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三次相遇
赵莉莉在93年4月离开洋浦,听说是她母亲唐孃孃又发病了。
赵莉莉离开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晓得你是谁。还有一个023——4ⅩXX87的凤城电话号码。
我没打过这个电话。
她也没打过电话,我想就算她弄到了我的号码,她也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是真的把她得罪了。
93年春节的初二,我赶回洋浦,给留守看“家”的小朱他们补年夜饭。
我从西边绕去华海楼,远远看见小朱几个和赵莉莉几个正打得火热。发现我时,车都到他们跟前了。小朱他们慌张,赵莉莉有些不好意思,小妹们还在逗惹。我没理他们,直接开到公司正门的楼梯口。我没一点责怪的意思,他们高兴就好。
我带来了羊肉(东山羊)鸭肉(加积鸭)鹅肉(白莲鹅)鸡肉(文昌鸡),哈哈哈,还有十几只大青蟹。没带鱼,他们吃鱼都吃烦了。
周姐从冰箱拿出3个血豆腐2根香肠1块腊肉,周姐说是赵莉莉送的,说我一定喜欢。我当然喜欢,一看就知道它们是凤城人自家做的。分出一半我带来的,送给赵莉莉她们。我上灶,煮血豆腐、香肠、腊肉。
吃饭时小朱几个心不在焉,没一会,溜一个,又溜一个,再溜一个……剩周姐和她小儿子。
赵莉莉来了,一身白、套件大红风衣,她抱着一个黄皮渗绿的沙田柚,端一盘血豆腐香肠腊肉拼盘。周姐请她坐,赵莉莉不坐,她等我说,她撑抵在桌上的手指都成弯弓了,我就是不说。
赵莉莉临走前说谢谢你。
我说谢谢你。
赵莉莉走了。
再见到赵莉莉是在2012年5月。
2012年5月我儿子结婚,在重庆江北办的婚宴。来了一大群老朋友。吃喝玩乐。
朋友们要我跟他们回凤城,我就跟他们回凤城,继续吃喝玩乐。整得我在碧桂园凤凰酒店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在阳台上对着拐来弯去的河呆坐了一阵。这河只能是桃花河,但我认不出它是桃花河。
我沿桃花河向下游方向。一切都是新的,全都是不曾看见过的。我相信只要沿河走下去,我肯定会遇上我认识的。我就这样一直走,终于见到了三洞沟大瀑布。
就在那一刻,凤城就以家乡的面目回来了。我变得从容起来。
在遇到的第一家米粉店,我吃了3碗共5两凤城米粉。头一碗豌杂,没过到瘾,再来碗肥肠的,还不行,再加一碗牛肉的……
拍着胀鼓鼓的肚子,我打电话给项姓朋友,请他给我备辆越野车。其它的,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依靠车载导航,穿街走巷,我到了望江路。
我下车。离箭垛状的护墙有11、12米。江风,是的,这风只能是来自长江的风。又忐忑又急迫的我迎着江风向崖边走去……
我给项姓朋友电话,告诉他我不需要车了,请他派人过来开走。
是点杯绿茶坐下来,记录刚才眺望时的所思所想?还是去西边约2百米处的古城门?
我听说古城门还在,我想它就在那一片仿古的走廊亭舍底下。
我向古城门走去。
走在平缓下行的街道。这平缓下行的感觉,和几十年前那条在沙岩岩坡上、宽窄不一的路一样。有那么一会,我觉得是在朝海里走,在黑暗的海面,灰白的排浪,一次又一次扑来。
我坐在古城门里的青石板上,江风中有潺潺流水。我面对滩子崖、三倒拐、河街、东街、西街、长江、江南的钢厂和山峦、白塔及黄草山、灰色的天,面对没变的和变了的,我决定写一部《凤城纪事》。
这样一来就心平气和了。
我需要这样一间房间:在滩子崖崖边,有窗户或阳台朝南,视野开阔,至少一眼就能看到长江。
我寻找这样的房间。在上缆车站东侧,在过去去火神街的靠崖边的小巷口、墙上钉着一块招牌,白底红字:“归去来”家庭旅馆,名字下方(从家字开始)是红粗线加红箭头。我沿着指示走,过过去的缆车站宿舍楼,就是“归去来”,一栋崖边的、两楼一底贴白瓷砖的小楼。
