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
7月的一天,我把门框当单杠,耍过了头,摔下来伤了右胳膊。
伤得还不轻,动不得,一动就钻心的痛。没一会,胳膊肘又红又肿,痛得我都有了幻觉,恍恍惚惚成了一根巨大的、冒着金星的胡萝卜。
我母亲领我去凤城医院。又照光又拍片,诊断是韧带拉伤。医生把我的胳膊扳弯,说是好吊绷带,我直想给医生几脚。
擦了几天像碘酒的水水药,火辣辣的,皮肤起了一片小水泡,但红肿不褪,疼痛不减,还是一动不能动。
我父亲又带我去凤城医院,找同学颖的父亲刘叔。刘叔又带我们去骨科。我的“胳膊”被夹在光屏上,一张正面一张侧面,几个医生看过来看过去,又把我的真胳膊翻来覆去,痛得我是咬牙切齿冷汗直流。
还是韧带拉伤。
还是擦水水药,水水药换成了白的,凉飕飕的。干了以后像沾上了一层白石灰。几天后,胳膊肘照样还是红肿疼痛,不能动。
就这水平?
我是真的怀疑凤城医院的水平了,连我敬仰了多年的刘叔也受到了牵连。同学颖的母亲邝孃孃来探望慰问,我是一反过去的敬爱,给她一阵爱理不理的冷淡。
这是我继林某人摔死在温都尔汗后又一次质疑权威。这质疑因切身的、无时不在的痛而格外强烈。
换医院,在我二姨我二姨父的监督下,城关镇医院变成了膏药。绿茵茵的,像捣烂了的桑叶浆汁。
绿代表生命代表希望。那几天,我做了好几场梦,梦见在大河劈波斩浪,挥汗如雨打乒乓球,健步如飞爬三倒拐。无一例外,每场梦里我的胳膊都是绿茵茵的。
梦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似醒非醒时,只须轻轻动一动,我就明白一切依旧。
“庙堂”凋零,我父母只好寄希望于“江湖”。半个多月,我跟着我父亲或母亲或外公或大舅或哪个认识不认识的叔叔孃孃大爷老婆婆、是东南西北无畏烈日热风爬山涉水。抹这水包那粉。自己累点苦点倒没什么,只是苦了我的胳膊肘。我现在是把胳膊肘当成了共熬时艰的兄弟……
唉,只好等母亲安排好时间上重庆了。
一天,高大爷来了。就是住在“白虎头”碉堡里的高大爷。我有半年多没见到他。
高大爷要带我去找一位“牛”师傅,一位赶牛驾牛车的牟师傅。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泸州大曲一条黄金叶香烟。我跟在高大爷背后,像“破罐子破摔”的破罐,也像“死马当成活马医”的那匹马。
我俩从“城二小”对面的梯坎去文化街,在烧腊铺买了一包猪脑壳肉,沿街向右,出街口的芭蕉林,过有些打滑的渣子垃圾滩,进牛厂。
高大爷喊老牟。高高的谷草堆里有人回应,说老牟在厢子岩,还说他的婆娘病了。高大爷嘀咕说鬼个婆娘,那是他幺女娃子。
有牛,有五头,没我上次路过时见到的那两头。
出牛厂,过溪流,我看了几眼凃师傅的屋。恍若隔世。我算了算,都一个月了,金鱼们吃的是鸡蛋黄饭粒干沙虫,水是我幺舅帮忙担的、换的。
爬坡到公路,还要爬坡。
我有一种预感,要找的那个牟师傅是“熟人”。我不想去了。高大爷比我犟,我犟不过他,只好一脚一脚踩着牛蹄印坑往上爬。
厢子岩是滩子崖最高最大的瀑布背后的、那处凤城最大最深的凹进去的洞壁。那里有个小牛厂,是病牛伤牛的疗养所。
好久没落雨,那瀑布萎缩得像牛在上边屙尿。
穿过两墩侧面被磨得光滑的、当成门的大石头,里面是宽敞的石坝。石坝外边是岩坎,十几米高。岩坎底下是石滩,崖顶落下的水溅起的水声,还没得铃嘎子的叫声响。
