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8-25 23: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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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这次来816工区22公司中学的有8位大学生:

我,西南师院,他们都叫我大李。小陈,四川师院。小郑,女,成都体院师资班。小李、小周、小马、小何都是涪陵师专。

还有一位姓于,我校友,我们都没见过他,听说他新婚在渡蜜月,要9月9过了才来。

晚饭时,小周问我去不去游泳?我要去,小周说我们也要去。

那行,就一起去。

一行7人,过荒草地,过排洪渠,沿油库围墙外的大路走20多米,向左,过碎石堆茅草丛,进大涵洞的北洞口。

进洞后30、40米,莫说伸手,就是把手放在眼前,也看不到手指头。涵洞的南洞口像缝衣针针眼那么小。

小李叫一声冲,拖鞋啪哒啪哒直响。小何开了电筒,小李有约10米,面向我们倒退着,他挥舞双手,眼镜牙齿反光。小李是綦江松藻煤矿的子弟。

小周、小马也跑起来,啊啊的叫,回音震荡。小何灭了电筒。

静下来。我听到了滴水声。我喜欢在黑暗里听这种被回声放大了的滴水。

小周叫,小李笑,可能是撞上了。

他们的电筒亮了。三只电筒乱照乱晃。我讨厌有事没事去照别人的脸,我喊不要照人。小郑大声说你几个听到没得。小郑的家在重庆嘉陵厂。小陈笑。小李他们又说又笑,听不清。电筒关了。

我们靠着右边的水泥墙走。我会时不时伸手摸摸墙壁,我感觉我们4个是成一串在走。我说都来过吧。小陈说好几回了。小陈是江津县城的。小何说我只过了一回。小何的家在忠县农村。小郑说一回?你是翻山回学校的呀?小何笑,很老实地说两回,一去一来两回。

小李他们又跑,拖鞋啪哒、笑、吼叫、回声混在一起……

终于出了大涵洞,我耳朵还嗡嗡嗡的。我要他们先走,我说要方便方便。我真的掏出来硬挤了几滴。

堤坎外,新长出的茅草有1尺多高,没被砍着的抽出了高粱样的花穗,绿中带紫,过一阵它们就会变成一团一团的白绒花。我有点后悔,但不砍又不行。

人声嘈杂,水声细微,水泵没响。

陈香在抽水房里,像在躲什么,又像在等什么。我过去,她出来,她脱左手上的白线手套。

“怎么了?”

“泵坏了。”

“不要紧吧?”

“没事,等会配件就来了。”两只手套互相拍拍。

“那你也用不着在房里等呀,多闷热。”

陈香露齿一笑,眼光一闪,像放电,她说,“有的人啊,是越看越喜欢。”她踮起脚尖,扬起尖下巴,她朝大水潭看,她说,“有的人啊,是越看越讨厌。”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转过身。人真多,大水潭像一锅“饺子”。小李几个像做贼,目光躲躲闪闪。他们肯定一直在盯着看。

陈香向前,站在我右边。这一站,我好喜欢。

我不在乎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做。我指指点点,“那个像僵尸过河,眼镜背后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叫小李,教初一的语文,陈香,你要小心点哟。”

“嗯,对头,讨厌。”

“在对面坐着的,那个圆头圆脑的小平头,叫小何,教初一的数学,人老实。”

“嗯,知道了。”

“那个在潭口,装出一副深沉状,有贼心没贼胆,叫小马,初二数学。”

“嗯,都不想看第二眼。”

“那个游向岩坎,戴眼镜,长头发的,是小陈,高一物理。”

“嗯,知道了。”

“用不着知道,人还可以。”

“嗯,不知道了。”

我笑。陈香瞪眼,歪头,抿笑。

“还要不要知道?”

“要,请继续。”

“那个在小马旁边,像打桩机一上一下,盯着我们的,叫小周,初三物理。”

“嗯,属于不知道。”

“还有个女的,哦,在堤坎下坐起的,叫小郑,高中体育。”

陈香扑哧一声,她捂嘴,咯咯咯,她放开手,哈哈哈,她哎哟一声,说“长得实在是……我没不礼貌哟。”

“是很困难,但人不错。”

“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香今天很有哲理呀。”

“人家好歹也是个中专生。”

“技校的丘老师,还有体育的老蒋经常说起你。”

“那是有人经常问呗,是不是,李老师?”

