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7-29 20: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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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1月,南海省海西经济开发区。

我在海西过了32岁生日。没两天,在查看一份房屋租赁合同时,我在签名处看到了“赵莉莉”。

这字乱七八糟,很难认出。红手印是右手食指按的,一个完整的“簸箕”。我没见过赵莉莉的指纹也没见过她的字。比照她的生活轨迹,有点吻合。

合同没问题,那就是公司后勤部有问题。我叫来主管小姚。

破坏房屋结构的装修是不允许的。这个赵莉莉在楼板打洞,要来个上下连通。

“咚、咚、咚”砸得整栋楼都在抖。小姚解释了一大堆,算是把话扯圆了的。看来这小子是早有准备。

在不影响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底下的员工收点客户的好处行个方便,我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两栋一楼一底的房屋有1200平方米,是租借海西港务局的地建的临时用房,虽说只有6年使用期,但我仍按每平方500元的造价,框架结构,整体浇筑,抗得住8级地震。它是在我严格监督下建成的,那两个月,我是天天往工地跑。我对它们有感情。这感情,员工们哪里懂。

“这个赵莉莉想做什么?”我问。

“繁荣娼盛,嘿嘿嘿,原总,繁荣娼盛。”小姚说。

小姚是贵州息峰人,“西南财经”毕业,今年8月来的公司。

说明一下,我现在叫原野,上上下下都这么叫,原因我就不解释了。

我看看档案袋里面,没有,抖抖合同,也没有,“她的资料呢?”

“身份证呀,那天刚好停电,没复印,我记得是四川重庆的。”

“补上。”

“是。”

“多大年龄?”

“好像30不到。”

“长得怎么样?”

“还可以,样子有点像……像演电影的那个宁静,就是要白得多。”

“人呢?”

“说是回省城了。”

“小姚,以后这种租户只能在2栋。”

“后边没房了,原总。”

“可以协商调换嘛。”我用蓝铅笔指指天花板:“多少注意一点。”

在楼顶,竖着3米高的两个蓝色大字——华海。

小姚点头哈腰:“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消停了,静了,看来该砸的砸完了。

这个赵莉莉肯定就是“白玫瑰”赵莉莉。

“白玫瑰”赵莉莉算是老熟人了。

她父亲和我父亲都曾是二野11军的,转业后又一起在凤城工作。我和她的两个哥哥从小就一起玩耍,自然和她也熟。在72年初,她父亲因上了林X贼船,在审查中自杀。渐渐的,我和他们也断了交往。凤城不大,时常会听到他们的消息,在我读大学时,她大哥是凤城最有名的扒手,我们叫摸包客,她二哥打架斗殴号称小霸王,她有了“白玫瑰”的外号,成了从事特种行业的“王大姐”。

赵莉莉在83年8月的“严打”中被判3年劳教,她二哥是5年劳改。一个押往新疆的塔克拉玛干,一个送甘肃的武威,方向倒是同一方向,他俩的大哥当时仍关在凤城的菩提山监狱。

他们的母亲唐孃孃疯了。一个当妈的遇上这种情况,不疯才怪。

我母亲她们7、8个中学同学,大都是当年嫁给部队的军人家属,这个陪那个劝,又在凤城安定医院治了两个多月,唐孃孃算是基本恢复正常。在84年5月,赵莉莉那里也传来好消息,减刑1年半。

赵莉莉回凤城后在“东方红旅馆”上班,后辞职摆摊买衣服,结婚,又离婚。最后的消息是在重庆朝天门服装市场帮人看摊兼做“金竹宫”的舞女。

天南海北,在这么个地方相遇,嘿嘿,上来就砸“场子”,有点意思。

这十几天,听说赵莉莉来过海西两回,我没看到。小姚说她的店叫“重庆妹”,我说不行,改。我咕噜了一句:红玫瑰.白玫瑰。赵莉莉的店名后来就叫“红玫瑰.白玫瑰”。

11月27,星期五。我记得这时间是这天上午开“完胜十二月”的全体员工会。

我们公司是南海省驻港(香港)办、华海公司在海西的子公司。我们来海西就是为了两个“充分”——充分利用海西的政策优势,充分发挥我公司的资源优势,两优势结合,创造最大的政治、经济效益。