我查看了房间,很满意,定下顶楼靠西的一套一房一厅一卫一厨的小套间,家俱都齐。客厅是南北双窗,南窗落地,外是阳台。东可以望见白塔,西边越过白虎头越过长江大桥,隐约可见江南的扇沱镇。好,很好。
房间里有台式电脑,我不会在键盘上打字(不懂拼音,不懂五笔字输入),码字行文习惯用手机。我把客厅的落地窗大开,搬两把软面椅子斜放窗前,西边的坐,另一椅子放腿脚。
《凤城纪事》的开篇不是序,是长江里边的鱼,《青鳝白鳝》。只是梗概。我一章接一章的写,脑壳冒出什么,我就记下什么,有长有短。
我没觉得饿。在觉得该停下时,我停下,时间是下午2点过。阳光撒满阳台,江风依然凉爽,左前方的黄桷树哗哗着响,崖下边的树林金光闪闪,缆车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三倒拐、河街、西街、白虎头静悄悄的,长江,只有那么绿了,我从没见过长江有这么绿。
洗个澡,睡午觉。
醒来是4点20分。午觉我一般不做梦。晚上会,一个连着一个,都记得,一般在我喝早上的第一杯水时,这些梦就被洗去了。
做1小时运动。运动中脑壳又冒出了章节,一章章回想一遍,有的改,有的不改,都放在脑壳里。出汗了,脱上衣。做完一套自编的科目,大汗淋漓。饿了,忍着。收尽了汗,歇匀了气,冲澡,洗衣服。给服务台电话,请送几个晾衣架,她说衣柜里头有。
我下楼,有播放的歌声,有童声,有老太婆说话,麻将声,男声,女声,脚步声,什么鸟的叫声,缆车声……我有个体会,处于饥饿状态时感觉特别灵敏。
服务台还是上午那个30多岁的女人,我问她附近有没有卖羊肉笼笼的食店,她说大热天不兴吃羊肉,要发痧。我说有没得嘛?她问坐在大门口的女人有没得。那个女人年龄差不多,胖些,她说骑鞍桥桃花新城那边有。一看就是“鸡”。我往外走,服务台的女人说叫这个小妹领你去噻,我没理。
在上缆车站前,我面前有左中右三条街。我走中间,上坡,我不朝两边看,脑壳里想的却是曾经发生在两边的人事,有中学同学会,有我大舅,有文学社的金山,有火神街,有武斗,有左边隔着大冲沟的古龙石和9号大楼……
过凤城广场,闲散的大都是老头大妈老太婆,年轻的行色匆匆。我想我回来时得去原先县委大门口左边的那棵大黄桷树下坐坐。
我进凤顶街,一直到林庄口。我饿得心慌。回头十几步,进了一家米粉店。
吃了3两豌杂米粉,不想羊肉笼笼了。我写《凤城米粉》,忘了时间。老板娘问我还吃不吃,这意思我当然明白,我又要2两清汤的,我叫多放几根藤藤菜。我写完了,这是《凤城纪事》系列中第一篇完整的小说初稿。
我出米粉店,左右一看,一愣,拿不准,我又去林庄口,再回走,我笑了,这米粉店的位置过去是公共厕所。
我没有忘记那棵黄桷树,我没去。我站在广场中央,面对黄桷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右转了十几度。原县委大门口右边的那栋楼已经拆了。那栋楼的第4层,曾经住过我喜欢的姓颜色的女同学。
回到“归去来”,埋头就写,一直到凌晨2点多,唯一不安逸的是肚子又饿了。
月明星稀,月亮有些亏缺,虫鸣如诉,此起彼伏,没有等到夜航船,若在过去,过去的“重铁”3车间这时候有可能在出炉,红光映照半个夜空。
第2天上午,出门快9点。早餐吃什么?摊摊上有米粉面条,有包子馒头稀饭,有油条豆浆面包牛奶。选了一阵,还是米粉,4两,一碗豌杂,一碗肥肠。
接下来我坐缆车。不要钱,想坐多久坐多久。我下到河街,下车,出站,向左,又进站,坐车,我上到城头,下车,出站,向左,又进站,我下到河街……我上缆车站我下缆车站,我左行车,我右行车。下缆车站的女管理员(过去的验票员)对我嚷嚷:你个老大爷,有瘾呀,莫下了,免得你累我也累,上缆车站的女管理员对我说:眼镜老头,特批你不下车不出站,你想坐好久坐好久。
谢谢,谢谢,两个妹儿,嘿嘿嘿,我真的有这么老吗?
