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5-13 00: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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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假女依然想要朱红陪他去学校。朱红不干。

假女依然就整天粘着朱红,当跟屎狗,当赖皮狗,当哈叭狗,还当任劳任怨的“工作犬”——摘蚕茧、去白虎头的饲养场给桑树挑猪粪、刷石灰水撒石灰粉、用喷雾器消毒、刷洗大簸箕小簸箕、挑着蚕茧屁颠屁颠送往供销社的缫丝厂(别看那么大一挑,其实不压秤)……

蚕桑社的大妈大姐都认为假女依然是挣表现是在追朱红,碍着他早就“扬名四海”的假女名声,碍着曲霞曲主任和朱红的面子,谁都不点破,个个都使劲表扬,装着没看见他时不时的假女做派。

曲霞倒是有些着急,给朱红念叨。朱红说你还管得宽呢,妈,他这样不好呀?就是再好,再好,我还是那句话。

朱红不答应的还有一件事,她不许假女依然上她家更不许在她家吃饭。朱红对假女依然说,你晓得个屁,现在是最最关键时期,要是因为你捣乱坏了大事,听清楚,假女,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各人(自己)去死,哼。朱红做出一副凶恶样,又说,最好是剖腹自杀。

假女依然的脸都吓白了。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都哈哈大笑,包括朱红和假女依然。笑完,举起酒杯踫了一下,假女依然不能饮酒,他喝的是椰子奶。假女依然说这事嘛,我是充分理解的。朱红说好像你啥子都晓得,你晓得个屁。假女依然说好,好,我不晓得,啥子都不晓得,我不折不扣的遵命执行,这该表扬吧。

处于关键时刻的事,在<田元的好日子>中说到过,朱丹要嫁给田元,曲霞、朱红都支持正暗中使劲。

朱红也不是完全不替假女依然着想,她画了张配有文字说明的简图,告诉假女依然在哪个码头乘哪艘船。到重庆朝天门下哪个码头,怎样找到新生接待点。可能是什么车送到学校,若是大卡车应注意什么。到校后怎样在报到大厅办入学手续。估计了外语系的宿舍布局,布置床铺要注意的一、二、三。另外,特别用一张纸针对假女依然的特殊情况,提出务必改正的六点意见,这意见归纳起来就一点——尽快改掉假女的烂毛病,做个正正经经的男娃儿。

这是假女依然接到的朱红的第一封信(他认定是信不是什么纸条),也是他这辈子接到的第一封信。假女依然激动得读了几十遍也没读出个所以然。他父亲汤书生喊他,假女依然醒过来,他对着走廊上的汤书生,把两张纸挥舞得哗哗响。

假女依然给汤书生看。汤书生说依然呀依然,你要读进脑壳记在心呀,老汉我扳不过你妈,全靠你各人(自己)哟。给他母亲谭小倩看(假女依然没拿出“务必改正”那一页),谭小倩说这女子可以做我儿媳妇。

谭小倩的话如五雷轰顶又如醍醐灌顶,假女依然一个寒颤跟着双耳轰呜……

在上重庆去的东方红117号轮的轰呜中,假女依然给朱红写第一封信。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竖起大拇指称赞假女依然向男娃儿的回归。假女依然默默含情,朱红当没看见。这时候了,有必要解释这里的“我们”了。我们都是“西师”毕业的。我,78级地理系。韦众,78级中文系。黄奔,79级历史系。我们有时也包括朱红、假女依然,有时又不包括。再啰嗦一句,朱红,78级生物系,假女依然,79级外语系。朱红是中科院热带作物研究院的教授,在南丽湖边有个热带兰花繁殖园。这些年,我们五人每年都要在这里聚一聚。

缙云山下,嘉陵江畔,我们美丽的校园西南师范学院(简称西师)。全重庆最美丽的,全四川最美丽的,全西南最美的,全国不晓得是不是最美,不管是不是,肯定可以排前几名(现在还是不是那么美?我不晓得,我已经有30几年没进去过了)。

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假女依然去找朱红。在杏园一栋南侧外的三合土坝子。朱红一见假女依然还是“风吹杨柳”,一股鬼火就直冲脑门,没等假女依然走拢,她爆出响亮尖锐地一声“滚”。假女依然浑身一抖,笑样僵在了脸上。过上过下的女同学男同学也停住了脚,大眼小眼瞪着这个如花似玉的豪放女同学。朱红说你来做啥子,滚。假女依然没滚,他战战兢兢从书包掏出信,战战兢兢的递过去。朱红一把夺过来,一捏,连同拳头指向假女依然,朱红说一副妖精样,看倒都烦。

