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说我是漂亮的小女人，大姐说我是美丽的小女生。我同意大姐的说法。

美丽就是外表的漂亮加上内心的自信和言谈举止的优雅。爸爸这样说。

我查了查字典，什么是自信什么是优雅。我从小就自信，优雅呢？我的举止得体吗？我的言谈适度吗？横着比比，班上我肯定第一，年级肯定在前三，应该吧？刘x红，五班的，还有，还有二班的X玲，还有吗？一班呢，优秀先进、全年级的表扬荣誉几乎都在一班了，有漂亮的女生吗？有，能和我比一比的呢？我看没有。

要是，要是我们三个能照张相就好了，和X玲有可能，我俩平时要打招呼，和刘x红？不可能的，人家是公主，高傲的公主，县革委会主任的女儿，一大堆老师同学捧着呵着，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靠得拢的，再说，有硬凑上去的必要吗？不就是想着耍个嘛。

呀，我啷个忘了，就是，哈哈哈，爸爸刚刚当上了粮店的副主任，我们也属于干部家庭了。唉，看把爸爸高兴得哟，他常教育我们要端庄要稳重，莫忘乎所以、莫得意忘形，他各人呢，哈哈哈。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真是人逢喜事千杯少，爸爸今晚喝得够多的，大着舌头表扬我有先见之明，炒了鸡蛋炒了加肉丁丁的泡豇豆，嘿嘿，早晓得这样，那些剩下的鸡蛋腊肉早就进肚皮罗。

爸爸想做一件料子的中山服，爸爸那套华达尼的西装是和妈妈结婚时做的，都二十五六年了。妈妈想配一副老花镜，妈妈穿针引线都找不到针眼眼了。小弟想要文具盒，他现在用的是二姐传给我，我又传给他的。我呢，我说我还没想好，其实我是拿定主意了的，我要去照相馆，照张单人的，放大到4寸的大像片。

每年，我们五个兄弟姊妹个个都要单独照一张，我们全家在春节前后也要合个影。妈妈说以后你们大了，飞了，我好有个念想。妈妈每回都要这么说，爸爸每回都要说妈妈，我们呢，心里总有点酸酸的，要过一阵才回得过神来。

去年5月，15岁生日那天，我早早去了照相馆，禹王街凤顶街没几个行人，进照相馆的小巷更是静悄悄的，阳光照在右侧的白墙上，白墙上的狗尾巴草轻轻摇曳。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前一晚上做的梦。在梦里，也是这样的艳阳天，我们几个女同学走在田埂上，手里都有一小把野黄菊。我们走着，两边的谷子长着，我们走着，它们长着，不一会谷子都有我这么高了。我没有惊讶，也沒有害怕，我走着，旁边沒别的人，就我。身后有轻轻的笑声，很远，但特别清楚，我能听见的就只有这笑声。谷子的杆杆有手臂这么粗，天成了一道深蓝的细缝。我走着，我还是沒害怕，我在想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气象站的风向标。我挥挥手，两手空空的，我沒去想野黄菊，只是想还有多远，还有多远，我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就想醒了。

这是个什么梦？我不知道，回想，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又高兴自己不害怕。

15岁那天的我是这样的:白短袖衬衣、蓝裤子、凉鞋，“揪揪”扎的是蓝发绳，耳边各別一枚白有机玻璃的发夹，没戴压发梳，几根不听话的乱头发。我坐在石栏杆挡头的圆石柱上，右脚蹬住倾斜的护石，左腿搭在右腿，左脚有点翘起，右手摇着自制的小圆扇，左手小臂搁在左膝，左手在前悬着。我微微扬脸，露着牙齿，笑出了两个深酒窝。我记得我看着的那几根竹梢被嵌上了金边，竹梢上的几片嫩叶被阳光照着透亮。

看着照片，爸爸摇摇头。哥哥说有点“飞式”(不安分)。二姐就要下乡当“知青”，心情不好，她说我妖精妖怪。妈妈和大姐的话顺耳，妈妈说好嘛，很阳光嘛；大姐说你觉得好就好。

我喜欢这张相片，美中不足的是我的手指不很修长、我的脚有点肥胖，我倒不是怕暴露，只是这样一照，就有些夸大了。

这张相片不能那样照，这样:在圆柱边，我坐在台阶上，不能靠着立柱，不能翘二郎腿，并紧的两腿在小腿处交叉，右腿稍曲起，左腿也稍弯，穿那双带拌的黑布鞋，当然，如果大姐的黑皮鞋在就更好了，脚面要绷平，双手十指交叉轻轻地抱住右膝，腰要直，胸要挺，脸端平，不露牙，抿嘴含笑，浅浅的两酒窝，双眼稍微俯视。

一坡望下去，全是圆滾滚、青青白白的包包白菜，村子前方，地里的包包白菜都收了，一排排的菜根直到崖边的小路，小路外，好大的空白，远处，下方，灰蒙蒙的东街，长二中的背后，是安定纸厂，再向东，是“七化建”的梅村。他说他就住在那里。

穿啥子呢？裤子还是蓝裤子，袜子就那双浅蓝的，衣服呢？里面不穿小背心，戴胸罩，新的那件白衬衣，套灰白的桃心领毛衣，罩大翻领的绿军装。绿军装有点小，胸脯会鼓鼓的，有啥法呢，遗传。那就解开衬衣的领扣，或者再解一颗扣子，让衬衣领子敞开些，看上去可能就小点了。

——青青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青青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青青小河边...。我关上左窗扇，我拉上窗帘。我接着唱:...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我开台灯。我把蓝色软封皮的笔记本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