缆车并不是很平稳,有抖动,试了试,不行。我把缆车上的事、缆车道两边的事一一记在脑壳里头。最清晰的是初一时的一个早晨,天蒙蒙亮,我和伟哥去学校,我对伟哥说感觉像是上天堂,伟哥对我说那么回河街呢,我想说如同下地狱,只是心里想,没说,我怕伟哥伤心。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我是先想起赵莉莉,后才往那边看的。现在的“东方红”旅馆应该是我所见过的最陈旧最破落的旅馆,一块白底黑字的东方红旅馆招牌倒是很新,一尘不染。门口撑一把大阳伞,在卖河水豆花,伞下两张汤水滴答的桌子,几碗豆花,几个蘸堞,几碗白米饭,几个人。老板娘还算年轻顺眼,招呼我,我说等一哈。
进门,天花板落了一大片皮,两边墙壁露出抹灰青砖,墙上的留言板已经不成样子,知道它的,还认得出曾经是黑板。一个瘦男人说住吗?单间一晚上30,钟点房3个钟头20。我说先看一哈。往里走,一股阴风,阴沟水臭,通往厕所洗漱间那边的通道坑坑洼洼,我记得过去是三合土。上楼,楼梯磨出了预制板,一道道缝隙有的透着光。到2楼,亮堂一些,到3楼,更亮堂一些。我没去4楼,过去的4楼都是单人或双人间,上去,我肯定会想像当年的“白玫瑰”。
我要了2碗豆花1碗米饭,不蘸佐料吃了1碗,蘸佐料吃第2碗,没吃饭,一共2块钱。我起身走,瘦男人说要住可以便宜点,我说谢谢。
回到“归去来”。看着长江坐一阵,不想睡,写,写了7个章节的梗概,有点困了,时间4点过,睡觉,胃不舒服,吃两颗奥美拉唑,接着睡。
醒来,天都要黑了。打开手机,朋友们在找我骂我(找不到就骂),打电话过去,他们在吃火锅。我赶紧搭个“的”赶去,胡吃海喝,海阔天空。
明天是周六,去长寿湖钓翘嘴鱼。我十几二十年都没钓淡水了,去。
吃了火锅接着要唱歌,我不喜欢那种场合。我不要他们送,自己又搭“的”回“归去来”。
吃多了喝多了,肚子有些胀脑壳有些晕。我坐缆车消食醒酒。管理员换了,虽然黑黢黢的容易躲藏,我得守规矩。
坐车,下车,转一圈,又坐车,又下车,又转一圈……像是在造一个巨大的哑铃。
小时候,城里在上头,河街在下头。大了,凤城在这头,海口在那头。现在,我在这头,过些天,我就会回海口……
我出上缆车站,向左,直直进望江路。靠滩子崖一侧,一路下去,各种灯,大大小小五光十色,喝茶,吹龙门阵,打牌下棋,麻辣烫串串香,吼喝震天坝坝舞,小面米粉,烧腊铺,啤酒饮料,我买了瓶农夫山泉,豆腐脑凉虾,仿古的长廊亭舍老头老太婆小伙子小妹儿,古城门里抱抱搂搂……没我的地,我上厕所。
回到“归去来”,把时间定在凌晨1点,不管多么想写下去,就到1点。
第3天。整个白天加4小时晚上都在湖里的船上,回凤城是朋友们请在镇上的熟人开的车。
回到“归去来”,洗澡,洗衣服,坐着就睡着了,醒来,挪到床上接着睡。
一共做了3个梦。最后一个梦是我和H和G在长寿湖,我们都是巴茅草文学社的,这梦基本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的再现,也有这么个女人,事情发生在1989年的6月中旬,隔了二十几年,还是非常清楚。
第4天。最后那个梦做完,我也醒了,天也亮了。
阳光给三倒拐的房屋抹上些金黄,把滩子崖和它右侧的山坡照得通亮。这边,树林、缆车道、八角井还在阴暗里。有八哥、麻雀、斑鸠、燕子、鸽子、白头翁和叫不出名字的鸟。
吃什么呢,我狠一狠心,要了3根油条两碗甜豆浆,我把油条撕成小段泡在豆浆里,又叫老板给一碟泡咸菜。老板看我一眼,我给他笑笑。
吃了,总觉得心欠欠的,隔几个摊摊,我又吃了2两牛肉米粉。这下踏实了。
一上午我都在三倒拐,走走停停,上上下下,喝了3瓶农夫山泉,记下6篇梗概,屙了一泡尿。我出三倒拐到八角井,想穿过缆车道爬上滩子崖西侧的古城门,不行了,我没这么多力气了。我往坡下,过原来百货公司职工宿舍,在黄桷树下的拐弯处,对面那栋黑砖楼仿佛远了一些,我想到了“假女依然”。
我坐缆车,又是前天那个女管理员,我对她笑,她没对我笑。
回到“归去来”。服务台的那个女人鬼鬼祟祟,她压着嗓子对电话说他回来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