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4-22 00: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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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3月我回凤城工作。很偶然,我读到了一本日记。日记是一个叫田元的男人的,记述了他自己从1975年正月初八到1984年腊月二十七发生的事情。

我翻看了二十几页,发现自己认识这个叫田元的男人。

75年时,我家还养得有兔子,每天都要打兔草,在滩子崖瀑布两边的山坡,我时常撞见这个男人。每次,他总要翻我的背蒌,查看有没有偷摘桑叶。他不凶恶,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也不在乎。

他一头卷曲的乱头发,黑框眼镜,高鼻梁,小嘴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老是一件洗白了的旧蓝其卡布的中山服,围一条蓝布的围腰。

从日记里得知,这个叫田元的男人当时是蚕桑社的副主任。

田元的日记主要是两部分内容,一部分说工作,另一部分谈情事。我对他的工作没兴趣,哪怕他当了凤城农业局的副局长、最后死在了任上,我还是没兴趣。他的谈情说爱,我倒是可以在这里说说。

日记里都是我、我、我们、我们,第一人称。这里都换成第三人称。

                                 一

在80年以前,滩子崖瀑布总的说是清亮干净的,水量时大时小,总有股土地树木花草稻谷蔬菜味,这味在春夏秋浓郁、冬天寡淡。

在滩子崖两边,右边到白虎头饲养场的围墙,左边到八角井,山坡上全都是桑树。这话太绝对,其中也夹杂有这一棵那一棵的黄桷树杨槐树枸树和七杂八杂的權丛。桑树可能是受瀑布水汽的滋润,长得都茂盛。听说它们是湖桑,不是草桑,叶子光亮阔大又肥又厚。

在滩子崖瀑布的左边,不到100米有栋大房子,砖墙瓦顶,是蚕房。这蚕房黑黢黢的很剌眼,从崖上望下去,就像一口大棺材。

大棺材?这感觉不是我在杜撰瞎说,是田元的第一印象。为啥田元会有这么个不祥的印象?莫乱猜,很好理解的,在田元过去住的房间里搁得有一副黑漆棺材,这棺材和田元一起“生活”了18年。

75年的正月初八,田元站在滩子崖右侧的城门洞外的梯坎上,他很激动很高兴。

5、6分钟前,田元在城关镇革委会,革委会的黄副主任委任他为镇蚕桑社的副主任。1个多小时前,田元在凤城农业局,人事科唐科长宣布他是城镇户口,领工资领粮票领肉票布票领其它的各种副食品及日用品票。今天早上,田元走出位于渡舟公社的凤城示范农场,除了狗,没得哪个送,他也不需要哪个送,他带着属于自己的行李,对呆了18年的农场没一丝留恋,他走向凤城县城。18年前,在西南农学院蚕桑系毕业的田元正在等拿毕业证,毕业证没影子,却在他脑壳上扣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

右派分子田元被发配到凤城示范农场,干技术员的活,算农民的工分。1年半后,说弄错了,给田元摘了帽。但农场场长却忘了给他大学生的待遇,这一“忘”就一直忘到今天。田元认为极可能是因为当年场长的小妹喜欢上了田元。

田元挠几挠头发,抹一把脸,背上担上行李,顺坡到蚕房。

蚕房静悄悄的,只有看守的老张在晒坝上半躺着哂太阳。田元从房子的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到房子正中的大门,田元拍门把老张“拍”醒了。

蚕桑社现在歇业,等春暖花开桑树发芽。全社12人,除老张外,个个都是女的,主任叫曲霞,当然也是女的。

曲霞住在蚕房东边两百多米远的那栋大白房子里。这大白房子在凤城也算独一无二,是民国时期一个姓林的资本家造的,主楼向河街大河那面呈圆弧形,共三层,靠着主楼向北向崖坡是一排平房,共有九间,是过去下人们的住处、厨房和猪圈羊圈。解放后,大白房子是城关镇镇政府,直到3年前镇政府搬到城里缆车站的左斜对面,这里就成了居民住房。

说几句题外话,半年前,每天都有一群鸽子绕着大白房子飞,还常常落在那房顶顶上。鸽子是附近一个蒋老头喂的。后来蒋老头死了,房子卖给了服装社的凃师傅,凃师傅养金鱼不喂鸽子。这样,上下缆车的乘客、东城门口的人们就欣赏不到群鸽绕飞白房子的景像了。

按照老张的指点,田元下坡,穿缆车道的水泥钢筋桥梁,过有女人洗衣浣被男人担水的八角井,贴着大白房子向左拐弯,离开宽敞的石板路上9级梯坎跨进大白房子。堂房宽大空间高,地面却坑坑洼洼,靠西墙是弧形的楼梯,朝东开着一道小些的门。门外是石板铺成的晒坝,哂坝上有男女老少晒太阳。

田元放下行李,他朝一个白胖的中年女人走去。

曲霞是个白皙偏胖的中年女人。这两天她哪里也没去,都在等田元。曲霞看过田元的档案,照片上的田元很年轻,一头卷发很特别,曲霞肉嘟嘟的右食指还去摸了摸。

曲霞看着田元过来,西斜的阳光把田元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像脑壳上顶着一盆金色的火苗或一丛东倒西歪的麦芒。曲霞很高兴田元现在的样子。

曲霞笑眯眯地说你来啦。这口气就像对很老的老熟人。

田元接过小板凳,坐下,离曲霞大约有1米多。曲霞在打毛线,差不多织成了,大红的毛背心。可能是光的漫反射,曲霞的脸、双手都是粉红粉红的。同时,田元闻到一股酸甜酸甜的气味,这气味像是烂熟的水蜜桃在太阳底下发酵。这气味叫田元头晕眼花心发慌。

曲霞对着太阳,田元背着。一个女孩捧来一大盅茶,茶盅放在曲霞右边(或田元左边)的小方凳上。

曲霞说,她有三个娃儿,老大是男的,在“重铁”三车间上班。老二是个女,在八颗乡当知青。这个是老三,一中读初二,叫朱红,都叫她小红。曲霞问田元晓不晓得“重铁”,见田元没答,又问一中呢?