我公司主营进口汽车、电器生意。“完胜十二月”落到实处就一句话——“把海西海关变成华海的海关”。我们有这个底气,才敢这般狂言。再说,这句话不是自吹自擂,是海西上上下下的共识。

十二月之所以这么重要,是92年度的进口免税物资批文在这个月的31日零点后作废(规定是这样,其实还是可以展延,这就看关系了)。据相关人士透露,海西海关核发的免税汽车批文尚有900余辆没有核销。最保守的估计,我公司能获取2/3的份额。难怪汽车部(贸易一部)信心满满,最少也要拿60万的奖金。他们担心货源,我说这不是你们操心的事情。

午饭后,放假。这是海西惯例。对我们公司,每个员工都晓得接下来的32天,别说没星期六星期天,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三天两夜不睡觉也正常。每一辆车每一台电视空调等等的入仓出库都是有奖金的,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

我也有我的惯例,星期五下午钓鱼。

我正要下楼,几辆“簸簸车”来到楼下(簸簸车是一种带斗加顶蓬的三轮摩托车)。头一辆跳下的女人就是赵莉莉。红高跟鞋,红超短裙,长筒黑丝袜,一截大白腿,黑紧身衫,套短牛仔衣,卷头发扎成马尾,圆脑壳鹅蛋脸,大眼睛红嘴巴。没有大改变。她用普通话叫喊:到了到了,下车下车都下车。我骂神经病。小朱伸出脑壳大吼:赵莉莉神经病,你在我们楼下吼什么吼。赵莉莉抬头仰脸,我赶紧退一步。赵莉莉一脸笑得稀烂:对不起对不起,小朱,怪司机怪司机。

本来我是坐摩托走,我叫小朱去仓库把车开上来。我躲在窗后。楼下,8、9个小妹,个个浓妆艳抹土里土气,叽喳喳,一口口凤城乡下人土腔。我是又亲切又恶心。

我在港区码头钓鱼。今天码头空旷,寂静,只有一艘拖轮。有风、浪涛、几只鸥鸟。远处,正北方的海中露出长条状的沙滩,滩边有小渔船,滩上有人拾螺拣贝。东北方向,沙滩逶迤,发电厂没有冒烟。我上拖轮。开始涨潮了,绿色蓝色的海水流向西北边的新英湾,湾对岸的渔场镇一大片渔船,渔船背后是水塔吊车民舍,点缀些椰林。

下星期一,我们有船抵达。整个12月,海西港除了3艘来运桉树切片和石英砂的,其它的6艘都是我们的船。如果香港的“皇冠”和“昌盛”两家车行决定和我合作,那时又会至少增加2艘运货船。

我和拖轮的轮机长老吴聊天,边喝冰镇啤酒边听他接着讲他家祖宗八代闯关东战东北。老吴是原四野42军的。

故事讲了十几分钟,老吴说干得啦。我问他钓不钓。他要回去陪亲家,晚上来。

在拖轮与码头之间,有1米来宽的缝隙,我把两支筏竿放下去。一竿是活虾,一竿挂新鲜的灯笼鱼。在12、13米的海水深处,鱼虾都磷光闪烁。

第一条鱼是红友,这名字吉利,肉确难吃。在这种地方中鱼,能不能拿上来很大程度靠运气,船底船侧岸墙都是锋利的藤壶贝壳,断线是常事。我把鱼慢慢引到船尾,它到了水面,溜几个来回,我把它抄上来,有两三斤。

第一个电话是小朱的。小朱是外贸厅一副厅长的小舅子,农村人,离海西不远。他是第一个跟我的,18岁,忠诚老实脑子不灵光。他说赵莉莉找我。这算什么事?我说你问赵莉莉,她这几个小妹里有没有处女,真正的处女,有,你就给我把赵莉莉和处女都带来。

我去过小朱家,汗流浃背吃完一顿有鸡有牛肉有鱼有山兰酒的饭,这是黎族人待客的最高规格。他老爸4个女儿就他一个儿子,他老爸给我提了3个要求,一是学好,二是存钱,三是找个媳妇,媳妇的首要条件必须是处女。按黎族人的习俗,黎妹出嫁时没一个是处女。小朱他老爸不晓得吃错了哪包药。