“不知道,反正我没问。”

“你天天来,问我就行啦。”

陈香的眼睛水汪汪的。

这天我没下水。

第七天。

上午9点,教研室开会。

我们地理组共3人。组长王老师,瘦高鼓眼小胡子。张老师,技校丘老师的夫人,他们的女儿还不到半岁。我。

王老师客气要我当组长,想得出来,昨天杨校长来宿舍楼慰问,说了这事,我才不干呢。张老师说大李你得帮帮我,东南西北我都不知道,偏偏要我上地理,我说好说好说,你忙不过来就叫我。高中、初二、初一加起来一周共12个课时,我上高中4节课,王上初二4节课,张上初一4节课。

会开完了,不到一刻钟。

我去食堂。食堂门外有棵胡杨柳,说是当年从敦煌带过来的,是整个816工区最大的树,可以和白涛镇东那棵桃树比大小。我买了4个馒头1个榨菜头。李师傅说晚上吃红烧肉,我说张老师帮我来打,他问我又干什么去?我说还是侦察地形,他说你这个小老师有个性。一个文盲说得这么有水平,我给他竖了竖大拇指。

中学、包括油库、堆场、23公司留守处,这片山中的小小盆地,过去叫回龙湾。这地名跟着白涛地名一起消失,已经几十年了。

根据田地叔的讲述,结合地形地貌,我判断陈向南家的房屋在堆场靠东南的岩壁边上,他家屋背后就该是洞口。我判断正确,但洞口已经被炸塌封堵住了。

我穿大涵洞,还从白涛河小岩坎上边的洞口进去。

用了7个多小时,我找到了陈向南袭击我父亲时出入的洞口。洞口也被堵上了,透进些光亮。从石缝看出去,外面太阳照着,对岸的碎石坡灰白,杨公桥的南桥头桥墩像只鹰嘴,没见人,白涛河隆隆响。

我回到白涛河边。不是太饿。脱鞋袜时我看到“地滚牛”已经把它们的窠穴修复了。几十年过去,地下的溶洞也有变化。那天陈向南去偷袭我父亲,他钻洞钻得肯定没我今天这么艰难。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还没找到那条快捷的路径。下次,我要先找陈向南、陈向北他们家的那处洞口。

我脱长裤内裤,套上游泳裤,趟水过河。

我看见陈香。陈香穿浅蓝的连衣裙,她把乳白的塑料凉鞋留在堤坎,她端着盆下到水边。她抬头,笑了,她的左手张开指头在胸前挥动,我好像看到了洁白的手掌心。

我在这边洗澡,陈香在那边洗衣服。

今天人好少,没小孩。我想起今下午是学生报到、做清洁排座位领课本。

我把背包送过水潭,陈香接了过去,我再送捆成一团的衣裤鞋袜,自己抱着上岸。

我取出大浴巾给自己做了条统裙,洗衣服的女人们都笑,陈香红着脸咬着嘴唇忍住笑。

我取出馒头榨菜水壶,我狼吞虎咽。

陈香坐右边,隔着背包隔着一梱衣裤。她的小臂搁膝上,两手握着前伸,左腿向右斜,左脚踩着右脚背,脚趾头时不时动动,她也时不时的瞄瞄我。

我啃完两馒头半边榨菜喝了小半壶水。摇摇水壶,可能还有两三口。

“你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午饭。”

“这样要吃出胃病的。”

“早就有了,我们这种专业,经常野外实习田野调查,饱一顿饿一顿是常事。”

“你在大学学的什么?”

“我没给你说呀,昨天?”

陈香摇头。

“我学的地理,现在教高一的地理。”

“一个大学生老师教地理?”

我笑,说,“几句话说不清,以后给你讲。”

“你今天。”陈香长长的食指从小岩坎画到大石台,又越过大水潭,指着我,“还有那天,爬山涉水,就是在地理呀。”

“陈香聪明。”

陈香对我抿笑,大眼睛又水汪汪的,裹在裾里的膝盖,还有小腿、重叠的双脚也对着我。陈香说“我有时很苯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八天。

我才不管是不是开学的第一天呢。

早上6点半,我搭从23公司留守处开出的、充当交通车的解放牌卡车,我要去816厂的生活区麦子坪。

沿182县道,车走走停停,人上上下下——大食堂坡下的路口,白涛石桥桥头,2工区预制厂,22公司办公楼,乌江大桥西桥头(这里有1工区、22公司医院、小学、幼儿园)。车开始上山,水泥路,在没树有些乱草的山坡上爬行,七拐八拐,费了大半个小时,车到终点——综合服务大楼。

