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郎中的房顶,有一块加盖的平台,松木地板,十五六平米。平台四周立柱,有活动顶棚遮阳。
平台上,一笼蚊账,罩着那老虎骨架。
父亲说,心里明明晓得是骨头,一架老虎骨头。但眼晴看到的却是老虎,一只活老虎—— 浅灰蓝的暮色,松柏摇曳、云影荡漾、白鹤飞翔,老虎毛色斑斓,条纹明朗,微徵低头,向西行进。
父亲说,这不是错觉。
徐树生说,父亲走走停停,就七八步路,不知是为了什么?
父亲说,这可能是幻觉。
22年后的1972年,正月初三的大雪天,送走邓伯清一家后。父亲在二楼阳台上。
父亲说,白茫的雪幕像似突然裂出了一道隙,如同蓝光闪过,就在那么一瞬,父亲看到——党的几十年,国家的几十年,战友同志们的几十年,父亲自己的几十年。
父亲说,真真切切,完完整整。
父亲坚信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也是在那个大雪天,我和“来西”从白石坡回家,院门虛掩,院子没人,窗户没人,阳台没人。满墙的“爬壁虎”,黑绿得叫我想呕吐。
回到22年前,一个晴朗上午,在陆郎中的房顶平台。
父亲绕圈,围着“老虎”转。陆郎中、徐树生跟着。两圈,父亲停住。父亲看陆郎中,陆郎中对父亲笑。
父亲又绕圈,还是围着“老虎”。陆郎中、徐树生还是跟着。一圈又一圈。父亲停在“老虎”的獠牙前面,父亲低头看,接着转向陆郎中。陆郎中似笑非笑。
陆医生,我有点那个了。
那个?大队长,那个是哪个?
生气,徐树生说。
啷个会呢,大队长,刚才,刚才在下头不是...不是...还好好...
我登门拜访,一是面谢你陆医生,二也是为这个。
哎呀,哎呀,我这猪脑壳,对不住,对不住,敞开,这就敞开。陆郎中捞蚊账,怕苍蝇怕蚊子虫虫怕...…。
还怕我们。徐树生把“汤姆森”往胸前挪。
这位大兵哥哟,我欢迎都来不及,怕哪样怕呢。
怕我们被吓倒呗。徐树生还加了一声哼。
“老虎”悬空,虎骨发黄,残肉黑红。
威风。父亲捏住“老虎”左上獠牙,摇摇,“老虎”晃晃“威风”。
就是,大队长,虎死不倒威呀。
父亲又绕圈,比前两次都慢。慢慢绕了三圈,又在四颗獠牙前停住。
陆医生,我得让你心痛心痛了。
半架虎骨,父亲全送给了战友们,父亲只留下完全沒有药用疗效的、老虎的一枚左上獠牙和一枚左下獠牙。
父亲把老虎的上獠牙给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父亲把老虎的下獠牙给了我。
我哥哥李虎,出生7天后,破伤风,死了。
为抱孙孙,从巴县老家赶来的我婆婆从医院抱回了她的第四个孙孙。
我婆婆用八角井井水洗她的第四个孙孙。我婆婆给她的第四个孙孙穿戴三套她亲手缝制的小帽子小衣裤小鞋子。我婆婆把她的第四个孙孙停放在靠西墙的长桌。
我婆婆砸那枚老虎上獠牙,砸一锤,骂一声跪在她身边的我的父亲,砸一锤,骂一声老虎。
砸一锤,骂一声。
骂一声,砸一锤。
最后,虎牙都成粉未了。我婆婆用白布把这些粉未包起,用红丝线捆好,放在她的第四孙孙的身边。
我婆婆要我的那枚老虎的下獠牙。我外公说丟了,一早就丟进大河了(长江)。
我婆婆要香烛,家里有烛沒香。我父亲从地上爬起来,出警备团大门去找老红军霍东要了一把香。
我婆婆信佛,燃烛点香打坐念经为她的第四孙孙超渡。
第二天一大早,我婆婆带我哥哥和那老虎上獠牙回巴县长生镇李家坝祖坟。
1967年冬天的那个晚上。母亲把那枚老虎下獠牙给了我外公。母亲要外公找个好铜匠打副项链。母亲的第一个儿子是副银项链。
有一次,在龙溪河边的骆家坝。我带着虎牙嵌包铜虎头的铜项链。陈二爷跟我说暴死的老虎有戾气,你哥用命抵了,就算可能还存一点点,你婆婆早把它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