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乌江的波峰浪谷,也许是陆郎中处置得当,也许是……反正在乌江上没多久,父亲醒过来了。
田地哭了。他爬出船舱,趴在船尾。田地大叫——活啦,活啦。跟着的船吼着——活啦,活啦。东岸护船的一队人马(真有两匹马)吼着——活啦,活啦。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排枪”。
枪声,人声,山风,江涛……。
下滩啦下滩啦,船头一埋,白浪扑涌,一头连一头。船头撑篙的小洪江喊清舱清舱。陆郎中顾不上喷鸦片烟,赶紧掏水。船尾把舵的大洪江骂田地哭个锤子哭,还嫌鸡巴水不多呀。
冲下六里鲤鱼滩,姜家沱水平似镜。后边船上的马兰唱起了《国际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父亲说啷个了?我...。田地说踫上鬼啦。父亲说啥子鬼?田地说踫上,踫上...我们...我,我,我……。
田地又哭了,跪着。
父亲的嘴咧开了些,算是苦笑。
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父亲从太行山一直打回重庆老家。十七场恶战,父亲连根汗毛都没伤着。田地说三十一师公认的福将哟。
谁想得到?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踫上这样的事情。田地说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呀。
这天,躺在船板上的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有件已经发生的事父亲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在前一天的凌晨4时,朝鲜战争爆发。当然,这时的父亲不可能知道。
父亲说天黑了。田地说没,大亮呢。父亲说黑了。田地说是肿,肿遮住眼了。父亲还是说黑。田地、陆郎中收起竹篾的舱顶盖。田地说瞧,亮光光的。父亲感觉到了光亮,是父亲的左眼。父亲的右眼还是黑。父亲拚命睁眼,睁左眼睁右眼,同时睁,换来换去的睁,但右眼还是黑。
父亲的右眼看不见东西了。这事,除了父亲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事,被父亲一直隐瞒到195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