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4-29 12:3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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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3月我回凤城工作。很偶然,我读到了一本日记。日记是一个叫田元的男人的,记述了他自己从1975年正月初八到1984年腊月二十七发生的事情。

我翻看了二十几页,发现自己认识这个叫田元的男人。

75年时,我家还养得有兔子,每天都要打兔草,在滩子崖瀑布两边的山坡,我时常撞见这个男人。每次,他总要翻我的背蒌,查看有没有偷摘桑叶。他不凶恶,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也不在乎。

他一头卷曲的乱头发,黑框眼镜,高鼻梁,小嘴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老是一件洗白了的旧蓝其卡布的中山服,围一条蓝布的围腰。

从日记里得知,这个叫田元的男人当时是蚕桑社的副主任。

田元的日记主要是两部分内容,一部分说工作,另一部分谈情事。我对他的工作没兴趣,哪怕他当了凤城农业局的副局长、最后死在了任上,我还是没兴趣。他的谈情说爱,我倒是可以在这里说说。

日记里都是我、我、我们、我们,第一人称。这里都换成第三人称。

                                一

在80年以前,滩子崖瀑布总的说是清亮干净的,水量时大时小,总有股土地树木花草稻谷蔬菜味,这味在春夏秋浓郁、冬天寡淡。

在滩子崖两边,右边到白虎头饲养场的围墙,左边到八角井,山坡上全都是桑树。这话太绝对,其中也夹杂有这一棵那一棵的黄桷树杨槐树枸树和七杂八杂的權丛。桑树可能是受瀑布水汽的滋润,长得都茂盛。听说它们是湖桑,不是草桑,叶子光亮阔大又肥又厚。

在滩子崖瀑布的左边,不到100米有栋大房子,砖墙瓦顶,是蚕房。这蚕房黑黢黢的很剌眼,从崖上望下去,就像一口大棺材。

大棺材?这感觉不是我在杜撰瞎说,是田元的第一印象。为啥田元会有这么个不祥的印象?莫乱猜,很好理解的,在田元过去住的房间里搁得有一副黑漆棺材,这棺材和田元一起“生活”了18年。

75年的正月初八,田元站在滩子崖右侧的古城门洞外的梯坎上,他很激动很高兴。

十几分钟前,田元在城关镇革委会,革委会的黄副主任委任他为镇蚕桑社的副主任。1个多小时前,田元在凤城农业局,人事科唐科长宣布他是城镇户口,领工资领粮票领肉票布票领其它的各种副食品及日用品票。今天早上,田元走出位于渡舟公社的凤城示范农场,除了狗,没得哪个送,他也不需要哪个送,他带着自己的行李,对呆了18年的农场没一丝留恋,他走向凤城县城。18年前,在西南农学院蚕桑系毕业的田元正在等拿毕业证,毕业证没影子,却在他脑壳上扣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

右派分子田元被发配到凤城示范农场,干技术员的活,算农民的工分。1年半后,说弄错了,给田元摘了帽。但农场场长却忘了给他大学生的待遇,这一“忘”就一直忘到今天。田元认为极可能是因为当年场长的小妹喜欢上了田元。

田元挠几挠头发,抹一把脸,背上担上行李,顺坡到蚕房。

蚕房静悄悄的,只有看守的老张在晒坝上半躺着哂太阳。田元从房子的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到房子正中的大门,田元拍门把老张“拍”醒了。

蚕桑社现在歇业,等春暖花开桑树发芽。全社12人,除老张外,个个都是女的,主任叫曲霞,当然也是女的。

曲霞住在蚕房东边两百多米远的那栋大白房子里。这大白房子在凤城也算独一无二,是民国时期一个刘姓资本家的住宅(向东,隔坝那边的房子是他的米厂和纺纱厂),主楼向河街向长江那面呈圆弧形,共三层,靠着主楼向北向崖坡是一排平房,共有九间,是过去下人们的住处、厨房和猪圈羊圈。解放后,大白房子是城关镇镇政府,直到3年前镇政府搬到城里缆车站的左斜对面,这里就成了居民住房。

