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7-17 10:49:32
2519 字 · 1392 阅 · 0 评 · 1 赞

在没有听说没有见到鲟鱼前,我就肯定门前的这条大河一定会有很大的鱼。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在婆婆的怀里常对着游动的鲫鱼们发呆。这些养在木盆里的鲫鱼是用来熬汤给我母亲催奶的。抬起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长江,我想,这么多这么大的水,该有多大的鱼呀。

没多久,会说话会走路的我,在重庆少年宫见到了展出的鲸鱼。那鲸鱼多大!我6岁的表姐走进鲸鱼的嘴巴,站直,高举的双手摸不到它的上鄂。我问表姐,它从哪里来?表姐说从大海来。我问大海是不是我们大河?表姐说不是。我问我们大河有这么大的鱼吗?她说有,有,有。我问它们一模一样吗?表姐说不一样,大河的叫鲟鱼。

那时我对我表姐百依百顺崇拜有加,相信她说的每个字每句话。

从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见到鱼,我都会说到鲟鱼。鲟鱼、鲟鱼、鲟鱼,像鲸鱼那么大的鲟鱼。

我的执着终于有了回报,在上幼儿园时,我见到了鲟鱼。

在长寿湖东岸,水产研究所的水池里有鲟鱼。

那时,鲟鱼已经比较稀罕了。不知是为了保护扩繁这个古老物种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个水产研究所养了三条从长江里捕获的中华鲟。

我父亲指着水底一动不动的黑黢黢的木棒棒,说,看,你要的鲟鱼。

我失望至极,嚎啕大哭,缓过气来,我边哭边叫——不是、不是、不是。

竹竿驱使鲟鱼游动起来,我父亲说是鱼,是鱼,真的是鲟鱼。

不是,不是,就不是。

如何拯救四岁小男孩的幻灭?

父亲他们找来图片,有彩色有黑白,水池里的中华鲟也主动配合浮在水面。看、听、想,我终于相信眼前的鱼就是鲟鱼。

我被骗了。表姐,我一生中的第一个偶像就这样破碎了。

我第二次见到鲟鱼是在1966年,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开始。

那天,我吃饱了午饭又吃炒黄豆,一会,就不歇气地放屁。结果,我被当会计的母亲赶出了缝纫社办公室所在的小木楼。

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一边放屁一边想去哪里。不能去文具店找爱绣花爱讲故事的秀秀姐,听着听着放一个屁多丢人。不能去新华书店找剑,剑的父母讲究,不管春夏秋冬,一定要他们的大小儿子睡午觉。去颖家也没用,那个大姐姐管得严,我从没约出过颖。去找立强,对,约起去姜家湾的砖瓦窑玩泥巴。

哪知立强的父亲挺在家门口,这个老八路,杵着一根像日本指挥刀的拐棍,我还没张嘴,他就用东北话骂我小兔崽子,还加一个如地滚雷般的滚。

鬼晓得我把他哪点惹了。我“滚”过了我的出生地妇幼保健院,想起一个成语,屁滚尿流。想放一个屁来响应,关健时刻却“闪骰子”,想方设法,过了“老虎灶”才放出一串隔歇性的“豌豆屁”。

屁,屁,

屁是一股碳酸气,

它在你的肚皮拱来拱去,

一不小心就放了出去,

污染了革命的新鲜空气。

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

不许放屁,不许放屁,不许放屁。

唱着关于屁的童谣,我到了剐黄鳝的白胡子老头跟前。

没顾客,白胡子老头在剪泥鳅。一个大碗大小的小撮箕,里面有几十条滑溜溜手指般大小的泥鳅,撮箕放在老头的双腿上(他穿着不透水光滑闪亮的黑胶皮围裙),他左手扶握撮箕,右手的剪刀不停地剪,颈子被剪的和等着被剪的泥鳅们在血水里乱拱叽叽叫。

我放了个屁。

老头说黄豆屁。我嘿嘿的笑。

老头问我看到没得?