石坝上有三头牛一个人。果然,我认得那个正在给牛梳毛的人,我们真的“打过架”。
高大爷介绍,我恭恭敬敬也胆胆怯怯的喊一声牟师傅。
牟师傅用铁刷子指我,他说:千翻、千翻,这回千翻得到底了安逸了(注:千翻,调皮捣蛋)。
我只好苦笑。
我们那栋楼的娃儿们和牛厂的师傅们有“仇”。几个月前,隔三差五的总要干上一架,说起来基本上都是我们主动挑起。
不让坐牛车,骂。牛踩了啃了我们种的葱苗蒜苗小白菜,用泥巴当武器。你师傅敢挥鞭子,我们就用弹皮枪。师傅们冒着“枪林弹雨”冲进楼抓人,我们就做鸟兽散躲进屋里坚壁清野,来一个鸦雀无声静悄悄,急得师傅们直跳脚乱骂。
有一回,打牛车的伏击,不知是谁(反正不是我)一枪差点射瞎了一个“牛”师傅的左眼(那弹皮枪的子弹是用铁丝做的“铁子弹”,杀伤力强)。牛厂罢工,二十几辆牛厂几十头牛一群师傅义愤填膺,找“交管站”(就在我们这栋楼的前面)找我们的父母。最后是我们二十几个娃儿,都是男娃儿(其实玩弹皮枪的也有几个女娃儿),不管大小,排成一长溜,在大黄桷树下给“牛”师傅给牛们鞠躬道歉。
高大爷笑,说,好,好,送到你跟前了,现在就收收他的‘叫筋’(注:叫筋,调皮捣蛋的习性)。
牟师傅不理,只顾梳他的牛毛。这黑牛好像不领情,摇头晃脑满眼睛哀怨。
高大爷从布袋里掏出酒,举着摇摇:先来两口?
牟师傅说我觉得还有啥子。
高大爷拿出烟。
牟师傅说不是。
高大爷捧出猪脑壳肉,说:快点找个装的,纸都破了。牟师傅指高大爷身后。靠大石头有张桌子,桌上有个黑缸钵。
我觉得可以相信这位牟师傅。
在卧着的黑牛旁边,我和牟师傅对坐。牟师傅托住我的右胳膊,他从上往下捏摸,他说痛就哼一声。我不哼。他又从下往上捏摸,在胳膊肘里侧他两指头交替轻按,在外侧他的拇指按着来回滑。我还是不哼。他从肘顶端两边捏进去。我哼,还是几声。牟师傅说啷个耽搁这么久,慵医误事,误事呀。
我想问题严重了,不是一般的严重。我看高大爷,高大爷说没事没事,好得了的。我看牟师傅,他皱眉苦脸嘴巴像是吁出一口长气。
你嚇他做啥子?高大爷说。
我嚇他?幺儿的事我都操心不过来,我嚇他。
幺儿不是好好的?
几天都不吃不喝了,还好?
啷个了嘛?
想……
牟师傅的眼睛一眯,他嘴角向上弯,我还没读出是什么内容,我一下被闪电击中,我猛一窜,手膊却被紧拽,我看到前臂后臂一合,又是痛得冒金星,我吼。
吼啥子吼,又不是杀猪。牟师傅轻轻把我的胳膊放下。
我吼,我给了黑牛一脚。
牟师傅笑,说,P娃儿还会报复呢。
我托着胳膊,痛得打哆嗦。
行了,冷敷一会就没事了。
还不快谢谢?高大爷叫我。
我瞪了牟师傅一眼。
牟师傅打来一桶水,叫我把胳膊放进去,冰凉冰凉,疼一下就轻了。我弯弯,咦,可以了,弯大点,也行,动几下,有点疼,还不太灵活,我把胳膊肘放进水,我说谢谢牟师傅。
我耍水,高大爷和牟师傅喝酒,黑牛还是满眼的哀怨。
一瓶酒干完(我喝了几口,牟师傅说叫舒荕活血),猪脑壳肉也吃完,我还喝了一碗豇豆稀饭,我给黑牛吃,它闻一闻,不吃,只是把我看着。
又谢牟师傅。我和高大爷出厢子岩。高大爷从关帝庙背后去白虎头,我下坡。
到公路时,我想起还没问那黑牛究竟是怎么了。
至于我胳膊肘我的手倒拐,牟师傅说就是错开了针尖尖那么一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