题外话,半年前,每天都有一群鸽子绕着大白房子飞,还常常落在那房顶顶上。鸽子是附近一个蒋老头喂的。后来蒋老头死了,房子卖给了服装社的凃师傅,凃师傅养金鱼不喂鸽子。这样,上下缆车的乘客、古东城门口的人们就欣赏不到群鸽绕飞白房子的景像了。

按照老张的指点,田元下坡,穿缆车道的水泥钢筋桥梁,过有女人洗衣浣被男人担水的八角井,贴着大白房子向左拐弯,离开宽敞的石板路上9级梯坎跨进大白房子。堂房宽大空间高,地面却坑坑洼洼,靠西墙是弧形的楼梯,朝东开着一道小些的门。门外是石板铺成的晒坝,哂坝上有男女老少晒太阳。

田元放下行李,他朝一个白胖的中年女人走去。

曲霞是个白皙偏胖的中年女人。这两天她哪里也没去,都在等田元。曲霞看过田元的档案,照片上的田元很年轻,一头卷发很特别,曲霞肉嘟嘟的右食指还去摸了摸。

曲霞看着田元过来,西斜的阳光把田元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像脑壳上顶着一盆金色的火苗或一丛东倒西歪的麦芒。曲霞很高兴田元现在的样子。

曲霞笑眯眯地说你来啦。这口气就像对很老的老熟人。

田元接过小板凳,坐下,离曲霞大约有1米多。曲霞在打毛线,差不多织成了,大红的毛背心。可能是光的漫反射,曲霞的脸、双手都是粉红粉红的。同时,田元闻到一股酸甜酸甜的气味,这气味像是烂熟的水蜜桃在太阳底下发酵。这气味叫田元头晕眼花心发慌。

曲霞对着太阳,田元背着。一个女孩捧来一大盅茶,茶盅放在曲霞右边(或田元左边)的小方凳上。

曲霞说,她有三个娃儿,老大是男的,在“重铁”三车间上班。老二是个女,在八颗乡当知青。这个是老三,一中读初二,叫朱红,都叫她小红。曲霞问田元晓不晓得“重铁”,见田元没答,又问一中呢?

田元还是没答,他只是飞快地看了曲霞一眼。这一眼并没有在田元的脑壳里合成曲霞真实的模样。酸甜味闹哄哄的乱窜。有一点田元清楚,这气味来自曲霞的身上。

曲霞说,原先不住这里。她提起毛背心用竹针指指左下方,又说,在下头的商业村,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前年才搬上来。曲霞叹口气,又说,硬是享不来福哟。

题外话,曲霞说她家原先住上商业村,也就是跟我外公家在一栋房子里。我一天窜进窜出翻上翻下,啷个没见到过曲霞呢?我可是对白生生胖嘟嘟女人很注意的哟。至于田元说的那种烂熟的水蜜桃样的女人体味,莫说当时,直到现在我都没嗅到过。

曲霞说,老朱,就是小红她们老汉,上来没几天,一查,肺癌,走了都两年多啰。

田元这回多看了曲霞两眼。田元没看出曲霞有悲伤。他又低下眼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离曲霞穿着的黑布鞋约有一柞那么远。

田元还有点晕,那烂熟的水蜜桃还在熏人,但基本上算是回活过来(回活,从一种迷乱状态中清醒)

曲霞说,她喜欢读书,喜欢读书人,老朱是一中的老师,教数学,唉,命呀,小田,你不爱说话呀?

田元咧咧嘴,说,听你说,曲主任,我听你说。

曲霞喝口水,把茶盅递过来,说,喝一口。

田元抱过茶盅,抱着喝了一口。

曲霞说,我晓得你岁数,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姐。

曲霞直直的看着田元。可能是阳光,可能是长睫毛,可能是心情。那眼睛眯着,像两条深不见底的黑沟缝。田元的心脏咚地一声狠狠地敲了田元一下。

田元又喝了一口水,喊一声曲主任。

曲霞说,你家属娃儿些呢,你打算好久接来呢?

