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区工委二楼的会客室。
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香香不说话则罢,一张嘴、就像是在放‘连珠炮’。
过去,田老太婆听到的是只言片语,现在是田香香完完整整的情史。
不忍心,不忍心喊醒幺儿,队长,我让她说,让她说。
田香香说呀...说。
……天上只剩最后的一抹晚霞,星星们的眼晴一眨也不眨...陈向南要送,要把田香香背回白涛。田香香不让,坚决不让。
拂过片片荷叶,清凉不能冲抵火辣辣的疼。想喝水,田里的浮萍飘散又聚合。一步挨一步,裤子都湿了,身子好沉重……
婆呀,婆,面前还有懒人坡哟。
队长,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哟。
田老太婆给了田香香一巴掌。
田香香沒捂脸,沒哭,沒叫喊,只是亮晶晶的把田老太婆瞪着。
田老太婆又是一巴掌。
田香香垂下眼睑,睫毛像弯弯的黑月亮。田香香慢慢的低头,发辨滑落,田香香把“自己”埋在了两腿之间。
田老太婆骂开了,先大声,关上窗板,再低声,再细……
骂有啥用,事情都出了,队长,还有啥子用。
有用,田香香抬头露脸。婆,我要洗头。
田香香知错了,但嘴上不说,田香香认错就是这样拐弯抹角。
脱了白底小红花的衬衣,田香香挪移转身,慢慢躺下。
疼
活该
不了,再也不了。田香香的双脚搁上窗台,腿大开着。
像啥样,放下来,放下来。
疼
活该
黑瀑布一样的长发。
就像两年后,白涛人常常在黄昏时分看到的那样:田香香横陈在船板,黑发垂落在乌江。田香香白净的小腿或交叉赤脚蹬着挂有马灯的桅杆或一伸一曲两膝时不时的挨挨擦擦。田香香在肖长河的撩水声中、哼唱着谁也听不清的调调。
在那个晚上,田香香没哼调调。田老太婆撩水淋水、撩水淋水,田老太婆不停的说。在那个晚上,洗干净了田香香的头发,田老太婆还要洗田香香的身子。
疼
洗干净就不疼了。
婆,我肚皮会大吗?
不会。
会生小娃娃吗?
不会。
婆,婆。
说不会就不会。
为啥?这么疼还不会?
不会。
为啥?我想生个小香香,婆,叫婆老祖祖。
发梦癫。
为啥子,为啥子?
沒到时候。
擦干田香香的身体,再抖撒云南白药,喂半碗红糖热开水,盖一床薄被。
田香香合上眼晴,轻轻的、长长的一声叹息。
锁上房门,田老太婆习惯性的抬头望天,天是暗红的,田老太婆的心悬起来。
暗红的天,长长的、在流淌。
难道是棒老二,清风哑静的?要不然是山火。那年麦子坪、也是“火风”过后,映红了天。是不是红月亮?有一回月亮红,白涛几十个人拉肚子拉得脱了肛。
在大晒场,田老太婆还仰望着。暗红的天像大盆的血,随时都可能泼下来。田老太婆越来越慌,完了,这血光之灾,怕是躲不脱了。
田老太婆给父亲说,田老太婆那天半夜就想来交待。
田老太婆在山食居后门外撞上了杜冷丁,差点,杜冷丁从门口冲下来,就差一点点。
杜冷丁告诉田老太婆,父亲沒大碍,养几天就回来。
队长哟,队长,我是想到我那沒爹沒妈的幺儿哟。
田老太婆绕了一大圈,在区工委的门前走了几个来回,回屋。田香香睡着了,被子也掀开了。田香香光溜溜的,腿張得大大的,没干透的头发垂到了地上。
田老太婆和父亲谈了两个多小时。几乎都是田老太婆说,父亲听。期间,移了一次方桌(为躲开穿过亮瓦的阳光)。期间,喝了三壶下关沱茶。期间,杜冷丁来过一次,杜冷丁呈上“报告”,父亲在“报告”上批文。其中,对“杨公桥行剌案”,父亲的批文是:准予执行,时间:1950年7月2日上午9时30分,李康。
父亲用的还是那支派克钢笔,这笔是父亲的大哥在父亲考上巴县农校时送给父亲的。
会客室的那盆春兰己经移到了南窗前。
34年后的1984年6月,孟玉蝉在南窗前修剪春兰已经枯萎了的花茎。孟玉蝉说你老汉呀,叫我啷个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