剐黄鳝的白胡子老头就是那个在鱼市街街口剐黄鳝的李老头。
我认识李老头大约在3岁。可能都姓李,他对我比对其他的小娃儿好些。这好也就是允许我在他那里多耍一会。小娃儿,总是脚不停手不住还叽叽喳喳问这问那,这多少会妨碍他做事影响生意。
1978年10月,我要上大学了。那天,我到他那里买“血片”。我蹲在他对面,右手食指悬挂白搪瓷盅盅。他,还是一板一眼、干净、利索。他的胡子眉毛头发都白了。
我说我考上大学了。我说我要去远处读书了。我说我家要搬去城头了。我说以后……以后……。
李老头没听见似的,忙他自己的,当我是在自言自语。捉、摔、上钉、剐、剔骨、切段、入盆,一条黄鳝接着一条黄鳝。
我有些尴尬难为情,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想我都说不下去了,他却吭都不吭一声。难到聋了?不可能,刚才还好好的。
上次来这里是在春节后。伟哥的母亲罗孃孃要给我俩做鳝鱼面。那天下着小雪。雪一进水就不见了。大木盆里的黄鳝挤在一起,好像它们也怕冷。李老头戴个蓝布帽,帽舌一搭一搭,光着手在忙。
我这个人对功课一向是寡心淡肠,从不精益求精,成绩保持在中上水平就心满意足,整天看小说打球做“航模”。伟哥时常教育我鞭策我,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不,要我向李老头学习。学习他一心一致专研剐黄鳝,不怕天寒与地冻,终于功成名就,当上凤城城河二街剐黄鳝的状元。
伟哥的敦敦教导,把李老头逗笑了(我没笑,忍着的)。李老头用握“鳝鱼刀”的手的手背象征性地拂了拂白胡子,说,这位小同学会做思想工作。我指着伟哥说他是班长。伟哥指着我说一个团支书还好意思。李老头左看看右看看,说,一个象一个不像。
李老头真还说准了。我不像伟哥,我不是那块料。
我选的黄鳝都变成了小撮箕里的“血片”。李老头没急着要盅盅,他对我笑,哦,大学生,相当于古时候的举人进士。
原来他听进去了的。我也笑。
他问我最喜欢哪个数?我想都没想,一口说出3。
李老头挑出三条拇指粗细的黄鳝,和我选的一样。这么大小粗细的,长了有一年半时间,肉不老也不嫩,做爆炒鳝片最合适。他还是一板一眼,干净、利索,一条接一条。我觉得他的动作慢了些。黄鳝成“血片”,抹下条凳,带着血掉到下面的小撮箕。
我要是说99呢?
我还不是要认。
谢谢你,李大爷。
多读点书好。
中午吃饭时,我给我父亲讲了。我父亲笑笑说这个老舵爷。
我父亲说得不对。
不假,李大爷的成份是历史反革命。但这个历史反革命也是最小最小的历史反革命。如果硬要说他是舵爷,不假,他参加了哥老会,说他是舵爷,那也是十个指头中的幺指头,最小最小的舵爷。
这个最小最小是好小?
冬天,枯水,过河船停靠龙石梁(过河船就是在长江上来往于北岸凤城与江南的渡船)。在民国时候,他李大爷管过河船上下旅客的秩序。还只管冬天一个季。冬天过了,漲水了,过河船不靠龙石梁了,他也就不管了,又一天剐他的黄鳝了。
听李大爷自己说,那个管,就是拣根赶猪用的那种竹响竿,船靠拢了,竹响竿拍着石头,边拍边喊——船拢了船拢了,人人靠里靠里点,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先下后上讲规矩,没规矩成不了方圆,莫急莫挤,大河没“扛”盖盖。
这,相当于现在大街上由大爷大妈充当管斑马线的交通安全宣传员。李大爷还没他们级别高,他没有对不守规矩的人的处罚权。
现在的交通安全宣传员每月有几百上千的工资。李大爷呢?没有,没有也不是真的没有,抵每天一个小钱的黄鳝摊的板板钱(税费加摊位费卫生费等等苛捐杂税)。
这么一颗小得比小芝麻还小的不算芝麻的芝麻,怎么弄成了历史反革命?
李大爷不说。
李大爷不说,总有人的嘴巴关不住风。
卖挖耳“孝顺”的韩大爷说还不是追女人。
追女人?!听韩大爷讲这事时我正处在青春期。女人的魔力无边无际。
听完韩大爷的讲述,不是我想像的样子。
我和同学颖讨论,李老头的问题不是出在追女人,按现在的说法叫追星,他是不折不扣的追星族。
李老头喜欢听川戏,只听一个人的,李老头喜欢捧角,也只捧一个人。这人就是凤城川剧团的花旦戚海棠。
戚海棠,我见过。
我母亲带我去看川戏。她指着台子上舞双宝剑战孙悟空的白骨精,说这是戚海棠。这“戚海棠”硬是妖不倒台,天上飞,地上滚,一串跟斗从这头打到那头。
我还看过不演戏时的戚海棠。我读初三了,一天放学回家,我和伟哥、穷、智、仁三几个下三倒拐。在第二拐,我和他们分手。我向八角井走。路的左边是川剧团的宿舍。那宿舍是黑瓦房顶,黑瓦上有一座座的通风窗,通风窗像一间间小小的黑房子,更像一架架黑棺材。我正仰望右边岩坎上柚子树结的一个个青皮柚子,突然觉得左脸阴风嗖嗖。一转脸,我的天,吓得我一个寒顫。在那棺材样的通风窗里,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一动不动,没眉毛有眼睛嘴巴没血色,一动不动。我胆子算大的,不敢看第二眼。
这事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说那是戚海棠。
当年的戚海棠红遍了凤城的天。李老头从民国追到195几年。这个四十几的单身男人还要追下去,还想吆喝叫好还想献花还想撒铜钱还想端茶送水还想散场后默默护送回三倒拐。可有人不高兴了,一位新贵看中了戚海棠。李老头的行为成了性骚扰,他成了预备的“强奸妇女”的思想犯。镇压反革命运动一来,新贵顺带添上了李老头。
我家已经搬到白虎头有半年了,就在大碉堡的旁边。我俯瞰凤城河街,想了一会李老头。
过几天我就要上学了,这一去就是半年。我回来时,家肯定已搬去城里。家在哪里?回来时,我还得问还得打听。这事,心里觉得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