田元的心脏又咚的一敲,田元想我无家无妻没儿没女,这情况她不可能不晓得,为啥她还说这种话?

田元嘿嘿一笑,朝背后看一眼,说,曲姐,我这种情况……

曲霞也往田元背后望一眼,收回目光又看着田元,说,现在情况好了,还来得及。

田元直了直腰,地上的影子一下到了曲霞的鞋上。田元赶紧弓腰驼背。

田元说,曲主任,我们去年出了好多茧?

曲霞说,说起都脸红,这么大两坡桑树,三季合起来不到2千斤,硬是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县上才请你来嘛。

田元又直起腰,使劲挺。“头发”趴在曲霞的鞋面,都到鞋扣了。田元的头皮有点发痒,他身体软下来,挠了挠头发。

曲霞说,小田,全靠你了哟。

田元说,尽力,我一定尽力。

曲霞说,今年一定要翻个身,我就不信……

田元说,曲主任啷个说,我就啷个做。

曲霞说,小田,姐不懂蚕子不懂技术,今年你来领头,我当后勤,你叫我啷个做我就啷个做,决不拉稀摆带。

田元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曲霞说,就这样,莫谦虚了,县里镇上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

曲霞起身,一股酸甜扑向田元,田元慢吞吞的跟着站起来。

田元得出一个结论,曲霞这般亲切坦诚信任原来是为蚕茧。

曲霞说,走,去看看你的住处。

曲霞并不是田元想像的那么矮,她腿长,坐着时感觉矮,站起来就变高,看样子过了1米6,走起路很有精神。

田元的住房是平房最北边顶头的那间,隔壁是曲霞家的厨房,厨房的那边是曲霞家的两间住房。田元的住房有两道门,正门朝东,另一旁门通厨房。住房刚用石灰水粉刷过,一股浓浓的石灰味。阳光从西窗射进来。

田元连声谢谢谢谢。

小红伸出双手,平举起,说,你看,你看。小红的手被石灰水“烧”得泛白起皱。

田元又连声谢谢谢谢。

曲霞摇了摇靠北墙的空板床,说,先将就,等会给你搬张书桌,我晓得你们这些读书人。

田元又连声谢谢谢谢。

小红笑,咯、咯、咯,说,你说了好多个谢了哟。

曲霞说,叫叔叔。

安书桌时,曲霞叫田元跟她们搭伙。田元巴心不得。又谢谢谢谢。小红说你要帮倒做饭哟。田元说他做饭不会,洗豌会。小红说好,洗碗,我最讨厌洗豌。曲霞用一迭硬纸板垫书桌。弯下去的曲霞屁股又大又圆,吓得田元退了一步。

收拾床铺时,田元问河街有没有洗澡堂。曲霞说,有,在向阳街凤城饭店边的那条巷子里头。小红说她们都是在厨房烧水洗。曲霞要田元快些去,晚了恐怕要关门。

田元把收拾整理全都交给了曲霞母女,田元没觉得有什么唐突、不放心,曲霞也自然而然、理应如此。

田元往兜里装了5块钱,装了一张肉票。想想,田元又装了一张糖果票。

田元没走捷径直接下坡,他向左。

在通往三倒拐的石板路上,田元想自己干干净净的回来,想曲霞见到自己是什么表情,想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烧腊一包糖果时、小红会是什么反应,田元很高兴,觉得很幸福。

                                二

4月下旬,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接着就是大太阳,天气暖和得人人穿单衣,满坡的桑树都在长叶,像枝条上“沾”着串串的“绿胡蝶”……

