起。

田地说,从来沒在大白天工作时间看见父亲这般着装——白背心,黄军裤,黑色美式战靴,背心不束进裤腰。父亲左手臂搭黃军上衣,手拎黄军帽,右手握武装带,手枪盒子弹盒就那样歪几几的悬吊着。

父亲跨下板石,徐树生赶紧跑到前头。

到父亲他们上一次洗澡的小水潭上边,田地从父亲那里拿过武装带(顺带手枪子弹盒)。父亲笑了笑。

一踏上风雨亭,徐树生就嘘一声,同时拉栓上膛举枪,徐树生憋着嗓子说有情况。

有人,杨公桥的北桥头有人。

徐树生先过去。

风雨亭里。田地把自己的驳壳枪往父亲手里塞。父亲甩手,田地又塞父亲的“勃郎宁”。父亲转过身把田地瞪着。田地笑了笑。

徐树生回头看了看,下桥,朝蹲着的那人走去。崖边有小權丛遮掩,看不明了。徐树生向左,上梯坎,到顶。在核桃树背后又向右,一直到那丛野山莓。返回。从那条小路下,到那人跟前。俯身,直身。徐树生上桥,招招手。

过桥,父亲在前,田地在后。

                          五十三

田地说,父亲走下北桥头时,那人起立转身。一个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老头眼晴亮,缺了门牙。这人不住在白涛,曾在赶场天见过。

迎着父亲,白胡子老头说迟了,迟了,赶不上了。

是吗?赶不上。父亲说,那就不赶了。

白胡子老头手里拧着一团灰白布。

老人家,在这里做啥子呢?

收拾,收拾。白胡子老头边说边侧身。在他的背后有两木桶,一大一小。桶边站着两尊石像,一高一矮。高的是土地爷,没了脑袋,矮的是土地婆,笑眯眯的。

哦,就是,就是。父亲说。

啥子都毁得。白胡子老汉拽弹着灰白布,说,土地毁不得哟。

父亲指着,你是说它?

还有哪样,不是一回事?

嗯,父亲微微点头,可以勒个说,算是一回事。

父亲蹲下,左看看右看看,说,我的过错。父亲指着,又说,这,这个的呢?

白胡子老头从桶中的清水里捞出土地爷的头。

老人家,是不是可以重新请一尊,这事我来办。

那当然好哟,只不过现在也缺不得,缺不得,没他们看倒要出事情。

那现在做啥子。父亲笑,才不会出事情呢?

斗上去呀。白胡子老头捧着土地爷脑袋往前指,弄起来呀。

要得。

田地要徐树生上手,徐树生不干。父亲请,徐树生晃头晃得更凶。徐树生堵着陈向南扑出来的那处路口、端着上膛的“汤姆森”。

父亲和田地清洗土地庙的石底座石墙板石顶盖,先用茅草搓再用徐树生的白毛巾擦。遵照白胡子老头的指示,把一道道石槽一条条石榫都打整得特别干净。接着,白胡子老头把石灰和糯米糍粑调成的灰浆倒进石槽。父亲和田地安装东西北三面墙板。白胡子老头又把灰浆倒进墙板顶端的石槽。父亲和田地再把顶盖搁移到位。

好,土地夫妻的庙堂复原了。

白胡子老头原想先请土地爷,又担心粘上去的脑袋不牢固(土地爷像是戴了条白玉的项链),只好不情愿的先把土地婆弄回屋。

杜冷丁他们来了。杜冷丁笑得嘴巴又咧到了耳根子,杜冷丁说猜你们就在这凼。父亲请杜冷丁欣赏土地庙。杜冷丁不理会,凑在父亲耳边说都妥了都弄巴实了。父亲问走了?杜冷丁说走了,严处长准备了小火轮,洪江一到就马上转船接倒走。父亲问烧了?杜冷丁说烧了。父亲问要多久?杜冷丁说头一回遇到,说不清楚,只不过火大得不得了。父亲问回龙湾呢?杜冷丁说志军守着,你放一百个心。

父亲问吹啥子风?田地说南风。父亲问过一阵呢?田地说肯定还是南风。父亲说南风好。

杜冷丁掏出一本书,是孙立新的费孝通写的那本书。扉页上写:老乡留存 孙立新 民国三十九年7月2日晨。这个孙立新。父亲把书还给杜冷丁,父亲说你先看,好看我再看。

白胡子老头小心翼翼请土地爷。父亲要杜冷丁找个好石匠,照样刻一尊。杜冷丁吱吱呜呜。父亲说XX党人最敬重土地。杜冷丁说你这样说,我照办就是。

父亲叫田地去山食居弄几个菜。父亲要在杨公桥北桥头请白胡子老头。父亲扎咐田地,送饭菜时要走里街。(扎咐,強调)

在回海南的飞机上,我做了个梦。

梦中,殡仪馆那间停放父亲的白净房间。父亲不在。我和一个人在对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肯定是人,一个很老的男人。我说照你这么说,应该在3号或者4号,为啥是6号呢。那声音说爬山涉水,昼伏夜行,他们又不懂得坐轮船。我就计算乘船从白涛回凤城需要的时间,白涛到涪陵两个半小时,涪陵到凤城是多少想不起来,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急,我就被急醒了。这时,空姐说飞机遇上气流,卫生间暂时关闭,请大家在座位上座好,系好安全带。

我感到是有些颠簸。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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