剪泥鳅又不要啥子技术,左瞧右看也没啥子稀罕东西,我问啥子?看到啥子?

老头说望江楼的。

望江楼是街口处朝着大河的一家饭店。那里的沙锅鲶鱼豆腐最好吃。我说光看有个屁用。这回屁听话,很响亮地表示赞成。

老头说剑鱼,不晓得遭没遭砍脑壳。

箭鱼?我见过,在<十万个为什么>里有插图,可箭鱼是大海里的,不可能来这里,咦,我一下醒了,我们凤城不是把鲟鱼中的白鲟叫剑鱼吗?

我拔腿就跑。

我像狂风冲下梯坎冲过“天桥”冲进望江楼的二楼,没鱼也没人。我趴着窗口,下面的街上没动静。我右拐下楼梯,没两步,看见底下有一把张开的蓝黑大“剪刀”,呀,我惊叫着冲下去。

一条侧身向着大河的白鲟,躺在两张饭桌凑成的台子上。

那把蓝黑的“大剪刀”是尾,雪白的肚皮,蓝黑的背,壮硕的脑壳,大张的嘴,长长的剑吻比我手臂长,剑端尖中带圆、扁平,真像一柄青铜宝剑,整个鱼泛着金属的光泽。

两米多长的白鲟,史前“怪兽”,威风凛凛。

当真相摆在面前,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力量巨大,我们这么小的个子,划着这么小的船,居然能捉到白鲟。我想到汽车轮船飞机,想到我住的那幢五层的楼,不远处的大桥,想到家旁边的缆车,想到枪炮。

我绕着白鲟转圈圈,我觉得这是永远不可能再遇上的事情,我应该留下点什么。

我想留下的东西是白鲟的剑吻。

我像狂风,我对每一个被我撞上的人叫喊——剑鱼,剑鱼,剑鱼。我直奔父亲的办公室,我要父亲帮我得到那根剑吻。

我得到了,又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几个月后,“红卫兵”“造反派”抄家。

多年后,我就读在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地理系。我在四川自然博物馆又见到了白鲟。是标本,一米来长。失去了弹性和光泽的白鲟“木乃伊”没有使我激动,我静静地看着。以后,我又多次带着女朋友去看它,我想激动,就是激动不起来。我曾想,是不是因为展厅中央的那条巨大的“中华鲟”干扰。

比起白鲟,中华鲟始终提不起我的兴趣,不知是不是因为幼年时泪眼朦朦中那像黑树干的形象影响了心境。

1980年暑假,我乘船回凤城。轮渡506号靠向小码头时,我看见囤船上簇拥着一堆人,个个都低头看向甲板。我想又可能是淹死人了。轮船靠拢,哟,不是人,是鱼。从人缝间望进去,鱼身中灰,有骨板,哟,中华鲟。

一条有3.5米长的中华鲟,头朝西尾向东,胸腹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都看到腹膜了,没鱼卵,可能是雄性,肯定是被大船的螺旋浆打中后伤重而亡。

这条中华鲟不知是上金沙江参与繁殖或是在回大海的途中。

我知道葛州坝快要合拢了,鲟鱼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我不理解为什么不给它们修鱼道,就是现在,我仍然不理解。

1982年夏初。我女朋友他们实习,过三峡到宜昌。我提早到了宜昌。我做东请他们。席间连着上了五道鲟鱼做的菜,他们吃得兴高彩烈,我喝了两杯就醉了。平时一斤白酒都整不翻的我真的醉了。他们不知道这些鲟鱼的事,但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在八道主菜中准备了五道鲟鱼的。开始我打算讲,入席时就不想讲了,鲟鱼的事全都压在了我心里。

那些天,宜昌市区出现大批卖鲟鱼肉的人群,一斤就一两角钱。听他们讲,源源不断的鲟鱼一条条撞死在大坝,渔政武警出动了所有的船发动了所有的渔民在大坝前驱赶,没多少用。撞死撞残的鲟鱼一大片,江水都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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