这段描写,是田元摘抄小红作文<春天来了>里的话。

4月21日,下午3点刚过。在蚕房,在一长排条桌上的一长溜那种装皮鞋的纸盒子里,在女工们压抑住的、生怕惊扰的欢呼声中,蚕蚁出来了。它们就像男人理发时掉落的头发渣渣,被女人们用洁白的鸭毛、小心翼翼地扫到还带嫩黄的一片片桑叶上……

这段描写,是田元日记里的原话(只是做了个别词句的修改)。

从这两段文字可以看出,从2月18日到蚕蚁出来的今天,这两个多月,田元是愉快的舒畅的。他不仅融入了蚕桑社这个大集体,和女工们打成了一片,而且在私生活上,田元也融入了曲霞家庭,简直成了一家人。

田元请戴着口罩的女工们尽量不对着蚕蚁哈气,尽量不说话,要说,也偏起脑壳莫对着蚕蚁们说。

哈……哈……哈……哪啷个可能哟,蚕房欢歌笑语,女人们对蚕蚁就像对自己亲生的儿女。

曲霞说,说嘛,说嘛,它们晓得你们的好,它们会报答你们的好,以心换心、梦想成真。

田元说,曲姐,你很懂人很懂蚕呀。

曲霞眉毛弯弯笑眯眯,说,那当然,不是別养了这么些年蚕子了。

田元右手一划左手一挥,说,那你啷个……啷个嫩个呢?

曲霞说,我啷个?

田元说,把这摊子交给我?

曲霞左手一扬,手里的鸭毛从田元的鼻子尖尖扫过,曲霞说,我高兴。

那已经熟悉的气味还是把田元一熏,田元顿时恍恍惚惚,田元听到曲霞说,跟我来。

太阳已经落坡,天空灰蓝洁净,大半边月亮明朗透白,正前方传来一声长长的气笛。

这些都只是曲霞看到听到的,此刻的田元只盯着曲霞梭梭头半遮半掩中雪白的左耳朵。

曲霞扯下口罩,说,接下来该做啥子?田元没吭声,过一会,曲霞又说,问你呢,元,接下来该做啥子?

田元一阵吱吱呜呜,说,曲姐,你说做啥子就做啥子,都听你的。

在以前,田元对活生生的女人可以说了解极少,他那一点知识还主要来自大学读书时期。他和女人的亲密接触就是握过一个女人的手,就是那个农场场长的小妹,就两三分钟,就遭那场长的一声猛喝给“枪毙”了。在农场,田元有过娶妻成家的机会,但那些农村妹儿农村大姐实在入不了田元的法眼。在田元心里,女人是美丽优雅的,温柔体贴的,知书达理的。有一回别人介绍一个“三好中学”的教师,田元跃跃欲试,可女教师一听说田元的历史问题,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他。

从2月18到今天,这两个多月,苍天突然给了田元一个新崭崭的世界,他天天沐浴春风,时时陶醉芳香。他幸福,他快乐,他感激,有时半夜醒来,田元对着厨房的那垛墙流着眼睛水坐到天亮。这幸福,这感激,珍惜当下、害怕失去,这些像座大山压得田元喘不过气来。这不,曲霞好吃好喝的供着,没见田元长肉,反而瘦了好几斤。

此刻,那一声气笛被曲霞当作自己心里的呼唤,她的心就像天空那样干净、坦荡、理直气壮,曲霞只想把那月亮般的亏缺补齐。

这一切都出自曲霞的喜欢。曲霞喜欢田元,从看照片那天起,她就喜欢,这两个多月,一天一天又一天,她更是喜欢,此时,她更是喜欢的更是喜欢。

不要脸不要皮。在20天前,曲霞先是满脸潮红接着牙巴一咬,她悄悄去了医院,就是坡底下的城关镇医院,曲霞悄悄上了环。

曲霞“防”着田元的突然“奇袭”。

一天一天又一天,田元就是没动作。傻儿田元,气得曲霞跺脚的田元。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曲霞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今天,就在今天,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必须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不是今天,是明天。