山风凉爽、强劲,巨大的金字山墨绿高耸,太阳还没出来,天空金黄耀眼,地下核工厂的大烟囱像根立起的火柴棍,乌江发绿,黑黢黢的是白涛镇,看不到中学,王家岭上的4工区像一块比小手指指甲还小的白斑。

沿182县道缓坡上行,拐个近90度的弯,综合服务大楼背后是一排排6层的住宅楼。我们组的王老师就住在其中的某一套,听说他夫人是816有名的“暴牙巴”,就是因为丑才嫁给了“22”的。

太阳出来。明亮的阳光照着816中学的教学楼田径场,宽大气派。学生们正准备开学典礼。

正前方露出了松林,我向前,松树好像越高大挺拔。我过山脊线,前边的路口、182县道和319国道连接,一片路标竖在对面的路边。路标的中央是319国道,向南的箭头:武隆(32Km)向北的箭头:涪陵(27Km)。路标背后,松林茂密,林涛阵阵。

当年,我父亲在涪陵疗伤后返回白涛,同行的还有押来白涛枪毙的伪区长孙立新。听田地叔说他们就是在这里下的“美式中吉普”。

我回到综合服务大楼,还是找不到吃的,看来816生活区人人都是自己在家做饭。我站在保坎边,一坡茅草一直铺到乌江的河滩,真可谓浩浩荡荡。茅草中隐约一条石板路,我站的左侧在当年应该是座道观,我父亲他们就是走石板路下麦子坪的。

我上816的交通车,是大客车,可一直到地下核工厂的洞口,票价5分。我出示22公司中学的工作证,不管用,我交了5分钱。

我在白涛石桥下车。今天白涛赶场。我进回春巷,进“实在饭店”,要了羊肉笼笼要了小扣碗。羊肉笼笼8分一笼。一小扣碗三块肉,是超小型的“烧白”,一角二一碗。我要了5个笼笼3个扣碗。没喝酒。

我没几块钱了,所以没去山食居。这几块钱要用到5号。上次回家,买了两只大羊腿,这是我第一次往家带东西,父亲母亲都很高兴。

下午,3点过,睡觉起来,我去学校晃荡。学校就是坡上坡下的几十间干打垒青瓦顶石棉瓦顶平房,沟底有块水泥蓝球场。

小芸小松在初一.一班,班主任是白胖面善的中年妇女徐老师。和主动找我聊天的吹闲“龙门阵”。在校长办公室外边读《人民日报》。在蓝球场看小郑上体育课。听开水房的韩老头讲西北“核暴”试验场。

露面露够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白涛河。

陈香在抽水,抽水房的门开着,我伸头进去,里面没陈香。大个头的水泵嗡嗡嗡颤抖,地面干净,向小水潭的墙上有个斜顶白木盒,盒门闭合,门上有个红Ⅹ,锁扣的扣眼挂着一把插着钥匙的小锁,我估计盒里是电闸。向引水渠的墙上挂搭一双白线手套、一张旧白抹布,一件长袖蓝工作服,地上,靠墙有一小桶什么油,一空小桶,鞋尖朝上的一双旧黑布鞋,一个合拢的马扎。房顶悬个白炽灯。在门边,有电灯开关。我拉灯绳,咔答,灯亮了,我拉灯绳,咔答,灯灭了。

“调皮捣蛋。”陈香在我背后说。

我嘿嘿嘿,陈香瞪我。

“抽水重地,闲人免进。”

“关心关心呀。”

“那里有啥可关心的,要关心也该……该……”陈香笑,把盆子递过来“劳驾你一下。”

我端盆,陈香取走梳子和毛巾,她把湿头发从右边拂到胸前,头发没滴水,“放下呀。”

我把盆子放在堤坎上,盆里有昨天陈香穿过的蓝裙子,有可能是小芸的白底红花裙,底下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俩怎么样?”

“都在1班,教语文的是他们班主任,小何教数学。”

“这样好吧?”

“我觉得好。”

“那就好。”陈香把梳子咬着,低头弯腰,双手一扬,她的头发向前“泼撒”,瀑布般飞泻而下,她用毛巾擦擦白颈项,毛巾把头发一拢,她擦搓,她弹,有水滴溅到我手臂。

“初一、二时的班主任很关健,特别重要,小孩们进入青春期,一些事情处置不当,有可能会影响他们一辈子。小芸小松的班主任口碑不错。”

陈香边起身边把头发扬到背后,她从右手腕取下橡皮筋,把头发扎成马尾,她取下梳子,又把头发拂到胸前,梳理,她看着我,说,“他们觉得你特别好,求你多帮帮他俩。”

“我尽力就是。”

“谢谢你,谢谢你。”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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