假女依然走了,他过开水房,下坡,不像女的了,下坡下到一半,他回头,手一扬,脸一笑,又成了假女。

朱红靠坐在坝子外侧(西侧)的石栏杆,两拳头紧紧的,她的同学问,朱红说我老乡。

杏园到处都是香樟树,背后的山坡还有杉树松树桉树槐树,每栋楼前都是一排泡桐树。大太阳天,走路,总有树荫让人晒不着。这里有一、二、三、四、五,共五栋学生宿舍楼。若离得远,比如在学院办公楼、在从学生四、五食堂回杏园的路上、在数学系物理系教学楼,咋一听,会觉得是麻雀炸林。这绿荫深处的嘈杂厚重壮实,如同一条大河,嘉陵江,长江,日日夜夜,经久不息。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朱红说没看,我抽屉里一大堆别个的情书,除了前头几封,我都没看。我跟你说,假女,我如果撕开你的信,我绝对会恶心,你不希望我恶心吧。假女依然嘿嘿一笑。我们说依然,说说,小青年的心脏是不是很脆弱。假女依然说还是小红懂我。我们觉得有点像打谜语。

天已转凉,一算,过去了一个多月,不晓得假女依然是死是活。

这天,朱红去桃园找假女依然。朱红走近路。

出杏园,进树林,灰白的小路在林间延伸。右边山上树木茂密。左边是一坡的柚子树柑桔树。出小山,前面一道小山梁,右边坡下是院长(也可能是书记)住的大别墅,左边的乱石间,不晓得名字的树不高不粗但看起很苍老。再往前,右边是气象站,草地围着白漆木栏,左侧在下梯坎处是一栋校园里少见的小红砖楼。红砖楼爬着一些爬壁虎,坡脚下有几丛蔷薇。

下完梯坎是槐树林,几十棵,5月花开时香得不得了。林子外空旷,这里是西师的交通枢纽,四通八达,想去哪里都有路。

向左,正前方是中文系政教系的教学楼,右边坡上是图书馆。向右沿公路下坡,两边是高大的桉树。到一食堂向左,左边坡下是澡堂。向右,前方一块大操场,操场尽头是美术系大楼,左边的保坎下是桃园。

这一路接近2Km,朱红耍耍哒哒走了一个多小时。

桃园是美术、外语、中文系的学生宿舍。杏园的窗口是朝西,这里的都朝北。

朱红眺望缙云山,从东望到西,又顺着青山往回走,停在最高处的狮子峰。

假女依然把朱红吓了一跳。

对假女依然在大门口的那声“哎呀,你啷个现在才来。”以及同时出动的肢体语言,朱红是早有准备,但是,假女依然样子变了,细看,长了胡子,黑麻麻的,还是络腮胡子。

朱红忍不住,她的笑声清脆爽朗,像云雀直冲云霄。楼上楼下的窗口伸出一张张男生嘴脸。朱红转过身,不笑了。对面,楼上楼下也是一张张男生嘴脸。

朱红心想要坏事。果然,起哄嘻笑此起彼伏。

假女依然说严重得很,真的严重得很。

这阵仗有啥好咋呼的,朱红早就见惯不惊。

假女依然说严重惨了,真的严重惨了。

假女依然念叨的是另一件事,说他各人(自己)。

假女依然引起了同班男同学注意(这是必然的),在厕所在盥洗间在寝室被验明正身。引起了同班女同学注意(这也是必然的),有几个女生有事没事就嗲声嗲气的逗他。引起了全系学生的注意(影响的持续发酵)。引起了辅导员的注意(不注意都不可能)。引起了外语系领导教师们的注意(说明当时的领导老师真关心爱护学生)。至于假女依然的影响力还有没有进一步扩大(比如食堂图书馆等)?他各人(自己)没讲。

辅导员找假女依然谈话。

假女依然和朱红这时走到了外语系“弯弯大楼”的西侧,假女依然指着路边一排万年青,说,就是在这点说的。

辅导员姓张,“工兵”出身的张老师开山见山——汤依然,我现在代表系领导和你谈话,我们培养的是人民教师,教师为人师表,一言一行都要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学生负责,你说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以后怎么能负得起责?由你教出的学生会成什么样子?简直有辱老师的名声。现在,我代表外语系跟你讲,这学期你不改掉这些怪毛病,下学期就别来西师了,退学,我们不要你这样的学生。

朱红说你啷个不来找我?