欢快忙碌一直到半夜快一点。蚕房里,一串40瓦的白炽灯罩着用报纸糊成的灯罩,明亮、温暖下是一只只小簸箕,小簸箕里的桑叶上是密密麻麻的小蚕蚁。

蚕房外,蟋蟀和知名不知名的虫虫们在合唱,滩子崖瀑布用水声伴奏,亮晶晶的半大个月亮挂在古城门洞左后边的高压电线杆上,东街那边比河街这边亮,“重铁”三车间出炉、红光映照。

社员们走成一串回家(蚕房有三个值班的,再加上老张),几只手电筒晃到前边又晃到后边。

有人说,领导,明天可不可以晚点?

田元说,可以,反正那边墙角角要见到十担牛屎。

有人说,那还说个铲铲。

笑。

有人说,田主任,我觉得你估少了。

田元说,那你说有好多?

有人说,少说有20万。

田元说,借你吉言,真有这么多,赏你一根棒棒糖。

笑。

有人说,田主任,这奖赏恐怕太小了哟。

有人说,那你说赏个啥子呢?

有人说,起码……你懂噻。

有人说,懂,懂,也得装起不懂。

有人哎哟!说,你打我做啥子?我给你妈告,叫她早点给你说个男人。

笑。

又一声哎哟,说,撞我做啥子?

有人说,嗑睡得很。

有人说,没得嫩个恼火,我住你隔壁我还不晓得。

笑。

夜很静,音声很清亮。

社员们走远(她们都住在三倒拐)。曲霞、田元上梯坎,曲霞在前,田元在后。大白房子的大门关着,他俩向右上到晒坝。

楼上有只小狗在叫,都两晚上了,这只小黑狗还没有学会独处。

田元跟着到洗衣槽,曲霞洗手,田元也洗手。洗衣槽靠坡,坡边有几根竹子沙沙响,水哗哗哗。

曲霞说,我上厕所,去不?

田元说,不去。

曲霞用电筒照田元,田元的脸皱成一堆,曲霞说,这么黑,你不怕我……

田元说,没事没事,到了闪几下电筒。

曲霞说,烦你,去把炉子捅开。

厕所在竹子背后的坡上,曲霞到了,光亮闪了几闪。

田元心里真的“怕”,但不是怕曲霞出意外。

在农场时,每年都有几回在茅施(厕所)里抓到那些乱搞的。田元觉得不可思议,那是很神圣很神秘的事呀,怎么能在那种脏地方呢。

开厨房门,开灯,田元先在西窗望几眼蚕房,他提水壶,用火钳挪开盖在蜂窝煤炉子口的铁板,坐上半锑锅水,取毛巾,田元的篮底白格,曲霞的红底白格,挤牙膏,田元的牙刷大,曲霞的小,放香皂盒,拎拖鞋,两双都是蓝泡沫鞋,一大一小。田元一手脸盆拖鞋一手水壶出厨房。

曲霞还没下来,田元喂一声,厕所里光亮闪几闪。

田元一下厌恶起自己来,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曲霞下来,电筒一直照着,她一步一步下来。

