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7-29 15: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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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认了儿女亲家,老红军金中、老八路四夕这对老革命请病假不上班了,两人天天“裹”在一起。

一大早,金中挎个竹蓝(竹蓝里有王孃孃拟好的菜单)杵着拐棍进鱼市街,一路东问西问,不买,一直到四夕家门前。若门没开,抬起拐棍就咚咚咚一阵乱杵,若开着,金中就坐在石门槛上裹叶子烟。面对张孃孃和立强哥哥姐姐们的问候,金中都是鼻子里哼一哼。

四夕收拾妥当,出门。俩人并排走,四夕瘦高直挺,金中有些肥胖带点驼背。

卖几样金中早就相中的蔬菜,四夕付钱。到“老虎灶”里面的堂屋,要两大碗牛奶六根油条加两枚煮鸡蛋一盘咸菜,四夕付钱。四夕是一口油条一口牛奶,金中习惯把油条撕成小段泡着吃。

接下来,采卖的蔬菜水果鱼肉等都由金中付账。

如果天晴,这时的太阳已经出来。他俩一人出一只手共同拎菜蓝出国营菜市场西门,帮扶着上梯坎到小晒坝。

金中一家住的平房,坐北朝南,门前一小晒坝,左侧有颗大黄桷树,浓密的树荫下,房顶墙脚晒坝梯坎堡坎终年都是绿茵茵的。堡坎外是公路,公路顺小坡横过,拐个小弯上新桥。桥那头的坡上有定慧寺,每天都会敲钟。正对,是公路临桃花河的石栏杆,远点,看得见东去的长江,再远,是黄草山和白塔及江南的陡峭山崖。石栏杆右边接一排吊脚楼,数过去的第三间叫“江上香”饭店,它的烧腊卤菜凤城第一。

晒坝上,两张靠椅向着小河大河(小河是桃花河,大河是长江)。金中坐软的,四夕坐硬的,四夕高高耸起,金中陷进凹处。两人之间是茶几,茶几腰鼓几面、园鼓鼓的四条腿、最底下是四只虎爪,纯乌木的,两个人才搬得动,不知道解放时是从哪个资本家地主那里分得的浮财。茶几上有茶壶茶杯茶碗。四夕喝盖碗,滚烫,金中喝从壶里倒出的凉茶。茶几上还有酒杯,两个,都是一两装。八磅的开水瓶能装两斤酒的黑陶罐在茶几底下。茶几上还有一中盘的下酒菜,一般都是卤牛肉猪耳朵血豆腐(烧腊是从“江上香”买的,血豆腐是豆腐厂送的)。血豆腐是凤城特产,金中、四夕吃了几回就离不开它了。

金中、四夕偶尔说几句,更多是不出声,各喝各的酒各喝各的茶。要添茶倒酒,金中假咳一声,马上有一二个儿女上前伺候。伺候完毕,顺便取卤菜或血豆腐一二片,四夕总是一句同样话——谁的脏爪子。

中午,若金家吃面,四夕家就不送吃食,若这里是米饭,那边就会有一盆面条过来,一般都是臊子面或泡蛋面。四夕的一两个儿子或一两个女儿就顺便留下来吃午饭。

饭后,四夕再喝三道茶,时间差不多两点。四夕各人回屋,金中不送。金中绕晒坝走五十圈,这时,靠椅变成了躺椅。

下午五点左右,四夕来了,一般都在公路上叫唤。金中下去。两人一般是往向阳街走(有时也过桥,到关口再折返),一路上坡到百货公司大楼,再向前,过城二小学,过东方红旅馆,过缆车站,直到顺风桥才歇歇气。接着沿公路爬坡到白虎头。站一站,江风劲吹。下坡到饲养场。往左拐,过粮食仓库,老车站。下梯坎,沿大河岸边悬崖上的石板路到大码头,又站一站,江风一般没白虎头顶上的大。进西街,下梯坎过赖公桥,上梯坎向右。在船公茶馆前,用两分钱各喝两杯老荫茶,四夕给钱。爬梯坎,过“本就香”火锅店,过邮电局,过向阳街,进鱼市街。一般进左边的“大妈”面店,坐稳,叫徐大妈去隔壁的“好实在”米粉店叫四两臊子米粉,金中的,四夕还是吃面,也是四两加臊子。米粉和面条都是四夕给钱。

吃完米粉吃完面,再走一百五六十米,四夕金中在“老虎灶”前分手,各回各的家。

就这样,一天接一天。

四夕金中觉得就这样了。

“五.一六通知”后的第三天,他俩递交了提前退休申请(当时没离休一说)。

没几天,县委县府联合发文,批准。四夕从副食品公司经理位置退下,金中也不再干竹器社主任。工资级別伤残抚恤照旧,考虑到他俩子女众多,张孃孃王孃孃都没工作,每月额外补助30元。

运动了。四夕说。

嗯,运动。金中答。

这次是文化。

嗯,文化。

文化革命?这个命怎么革?

