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白涛时,乌江是绿的,碧绿的。除了春汛夏汛的那么几天,一年到头都是绿的,碧绿的。两岸那么多的松树柏树杉树青冈树榆树苦桧树香椿树……要到麦子坪时,还有一片枫树。
我在白涛时,乌江还是绿的,但发灰发黑。牛心滩上是乌江大桥的桥墩,沒了银白的浪花。青石梁外的那片浪花也没了,疏通航道,炸了。白涛人再也看不到成群的鲤鱼抢水上滩。两岸是茅草。茅草厚密,似乎从没返过青。枯黃,满山遍坡的枯黄。
父亲在白涛时,白涛河就是一串大大小小的碧潭、在巨柏古松间被一段段白花花的浅滩相连。
我在白涛时,白涛河还在。白涛河水在大大小小的乱石间半隐半藏,两岸都沒树。小岩坎下的大水潭还在(只受了沿金字山山脚、从地下工厂门口向东延伸的简易公路的路基影响),仍然是白涛河最大最深的、仍然碧绿。但不再是地球上都没有的、那么巨大那么透明的绿宝石。
洪江他们扣的第三条船装的是桐油。小洪江一边帮着滚油桶一边和船主货主撑头们打“口水仗”。
小江。杜冷丁喊小洪江你个龟儿子,不去干正事,瞎忙些啥子。
大哥遭大嫂喊走了。
岸上船上起哄,句句带荤。见父亲他们没干涉,就越来越荤,还拖泥带水调戏起被迫上岸的那些女乘客。
16岁的小洪江不恼,笑嘻嘻的。那年代那地方,性启蒙、性教育朴素直接、生动鲜活。
父亲问那些乘客那些娃儿们啷个安排。杜冷丁说客店被土匪的女人娃儿们霸占了,沒房了。父亲说在小学腾两间教室,我们挤挤不就行了。邓伯清说可以先发两条船,跟着走二十来个战士,就有空房了。父亲不同意,父亲说晚上会个餐,送送你们。杜冷丁估计父亲心里窝了火。杜冷丁想杨公桥行刺案得主动交待,尽快交待。
下江边之前,从棺材铺出来,父亲他们去了牲畜寄养站。战士们正在帮着上房盖瓦(不盖茅草盖瓦了)。牲畜们都在外边(包括刚从船上赶来的),槐树下挤一群,大部分都顶着太阳晒。父亲看牲畜,又看杜冷丁。杜冷丁说失察失察。把小黑的圈舍打开,集中盖瓦,弄好一间用一间。
在江边。父亲问煤。小洪江说还差半船。杜冷丁要去窑厂。父亲指着那群乘客小娃儿,父亲说你去就多出一块呀,“叽嘎子”比你我都管用(叽嘎子,知了的別称)。小洪江说二小姐发话了,今晚满船,每人奖赏两块硬壳子(硬壳子,大洋,银元)。父亲叫小洪江带话,明晚请孟玉蝉。
父亲要下河洗澡(在川东,都把游泳叫洗澡)。
父亲叫徐树生回区工委取衣服,顺带问问孙立新,若他也想洗冼,就让看守的战士们安排。
从白涛河河口到青石梁,主流东侧是回水沱。水流顺时针转,只要在贴近乌江主流时小心些,莫被“夹子水”推到西边,人就会轻松顺水回转、不被冲下青石梁(夹子水,长江乌江的乱流或相对的水流间、从深层上涌的江水)。
父亲游泳游得很好,实事求是地讲,我比父亲游得更好。
父亲问我,我在白涛怎么洗澡?父亲问的当然是我在白涛怎么游泳。
在白涛河。在白涛河小岩坎下边的那个大水潭。
不用翻王家岭,钻洞去。不是钻溶洞,是钻横贯王家岭的大涵洞。
说钻不准确,完全可以在黑暗中直着身体、大踏步地走或是手舞足蹈蹦跳着前进。
这涵洞有近5米5高4米5宽,一辆解放牌四吨卡车可以顺顺当当的从北洞口开到南洞口的白涛河边。
据说这涵洞是供地下核工厂过水用的,新水从几根直径1米5的不锈钢管输入,废水又从几根同样直径的不锈钢管输出(这些不锈钢管都在堆料场,还没安装。也不可能安装了。1982年,816工程缓建。1984年,816工程正式下马)。
据说,地下核工厂的用水量极大,如果乌江边的七台特大型水泵同时抽水,乌江水位就要下降三分之一。
这涵洞很长,没人告诉我准确数据。从北洞口朝里望,南洞口就像一粒小针眼。我用步幅丈量过,按85公分一步算,我一共走了462步,也就是大约393米。
涵洞的北洞口就在我住的红砖楼正南方,不到250米。
在夏天秋天,我和“该亚”几乎每天都要穿过这涵洞、去白涛河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