田元说,曲姐,我该陪你的。

曲霞说,没啥子,女娃儿就是娇气。

田元说,我啥子都不晓得。

曲霞洗手,说,毛ⅩX说要晓得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尝。

田元说,我只晓得水蜜桃。

曲霞笑,说,还白花桃哟。

刷牙,洗脸,洗脚……不说话。

回到厨房,曲霞朝左指指,田元摇摇头。曲霞问吃几两,田元说三两。曲霞推门进左边屋,田元推门进右边屋。

田元在写日记,曲霞端着面进来,碗放在桌子的左上角,一双筷子放在碗上。

曲霞的右手伸进田元的头发,挠挠……抓抓……

田元转脸转身仰望,田元贴住了曲霞,曲霞抱住田元的头。

……

曲霞刚刚一握,田元就……

田元哭着说,不对头,不对头……

曲霞说,没啥子,没啥子,头一回都这样。

……

曲霞说,来,轻轻的,慢慢来,嗯嗯,慢慢来,哦,哦,就这样,哦,就这样……

……

田元说,姐,你真香。

曲霞说,小狗。

……

田元说,姐,还想。

曲霞说,躺好,元,我来……

……

曲霞起身穿衣服,田元起身穿衣服。田元说我想去看看,曲霞说多套件衣服。

田元吃面,曲霞不让。曲霞说快点回,我重新下。

田元使劲把曲霞抱抱,曲霞使劲把田元抱抱。

曲霞关了灯。西窗外,月亮没了,只有蚕房亮着。不,还有,田元也亮着。曲霞抹眼泪,没用,泪如泉涌。

                                三

现在是79年的五月,田元和曲霞相好已经4年多了。

4年多来,社会上关于他俩的风言风语不多也不少。不多,是一对40、50岁的孤男寡女有点什么,又不违法又不伤风败俗,实在是正常得很,这点鸡毛鸭碎有啥子好说的。不少,是他俩总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让人们总感觉他俩有不同一般的暧昧,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一句话,猎奇。

田元问过曲霞,是不是去把“证”扯了(这个证是结婚证)。曲霞用她的胸乳堵住田元的嘴,“证”就没了下文。

去年,田元和曲霞家有四件事。

一是田元调到凤城农业局,任蚕桑科的副科长,年底又升科长。局里给田元安排了两间住房,在城里凤顶街林庄口往上走、靠崖的那边,平房,房子的背后是菜地,菜地一直到崖边,崖下,是凤城中学男生院(或凤城教师进修学校)那棵凤城最高大的银杏树,树顶都快和坡崖齐平了。

曲霞和朱丹(曲霞的二女儿)朱红一起收拾了房子。过后,曲霞和田元还在房子里爱了一回。过后,就一直空着,田元有时去睡个午觉。

第二件事,曲霞当婆婆了。她的大儿子朱林的婆娘生了个7斤3两的儿子。朱林是和化工厂制氧车间杨芳玉结的婚,住的是杨芳玉分的房子,杨芳玉的父亲是化工厂后勤处的一个科长,这房子用了一点特权。朱林一家一般隔个星期回来一趟,不过夜,这边也没地方给他们住。

第三件事,朱丹回城了,在糖业烟酒公司当仓库出货员。朱丹比曲霞高点,比朱红矮点,论长相比曲霞朱红都差一点。她不爱说话,总是一动不动的坐着,手却不停,要么是打毛线,要么是勾花边勾桌布,她总是默默地看着听着,表情变化很细微,哪怕是不得了的悲惨、不得了的高兴。

朱丹在单位没分房子,她还和朱红住里面那间。

第四件事,朱红考上了西南师范学院生物系。朱红是78年凤城一中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是朱家出的唯一大学生(曲霞去世的丈夫老朱是旧师范毕业,要算只能算中专文凭)。

曲霞在晒坝上摆了席,请大白房子的住户,请三亲六戚,请朱红的同学,请蚕桑社的社员。收到的礼金有三十多元,曲霞都给了朱红。

不是题外的题外话,朱红高挑,又丰满又苗条,白里透红,五官精致像曲霞。这样的美人,我居然没见到过!太不公平了。

在中学那几年,我爬坡下坎打兔草,蚕房背后的枸树是我每次必去的地,居然没撞见朱红(田元倒是经常)。还有,那几年我养金鱼,去大白房子斜对面的凃师傳新家,在“八角井”打井水,要晓得“八角井”就在曲霞家的窗底下哟,朱红硬是像不存在。还有,朱红的外公外婆舅舅孃孃家不是住在我外公住的那栋房子吗?啷个也没见到过她呢?好嘛,我认了,不同学校,我早出晚归,她按部就班,学校和家一条线。错过也就错过了,我认了。