假女依然说我不敢,想起你的凶样样我就……我的腿就打抖抖。

朱红指着假女依然的脸,她又想笑,说,这就是你改的?

假女依然摸着胡子,说,我还打蓝球,每天跑步,还要寝室的班上的同学随时随地监督我。

朱红说效果呢?

假女依然挺胸迈大步,走了十几米,转过身,说,你看还女不女?

朱红说好像是好了些。

过了教师们住的筒子楼和游泳池是小街。小街东西向,西头是礼堂兼电影院,东头是小东门。小街上有商店、邮局、书店、理发店、糖果店,还有宣传栏、公告栏,苦椿树槐树黄桷树香樟树一棵棵隔得有些宽。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拼凑记忆的碎片,列出在1979年的10月上旬、西师上演的电影有<佐罗><流浪者><洪浪赤卫队>还有一部限制级的<山本五十六>。假女依然哼唱<拉兹之歌>。朱红说我看呀,一点没起作用。假女依然各人(自己)哼各人(自己)的,哼完,他说好像是没起作用,在北碚街上你吵过我。我们咦咦两声,说,开始轧马路啰。朱红说鬼,我心头真的急,看倒那副又可怜又可恨的鬼样子,恨不得给他几耳光。假女依然说你的话比耳光还狠,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了。我们问有好狠,说出来评估评估。假女依然要朱红说。朱红笑,说,我都不记得了。

朱红寄了两封信,取了20块钱。问。假女依然说没得哪个给我写信,我也不给哪个……哪个去信。朱红说该背时。朱红想起假女依然送来的信,笑,想“润”几句,看到他那副生不如死垂头丧气的鬼样子,也就算了。

出小东门,正对是去北温泉方向的公路,一长溜下坡。往背后走,不到30米,横过公路,顺山坡边的石梯坎直下,再顺一支公路往前,再右拐,进北碚后街。后街两边都是粗壮但不高的梧桐树,都是一两层的房子,浅黄的墙壁白漆的门窗,小巧精致,听说是抗战时期建设北碚新城镇时的建筑。绕过区委的铁钎子围墙,过全是梧桐树的小广场就是北碚正街。

正街更宽敞,梧桐好像也更高大茂密。

向西,街中央在修街心花坛,去新华书店得绕一点路。书店是圆弧状的建筑,磨石墙壁,红漆大门大开,地面也是磨石,连台阶都是。

朱红问来过没有?假女依然摇头。

朱红停在台阶,说,精神点,这是进书店。

假女依然说没有,她们啷个走我就跟倒啷个走,过都没过这点。

朱红说跟女生逛街,不学好。

假女依然说你不是女生?

朱红说咦,长脾气了,我和她们能一样吗?哼,笑话。

进厅堂,书架成弧形靠墙,下面是玻璃的书柜,也摆成弧形,收钱的靠门,坐得高高的。

停在文学类书柜。朱红敲着玻璃说我猜你到现在都没看过一本小说。

假女依然说<金光大道>,那时你还在一中……

朱红说我说的是现在,现在,进西师后。

假女依然说没兴趣。

朱红说兴趣可以培养,你读都不读,啷个晓得好看不好看?问你,你该去过图书馆吧,你在图书馆里看啥子?

假女依然说专业书,背单词。

朱红说其它呢,就没想看看杂志小说之类?

假女依然说没兴趣。

朱红说滚,滚到外头去,你不配在这里,我看你就是一条猪,不男不女的假女猪,滚。

假女依然“滚”了,朱红还气。营业员说小妹,玻璃破了要赔哟。朱红白了一眼。

朱红走了几个来回,就是不看站在街边的假女依然。朱红选了两本书,一本是<简爱>一本是<叶夫根涅.奥列金>,交钱时,朱红又下决心买<克利斯朵夫>,回柜台再开票,三本书共计花了6块7角。

朱红出门向右,没招呼假女依然,朱红横过公路,假女依然跟上来,一前一后又向右,到电影院。中午有场<佐罗>。

朱红头也不回,说,假女,几点了?

假女依然说11点6分。

朱红买了两张甲等票(13排15、16)。朱红看过<佐罗>,想来假女依然也看过,朱红问都没问他。

(朱红没戴手表,她在寝室有个小闹钟,她给曲霞说她情愿用买手表的钱来买书,每月曲霞都给朱红寄20元零花钱)。

朱红说想吃啥子?