田元还是没答,他只是飞快地看了曲霞一眼。这一眼并没有在田元的脑壳里合成曲霞真实的模样。酸甜味闹哄哄的乱窜。有一点田元清楚,这气味来自曲霞的身上。

曲霞说,原先不住这里。她提起毛背心用竹针指指左下方,又说,在下头的商业村,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前年才搬上来。曲霞叹口气,又说,硬是享不来福哟。

说几句题外话,曲霞说她家原先住上商业村,也就是跟我外公家在一栋房子里。我一天窜进窜出翻上翻下,啷个没见到过曲霞呢?我可是对白生生胖嘟嘟女人很注意的哟。至于田元说的那种烂熟的水蜜桃样的女人体味,莫说当时,直到现在我都没嗅到过。

曲霞说,老朱,就是小红她们老汉,上来没几天,一查,肺癌,走了都两年多啰。

田元这回多看了曲霞两眼。田元没看出曲霞有悲伤。他又低下眼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离曲霞穿着的黑布鞋约有一柞那么远。

田元还有点晕,那烂熟的水蜜桃还在熏人,但基本上算是回活过来(回活,从一种迷乱状态中清醒)

曲霞说,她喜欢读书,喜欢读书人,老朱是一中的老师,教数学,唉,命呀,小田,你不爱说话呀?

田元咧咧嘴,说,听你说,曲主任,我听你说。

曲霞喝口水,把茶盅递过来,说,喝一口。

田元抱过茶盅,抱着喝了一口。

曲霞说,我晓得你岁数,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姐。

曲霞直直的看着田元。可能是阳光,可能是长睫毛,可能是心情。那眼睛眯着,像两条深不见底的黑沟缝。田元的心脏咚地一声狠狠地敲了田元一下。

田元又喝了一口水,喊一声曲主任。

曲霞说,你家属娃儿些呢,你打算好久接来呢?

田元的心脏又咚的一敲,田元想我无家无妻没儿没女,这情况她不可能不晓得,为啥她还说这种话?

田元嘿嘿一笑,朝背后看一眼,说,曲姐,我这种情况……

曲霞也往田元背后望一眼,收回目光又看着田元,说,现在情况好了,还来得及。

田元直了直腰,地上的影子一下到了曲霞的鞋上。田元赶紧弓腰驼背。

田元说,曲主任,我们去年出了好多茧?

曲霞说,说起都脸红,嫩大两坡桑树,三季合起来不到6千斤,硬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县上才请你来嘛。

田元又直起腰,使劲挺。“头发”趴在鞋面,都到鞋扣了。田元的头皮有点发痒,他软下来,挠了挠头发。

曲霞说,小田,全靠你了哟。

田元说,尽力,我一定尽力。

曲霞说,今年一定要翻个身,我就不信……

田元说,曲主任啷个说,我就啷个做。

曲霞说,小田,姐不懂蚕子不懂技术,今年你来领头,我当后勤,你叫我啷个做我就啷个做,决不拉稀摆带。

田元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曲霞说,就嫩个,莫谦虚了,县里镇上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

曲霞起身,一股酸甜扑向田元,田元慢吞吞的跟着站起来。

田元得出一个结论,曲霞这般亲切坦诚信任原来是为蚕茧。

曲霞说,走,去看看你的住处。

曲霞并不是田元想像的那么矮,她腿长,坐着时感觉矮,站起来就变高,看样子过了1米6,走起路很有精神。

田元的住房是平房最北边顶头的那间,隔壁是曲霞家的厨房,厨房的那边是曲霞家的两间住房。田元的住房有两道门,正门朝东,另一旁门通厨房。住房刚用石灰水粉刷过,一股浓浓的石灰味。阳光从西窗射进来。

田元连声谢谢谢谢。

小红伸出双手,平举起,说,你看,你看。小红的手被石灰水“烧”得泛白起皱。

田元又连声谢谢谢谢。

曲霞摇了摇靠北墙的空板床,说,先将就,等会给你搬张书桌,我晓得你们这些读书人。

田元又连声谢谢谢谢。

小红笑,咯、咯、咯,说,你说了好多个谢了哟。

曲霞说,叫叔叔。

安书桌时,曲霞叫田元跟她们搭伙。田元巴心不得。又谢谢谢谢。小红说你要帮倒做饭哟。田元说他做饭不会,洗豌会。小红说好,洗碗,我最讨厌洗豌。曲霞用一迭硬纸板垫书桌。曲霞的屁股又大又圆,吓得田元退了一步。

收拾床铺时,田元问河街有没有洗澡堂。曲霞说,有,在向阳街凤城饭店边的那条巷子里头。小红说她们都是在厨房烧水洗。曲霞要田元快些去,晚了恐怕要关门。

田元把收拾整理全都交给了曲霞母女,田元没觉得有什么唐突、不放心,曲霞也自然而然、理应如此。

田元往兜里装了5块钱,装了一张肉票。想想,田元又装了一张糖果票。

田元没走捷径直接下坡,他向左。

在通往三倒拐的石板路上,田元想自己干干净净的回来,想曲霞见到自己是什么表情,想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烧腊一包糖果时、小红会是什么反应,田元很高兴,觉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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