那大学期间呢?唉,生物系就在我们地理系的对面呀,就二、三十米,况且在我们这栋楼里还有她们系的一间教室。况且,我们两系的宿舍都在杏园。况且,我们两系都在同一食堂打饭吃饭……唉,不公,真是不公,像我这样对美丽女孩趋之若鹜的“好色”坯,见到美丽女孩就像见到臭狗屎的绿头大苍蝇,居然,居然,居然没让我碰上朱红一回,苍天,你就这般狠心……整整四年呀。

四年多时间,田元日记里常常出现“辅导”二字,没展开说,就辅导。想来不会是辅导曲霞读蚕桑方面的专业书,应该是针对朱红的初中高中课程。

题外话,在凤城及城郊,共有6所中学,其中“完中”有5所(包括2所厂子弟中学),凤城一中是最差劲的那所“完中”。在我们这些凤城中学教师学生的心目中好像说起它都脏嘴、提都懒得提起。

一统计,不得了,田元一星期要给朱红上4、5次辅导课。

可以想像,在田元的房间,朱红在书桌前坐着,田元在一旁坐着或站着。曲霞(偶尔还有朱丹)坐在床上打毛线,寒冬腊月极可能是偎在被子里。三伏天就得在晒坝,这坐西朝东的房子,一天暴晒,上半夜呆不住人。日落后的哂坝泼了“八角井”的井水,入夜就凉幽幽的。凉席凉板床凉棍床。朱红喜欢晃悠悠软绵绵的凉棍床。田元要朱红背<春江花月夜>,朱江要在长江要有月亮。好嘛,那就背<秋风赋>。铜铃般清亮的少女声——欧阳子方夜读书……

轻声的交谈,课本或作业本的挪移翻动,昏黄的白炽灯及投下的影子,偶尔的喝水或咳嗽。长江吹来的江风,时远时近的人声,时高时低的虫鸣,竹子桑林在沙沙的响……

每每“课间休息”,朱红或摆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寻找音乐,或吃几片曲霞(或朱丹)削好的苹果梨子剥开的柑桔一牙牙的西瓜。田元和曲霞说社上的事。朱丹静静的、眼睛明亮(曲霞说朱丹这点朝她老汉)、接过朱红递过去的一牙西瓜……

这天,春蚕大都进入“三眠”,晒坝上晾晒着“茧山”,茧山是麦子杆杆做的,连成串,有点像一条条春节时舞的草龙。

曲霞回家。“八角井”没一个人,这种情况很少见。曲霞到井边,伸出头朝井里看。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破碎、不断变形。她盯住看,直到有人朝她走来。

曲霞向左,离开石板铺成的坝子,走上一条还算新的石板路,这石板路是曲霞看着凃师傅一块一块铺成的。曲霞到已经残缺的竹篱笆前,小晒坝上,一个学走路的男孩边踉跄边呀呀呀,曲霞看着,男孩的母亲招呼曲霞,曲霞说不坐了,回去弄饭。

曲霞回屋没弄饭,她躺在田元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对着报纸糊成的天花板。曲霞脑壳里是她自己破碎变形的影子和那个小男孩。

在大半年前,曲霞在确认自己已经“绝经”那一刻就承认自己老了,不可抗拒、也用不着抗拒的老了。在那件事情上,曲霞的兴趣也在减退,她清楚,身体的干涩只是极小的因素,更大的原因来自内心。这原因早就存在,天长日久,它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说起来简单,就一句话几个字——田元得有个后。

今天,两件亊前后连在了一起(破碎的、变形的自己,呀呀学语的男孩),叫曲霞下了决心,她要跟田元“摊牌”。

田元出生在重庆天府煤矿,父亲是抗战时期从东北逃难流落在北碚当的矿工,母亲是后丰岩街上一家油辣铺的小女儿。在田元读高中时,他父亲因矿难去世。在田元读大学二年级时,母亲带着田元的妹妹改嫁去了安康,从此沓无音讯。可以说,田元就像个举目无亲、没任何社会关系的孤儿,这些,再加上摘帽右派的身份,18年的受人白眼委屈巴巴的农民样日子,使曲霞又添了许多母亲般的怜爱,爱上加爱,曲霞把田元爱得死去活来。