第二个电话是远东集团的徐总,继续谈合作。我还是那态度,一,海西海关我可以帮上点忙,1千2百辆以易货方式进口的俄罗斯拉达车和我业务没冲突,能不能免税谁都不能保证。二,1万吨乌克兰钢材到海西口岸,检验合格,立马开信用证,30个工作日付完全款。

我去年底进海西,遇到的人事不晓得有多少,这徐总还算做实事的。

第三个电话是安全厅的孙处,约吃饭。我打哈哈,请他来海西。他叫我莫只顾赚钱,要抬头看路。我又给他哈哈哈,我说不找钱,海西局的空调是不是不想要了?他要我严肃点。我说我记着的,年底之前一定当面向你汇报。

我把电话关了,等了一阵,没鱼讯,我又把电话开了。

接下来我又接了十几个电话。后来,医生说我右耳听力下降就是“大哥大”用多了。

钓到晚上8点多,老吴没来,估计是喝趴下了。我钓到两条鱼,另一条是1斤多的黑鲷。

小朱接我回华海楼。在摩托上,我说你是不是个猪脑壳。小朱说是猪脑壳。我说要记事呢,迷魂汤一灌,又糊涂了。

今年2月,我公司的第一批车辆运抵(也是海西试行封关来的首批保税汽车),管理局还想搞个迎接仪式,却被“边防”扣押去了渔场镇。越过新英湾,船甲板上的车辆亮光闪闪很是好看。三天后,“边防”绷不住了,到处找我,我躲在管理局躲在海关喝茶聊天,不见,你们怎么弄去的就怎么弄回来。这小朱,居然带着两个上校来海关。在关长办公室,关长送他俩一人一本<海西经济开发区政策法规汇编>,我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误会,误会,把酒言欢,共谋发展。事后,我给了小朱一耳光。

华海楼西头,夜色中红光迷离,人影飘浮,几个小妹在门口招摇。这情景,此时此刻的海西有20多处。我只能见惯不怪。对这古老行业,我的态度是不反对不支持。

吃饭时,有人敲西侧的备用门。厨师兼保洁员的周姐出去,我听到赵莉莉用“四川普通话”问好,她想见我。周姐说不在,原总去省城了。

周姐做饭不行,人倒是勤快懂事爱干净,可能是守寡也可能是离异,有个上小学的男孩,家住干冲,开摩托回去不到10分钟。她是海关后勤科一副科长的相好,她能到公司自然就是这副科了。

进入12月,忙,我相对闲点,我成了万金油,哪里有叮叮咬咬就往哪里抹,我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这天上午10过,我送客户去仓库后回华海楼,叫小商店的小李送水送饮料。小李说就她守店,啥办。赵莉莉和几个小妹正在挑零食。我叫赵莉莉。赵莉莉像是受了惊,怀里的五颜六色直往下掉。我请她帮帮忙。赵莉莉东西也不拣,人一跳,胸一抖又一挺,笑眯眯的说保证完成任务。

我继续当守门的。

我叫小李把赵莉莉几个的账记在华海名下。几个小妹高兴,又鞠躬又道谢,个个素面,少了些“风尘”有了点点清纯,赵莉莉只是笑。我手一挥:“去,去,去,这不是你们呆的地。”在外边4、5米,坐着站着几十个客户,正等着楼上的召唤。

“原总的普通话学得好标准。”赵莉莉说。

“那是,北方人嘛。”

“是不是哟,我还以为……”

楼上的小苏喊5位,我开门,请5位客户上楼。

小苏是汽车部经理,是我在人材市场发现的,山东人,“山大”外贸毕业,能干,没歪心思,我很满意。

“原总发大财哟。”赵莉莉说。

“彼此彼此,大家发财。”我说。

“说那些,我们算啥子发财哟,我们在找后半辈子的养老钱。”

“谁不是呢?”