就是要你多认字,不再麻烦陈秘书念文件。

现在哪里还用得着。

那你还啰嗦啥子呢。

不说了,四夕、金中坐在靠椅,边吃茶喝酒边看公路上的游行。

副食品公司的队伍来了,队伍里好些人笑嘻嘻向四夕、金中挥手。四夕也挥手,金中只是举了举。

竹器社的队伍过来了,一群大妈老太婆也有几个年轻姑娘。她们向四夕、金中挥手。四夕又挥手,金中还是举了举。

金中说关你么子事。四夕说搞习惯了。金中说假得很。四夕说要给时间嘛。

小学队伍过来了,队伍中有四夕、金中的儿女,也有我,我们蹦蹦跳跳朝四夕金中使劲挥手。四夕、金中起身,他们笑着,四只手都在挥。

中学队伍过来了,队伍中有四夕金中的儿女,女儿们还不好意思呢,笑着,一眼接一眼看站着挥手的四夕、金中。

四夕说像在检阅部队。金中说又来了,观众,你我现在是观众,位置要摆正。四夕又说要给时间嘛。

没时间。

这次是“灵魂深处闹革命,横扫一切害人虫”。

<我的一张大字报>像一颗穿甲弹把金中的前胸后背打了个对穿对过。疼,还冷嗖嗖的。

从县委大礼堂出来,金中的拐棍踫踫四夕的拐棍。四夕正在和左边的人说笑。又踫踫。四夕斜金中一眼。金中一股火起,蹬蹬蹬走了。

怎么可能?

老首长怎么可能反毛ⅩⅩ反X?怎么可能和刘XX搞黑司令部和毛XX的红司令部对着干?不可能!长征大别山那么样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这么好,怎么可能?

金中是越想越急越想越气越想越怕。头昏,眼花,心慌,提不起气,赶紧含两颗硝酸甘油,慢慢挪到东方红旅馆,斜在长条椅上喘粗气。

四夕是什么时候路过的,金中不知道。唐孃孃给中金一杯开水,他一直捧着忘了喝。

唐孃孃送金中,在百货公司门前,唐孃孃要进里面买东西,金中就靠在玻璃橱窗等。过一会,金中不等了,自己慢慢走。到十字路口,本来该顺坡直直回家,脚却拐进了鱼市街。在“大妈”面店前,金中看到四夕的同时四夕也在喊他。金中的鼻子有点发酸。

老样子?

摇头。

清汤?

摇头。

就二两、意思意思?

摇头。

抄手,鸡汤的?

摇头。

喝两盅?

摇头。

跳长江呢?

这还差不多。

有这么严重吗?

你说呢。

关你什么屌事,八杆子都打不着。

换你来试试?

试就试,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四夕嘿嘿笑,说,最好还是不换。

你不在大别山,你不晓得。

是,是,你晓得。

金中哭了,没声,扁着嘴,眨一下眼流两滴泪,眨一下眼流两滴泪。

回到家就上床。王孃孃问要不要送医院,四夕说等等看。

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金中缓过来了。

金中人瘦了一圈,白了,眼睛还闪光,背也不那么驼了。像四夕那样直挺挺的坐了一天,又吃又喝,就是一声不吭。

四夕,王孃孃,难得来一回的张孃孃,自芳加她的哥哥姐姐,立强加他的姐姐哥哥,特别是金中最喜欢的立强的二姐,怎么逗,啷个劝,金中就是不出声。

原11军的战友,有些敢来,有些不敢来,我父亲来了,我也跟着来了。

我是第一次敢这样近地观看金中老红军,还敢把手伸到他眼前乱晃,金中微笑着隔开我的手,还把我的脑壳揉了揉。

都这样了,金中还是不吐一个字。

我同学颖的父亲说可能是失语症。

在凤城,金中可能的失语症有了别样的解读。

一是金中为了隐藏罪行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严惩,企图以装聋作哑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二是原二野11军转业人员搞秘密串联,妄图拉帮结伙拥护邓XX,发泄对<我的一张大字报>的不满。

“文革”,这场史无前列的“伟大”运动,在中国西南长江边的这座小城,以揪出邓XX的残渣余孽、摧毁潜伏在凤城的、以原11军转业军人为骨干的反Ⅹ集团为开端而真正拉开了序幕。

以后的日子,一句话,金中受了很多皮肉之苦,但都没触及到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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