假女依然说随便。

朱红说切,切,大便还是小便?

假女依然不吭声。

朱红说你呀,如何做好人,首先要多读社科类的好书,小说,诗歌,历史,哲学,社会,人文,好多好多,你听明白没有?

假女依然还是闷起。

朱红推了他一把,说,你脑壳是不是有乒乓?

假女依然说浆糊,一天到晚就是浑浊浊的,一个声音叫个不停——假女,假女,假女,老子硬是烦死了。

朱红说好,好,啥时候听到“爬出来吧,给你自由”就不假了。

在上北碚公园那坡大梯坎的左边,有家面店,面店的隔壁是照相馆。

在相馆的橱窗有张朱红的照片,照片名叫“大学生”。照片上的朱红背靠梧桐树,反手撑扶树干,脸转向右方(直视镜头),笑容比透过树叶的阳光还明亮。

朱红说你永远不可能,想都别想,依然,现在还来得及,真的来得及。

他俩吃的“抄手”,假女依然4两清汤,朱红3两红油。钱是假女依然出的,朱红没和他争。朱红给假女依然加了一勺油辣子,她说试一哈,真的香,好吃。假女依然不吭声,一口一个“抄手”,像个没味觉的机器人。

在看电影前,假女依然想去买包瓜子,钱都掏出来了,走几步又折回。他笑着对朱红说你啷个不管呢?朱红说管得过来呀。朱红指指假女依然的脑壳,又说,自己得绷紧那根弦。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我们认为<佐罗>对假女依然是有教育意义的,虽然他当时的认知水平极为有限,但佐罗的绅士风度骑士精神无疑会给“转型期”的假女依然提供极好的参照。

看完<佐罗>,出电影院。朱红、假女依然向左,一直到三岔路口边的公交车站。车站就一块站牌一条栏杆。公交车从火车站(或重庆主城)方向来。上车,要经两站到西师每人5分钱。一路上坡,停一站后向左,右边全都是西师的地盘,围墙延绵。有了空座,朱红坐下,假女依然还是摇摇晃晃握紧头顶上的铁杆。又停一站,这里拐个弯就能看见西师大门。朱红没动,假女依然也就不动。又走,围墙里是高大的香樟树,大门就在前面。公交车过了大门却没停,急得假女依然直想喊停车,朱红却闭着眼睛像在打嗑睡。过了音乐系边上的小门,公交车才终于停了。

往回走,从小门进西师(那门扇都快脱了,靠墙斜挂着)。左边是音乐系大楼,琴房有钢琴声,看不到人。缓坡的尽头,十几步宽大的台阶,生物系办公楼遮掩在树林之中。

朱红说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依然,是关于你的,十年后,如果我们还能见面,到时候就晓得是对或是错了。

假女依然说十年,嫩个久,小红姐,你现在可不可以透露点?

朱红说不能。

假女依然说到时候我啷个晓得是不是……是不是今天说的呢?

朱红说你不相信我?

假女依然说不是,我回回都相信,只是……只是……

朱红说这感觉不啷个好。

有股大粪臭,右边,在地理系教学楼外的小山坡,有工人在给柚子树施肥。

假女依然说我不想嫩个远,我现在就是要变回来,小红姐,你要帮帮我。

朱红说那当然,根本不用你说。

他俩上台阶,两边的大树缠绕着褐色藤蔓,树干上有绿绒绒的青苔,附生兰(石斛)开着艳丽的花。在办公楼前向右,小路两边万年青修剪整齐,花园里梅花树葱绿。拐向左,一股福尔马林味,朱红一下移到假女依然的左侧,拦住假女依然的视线。过办公楼侧门,侧门里,带滚轮的解剖台上一具脚朝外干腊肉样的、开膛破肚的人体标本,标本旁站着一个戴眼镜口罩的白大褂。

2016年,海南定安南丽湖。朱红说我把<克利斯朵夫>给了你,上中下三本,限你半个月读完,结果呢。假女依然说就迟了几天。朱红说我又给了你<莱蒙托夫诗选><当代英雄>,结果呢?假女依然说你一下就嫩个猛,我啷个消化得了哟,我的水平,就是现在也可能吃不消。朱红说所以……所以……我、韦众、黄奔三个,接过朱红的“所以”,一起说所以,所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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