有电话,省城一熟人,要我留车,我说要就快点来,没了别怪我。

有认识我的客户说原总你还是放点水,让我们也滋润滋润。

我说全南海你比较比较,卖1辆,我能得几个零花钱?纯粹是为你们服务,为省政府为海西做贡献。

客户说我自己的批文,多少照顾点。

我指指楼上:“去上边和他们商量,我就一个看门的。”

按我们的内部规定,客户自带批文的,合计价格反而要高一点。这差价是对客户没把批文转让给我们的“处罚”。

电器部的黄经理喊3位,我请买电视空调等电器的3位上楼。

黄经理黄奔是我大学同学,低一届,历史系,一同学介绍来的。5个多月了,性格温吞吞,1万多件电器出库不到3千。我的过去,公司里只有他知道一些。

赵莉莉又坐在了对面,隔我一过道。

“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惨了。”赵莉莉把双手插在两腿间,夹得紧紧的,说话都在发抖。

“好像是,不等于是。”

“你肯定熟悉重庆。”

“去过,坐船游三峡。”

“你肯定晓得凤城。”赵莉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把我盯着。

“不知道。”

赵莉莉的身体塌了,眼睛也暗了,她左手把零散的头发抿到耳后,抬起眼睛,长睫毛眨眨。她转过身去,肩膀抖了抖,像是打寒颤,抬起右手,像是擦眼睛。

18日,星期五下午,累得不行了,全体员工休息两天半。楼道口贴告示,座机拔线,pp机摘电池,一单生意也不接,坚决不接。我的“大哥大”还通,由小朱掌握。海关业务二科的余科长要放松放松,约我钓鱼。好事情,正要和他商量事呢。

这余科管审批电器,江苏人,看不起南海人,不怎么听领导指挥,他有背景有来头,关长对他有点难办。关长难办的,可能我好办。

问清楚潮汐、水流、天气,联系了渔老大,确定明一大早出发。

19日,天蒙蒙亮,接上余科去渔排。渔排在外海那边。渔老大不会普通话,由小朱沟通,咕噜咕噜的渔场镇话像鸟语。上渔排,小朱捞海苔,我帮余科绑钩线。今天专钓“金鼓”,时间3小时,保证钓得胳膊酸软、累得恶心想吐。余科不信,要和我打赌。我想,用不着,我已经赢了。

“金鼓”又多又大,下去就啄,条条都是两斤多一般大小。右一条左一条,绑钩线,缠海苔,忙得喘不过气。还没到时间,余科气喘嚅嚅来不起了,提提渔护,有1百多斤。

回海西。吃早餐,送鱼去海关食堂,回华海楼,冲了澡。

找财务部经理小凡,叫他准备3条“烟”。找办公室主任小胡,叫他备齐以两栋华海楼为注册地的公司的申请免税电器资料,总计要达5千台。给“省机电”关总电话,同意打包整体出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样一来,电器这块的利润就“跳崖”了,有啥法呢。

叫来小姚,要他去给赵莉莉注册一家公司,再交给办公室申办免税电器批文。若有200台,扣除注册费用,这批文也值点钱。再说,赵莉莉也成一家注册资金100万的文化传播公司的法人代表了(好长时间,我一想起这事就会笑)。算是帮她个忙。

过了几天,小凡说到关于“批文”的收支时,问赵莉莉这笔账怎么走。我说给她1万5,你自己去办。

我回了趟省城,晚上走的,第二天上午先去华海驻省城的办事处,再去不远处的安全厅。中午和孙处吃饭,他喝酒我喝汤。

我风风火火回海西。进了海西口岸,我才放松下来。停车,和海关检查科人员闲话(小姚也在,我安排他在此是帮助客户们顺利出关。没经历的恐怕体会不到,虽然一切手续齐全,一接近雄伟庄严的关口,汽车压过一道接一道减速带,个个都有点仿佛走私被捉的心慌)。彭科长吹捧中夹枪带棒,我是好话里不卑不亢。

我先去仓库。我看到海关外边,人车一大片,我看到我们华海楼下像在赶集。进港区,右侧的华海仓库人车拥挤,没法进去,我去码头。这个月我们的第7艘货轮正在卸车,公司没人在现场,抽不出人手呀,卸下的车辆一排排停放在堆场,没人开进仓库呀。我给工头3条555烟,又丢给船员2条。码头禁烟,我上拖轮,边吸烟边看卸车边看老吴钓鱼。

在海水带来的起伏里,我觉得自己异常沉重又空空荡荡……

赵莉莉在93年4月离开海西,听说是她母亲又发病了。

赵莉莉离开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晓得你是谁,还有一个023——4ⅩXX87的凤城电话号码。

我没打过这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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