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5-07 21:2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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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年,假女依然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外语系。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朱红。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问起为啥不留你爹妈的收信地址、偏偏辛苦人家邮递员爬坡上坎送到家里。假女依然说我愿意,你们管得着吗?我们几个看着他笑,说,你的逆反期是不是晚了点。

假女依然没回屋,他爬石梯坎去找朱红。

石梯坎绕着黄桷树转了大半个圆圈,上到拐弯处,这里和假女依然家几乎齐平。他喊他的妹妹依春,给她讲录取的事。依春高兴得乱跳巴掌拍得吧吧响,依春要马上去爸妈那里。假女依然说多带些好吃的回来。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分析那句‘带些好吃的’,我们说这是惯性引起的表里不一。假女依然说好像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专家?

这条走过千百遍的石梯坎,已经有些生疏,自从转了学去凤城中学复读,一年来,假女依然都是坐缆车,在凤城中学和家之间来来回回。

这一年,假女依然是拚了命的。读书、读书、还是读书。基本上不想朱红。基本上忘了自己是假女。基本上忘了自己本来是个男的,若要举例证明,说个最典型的,往年几乎一周一次的梦遗,若没梦没遗,假女依然还要用手帮帮忙。在这一年,梦遗或自慰的间隔大大拉长,频率一、两个月一次,甚至两、三个月。他是读书读饿了就吃,饱了犯困就睡,睡醒了又读……真是好事不负吃苦的,大学,终于让假女依然考上了。

假女依然清楚地记得,在考完最后一科(数学)、他走出考场的时候,假女依然看到了朱红。

一个白连衣裾的年轻女人正横过蓝球场,夕阳下白得晃眼,更突显飘散的长发。她走来,伴着长长的影子。

她不是,她是复读班的同学邵君。

假女依然一点没感到失望,从那时起,准确地说是从他在水龙头下把一捧捧清凉的水泼浇在自己的脸上胸膛上时,假女依然又开始想朱红。

他天天都想,他天天都在走廊向坡上边张望,他天天想,但他没想去找朱红,就是在假女依然把三个志愿都填成西南师范学院时,他也没想去找。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一致认为,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朱红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假女依然背靠八角井西边的石栏杆,他看着朱红房间的那扇窗口(从北头数过来的第四个窗口)。一年未见。窗台上,在两根锈蚀的铁栏棍之间,一束黄红相杂的小野花插在广口玻璃瓶。

假女依然看见过小白背心,白的胸罩,白的和蓝的带碎花的内裤,甚至看见过红的和白的卫生带(在假女依然已经不再做那种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仿制品过后不久)。他还看见过镜面朝里的带支架的镜子,那背面嵌着的画片曾让他想像了许久。他还看见过朱红梳头,只一次,就几秒钟,他推测是被朱红发现了。他看见过多次朱红的姐姐朱丹梳头,还看到朱丹边梳边扭头去说什么,他判定另一个对话者一定是朱红。他看见过一本被风翻动的书,老是翻不开,他的心都被揪紧了(由此推断,假女依然是块读书的料)。他看见过夕阳照进窗去,房间里的天花板都亮了,他从未敢想自己会跟着进到那房间。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假女依然说我不把自己当成女的当成男的,没姓别,就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啷个嘛,小红,你敢把我啷个嘛。我们齐声唱起电影<地道战>中的插曲“鬼子进村”……朱红哈哈哈笑,说,我啷个?我想把你啷个?给你讲,那阵子我心情好,你算是遇上了,否则,哼,有你好果子吃。

假女依然在曲霞家的厨房门口遇见了朱丹。朱丹正在摘豇豆。他给朱丹说朱红。

朱丹不笑了,说,找她做啥子?本来我不该问。

假女依然说,没啥子,就是想给她说,我考上大学了,和她一个学校。

朱丹哟一声,又笑,说,恭喜,恭喜,她回来我给她说。

假女依然顺了根小板凳,边下坐边掏出装录取通知书的牛皮纸信封,展开,说,丹丹姐,我的录取通知书。

朱丹说,好,好。

假女依然还是递过去,说,外语系。

朱丹晃着一根豇豆说,好,好,我给她说。

假女依然说,丹丹姐,朱红好久回来?