这一两年,曲霞发觉自己的角色在发生变化,情人间的那种爱似乎在慢慢减少,母亲般的爱似乎在增加。

这个晚上,朱丹值班不回来,曲霞把田元拉进她的房间。这是田元第一次到这里。

曲霞要了又要,第三次更“疯”,又是哭又是叫,田元也“疯”,他把曲霞一次次送上峰颠。

曲霞趴在田元身上,脸贴住田元的胸膛,曲霞从虚脱里缓过气来,又像在做梦,她闭着眼睛不停地咕噜——够了,够了,这辈子够了……够了,够了,这辈子够了……

穿好衣服,整整齐齐,曲霞推田元到厨房,按田元坐下,曲霞在对面坐下。

曲霞说,好好听着,田元,从今以后我曲霞不再和你做那种事情,我要给你找到婆娘,要她给你生个娃儿。

田元说,我从没往那方面想。

曲霞说,不管你想没想,就这么定了。

这事,田元是想过的,还不止一次,每次,田元都给自己一巴掌。

曲霞煮了两碗醪糟小汤圆,在田元碗里卧着一枚糖心鸡蛋。曲霞说,这就代表我的心。

田元边吃边滴答滴答的落眼睛水。

从此,隔三差五,曲霞总要掏出一张照片或者领来一个女人,都年轻,都没结过婚。田元开始是爱理不理,接下来是苦笑打哈哈,后来就调侃。曲霞也跟着调侃。

田元说,那你还瞎忙做啥子。

曲霞说,我高兴。

曲霞并不是真的高兴。田元真要是娶了哪个妹儿,100%会搬去城里,这是曲霞不愿意的,她啷个都舍不得田元离开这个家。她要做一只母鸡把田元罩在翅膀里,把呵护进行到底。

八月,夏蚕快上“山”时,朱红暑假在家。好耍,也为找几个零花钱,她在蚕桑社打小工,整天乐哈哈飞来飞去采桑移蚕除沙。桑林中蚕房里出现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惜我家已搬到城里,我已经不在滩子崖一带出没了)。

15那天,不是农历15,月亮如勾,悬在三倒拐上空。曲霞她们在晒坝歇凉。田元不在,他下乡了。

曲霞要朱丹帮着给田元找,朱丹笑。

朱红说,究竟哪个样子的才合适呢,妈,都这么大一把了。

朱丹说,都不合适。

朱红说,我肯信?

朱丹说,你不信也得信。

一个念头在曲霞脑壳里一闪,如晴天霹雳,震得曲霞目瞪口呆。等曲霞缓过神来,这念头像无数的痒痒虫,曲霞浑身发抖。

朱红说,理由?

朱丹说,没理由。

曲霞想生朱丹时,不顺,折腾了一天一夜。

朱红说,好人有好报,我信。

朱丹没应答。

朱红说,我觉得你们搞得有些复杂,妈,是不是。

曲霞想朱丹从小身体就不啷个好,还厌食。

朱红说,我想呀,我想呀。朱红笑,一串清亮的铜铃。哼,我要是心一横……又是一串清亮的铜铃。

朱丹说,你给我闭嘴。

朱红说,姐……

曲霞想自己和田元做那事。

曲霞说,都给我闭嘴。

那天晚上,朱红睡在晒坝。曲霞和朱丹回房,在厨房,朱丹向西坐着,曲霞搭着朱丹的肩。

朱丹说,妈,我最合适,只有我。

曲霞说,丹丹……

朱丹说,我都晓得,妈,要不是你,我早就……

曲霞和朱丹搂着,两个都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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