朱丹说,别这么叫,我……朱丹又笑,拿豇豆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小手臂,说,她忙得很。

假女依然说,她在忙啥子?

朱丹装着没听见,她进厨房。

朱丹的豇豆都煮好已经摊在小簸箕里晾着,假女依然还在门口。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说你是装还是脑壳变成了夜壶?你就不看别个的脸色呀。朱红说赖皮狗。假女依然说管你们啷个说,反正我就是一门心思等小红。朱红说我姐没法,只好给这赖皮狗说了。假女依然说我起身就走,都忘了说谢谢。

蚕房外没人影,太阳不太刺眼挂在滩子崖的电线杆上,头道瀑布像两根白布条,二道瀑布像一块灰白的抺桌布,有水声渗杂在左侧河街方向传来的嘈杂里。

朱丹在厨房窗口看着。假女依然摇摇摆摆,急速的碎步,那腰那屁股真像女人在摆动。朱丹嘴笑出了声,这在朱丹是极少的。

蚕房有三道门,中间那门最大,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蚕、桑、蚕沙味。

假女依然找到了朱红,朱红正在帮蚕上山,他踱到朱红背后,喊一声——朱红。

朱红一下转过来,两手还捉着几条蚕子,朱红双眼圆瞪咬牙切齿,压着嗓门说,你个背时的,吼啥子吼。

这是假女依然这辈子第二次这么近的和朱红面对面,上次他吐不出半个字,这次,不晓得哪来的勇气,他笑,假女依然皮肤本身就黑,又背光,他的牙齿白亮亮的,他说我来跟你说,我考上了,和你一个大学。

朱红转过去,把蚕子轻轻放在蚕山上,她问哪个系?

假女依然说外语系。

朱红哦一声。说,在梅园那边。

假女依然说,啥子梅园?

朱红说,现在给你讲也是白讲,进了校就晓得了。

朱红的手指真像一条条蚕子,要不是手指水红,真还容易弄混。

假女依然说,小红姐,我来帮你。

朱红转脸,眼睛盯住,不笑,说,你叫我啥子呢?

假女依然说,小红姐。

朱红冷笑,接着轻轻一呸,说,给你当姐?假女。口气是无限的篾视。

假女依然头一甩,同时眼睛嘴巴也向右歪,哼一声,说,真扫兴。

朱红举着一条蚕子指向假女依然,说,出去,出去,去找不扫你兴的。

假女依然要哭了,眼泪都包起了,咬着嘴,双手用腕的背部抵住腰,右手还捏住那个装录取通知的牛皮信封。

朱红一笑,把蚕子在假女依然眼前晃晃,说,说你假女,你还真成个女的了。

假女依然说,本来就是,啷个嘛,要你管。

朱红说,不要我管,那你来做啥子,去洗个手,帮我捉蚕子,记倒打肥皂。

假女依然出大门,曲霞过来,和朱红一起捉蚕。

曲霞说,离他远点哟。

朱红说,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朱红笑,说,真还有点好耍。

曲霞说,莫把各人(自己)耍进去了。

朱红说,你想到哪点去了。

曲霞说,反正我是提醒你了。

朱红说,妈,你真啰嗦,我还没个数吗。

那天晚饭,假女依然把曲霞的一句客气话当了真,他没回家去吃好的。

晚饭是凉面和绿豆稀饭,菜是咸鸭蛋、肉沫炒酸豇豆和凉拌豇豆。田元回来时都快下桌了。田元边吃边讲“西师”“西农”,讲他自己的大学4年。曲霞朱丹朱红是听第2遍,她们都静静的听。朱丹给田元添稀饭,第三碗时,曲霞说多吃几撮面,稀饭不经饿,朱丹还是给田元添一碗。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假女依然说我很感动,个个没把我当外人。朱红“切”一声说那是你没把各人(自己)当外人。假女依然说你不懂,小红。朱红做个鬼脸。假女依然说我是个异类,第一回在别人家做客,这样对我,你们说我会怎么想。我们说是,太难得,小红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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