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凤城米粉是凤城人每天必吃的最爱,那么,血豆腐就是凤城人交杯换盏时必须有的下酒菜。
一个人独酌。千头万绪,茫茫人海却无人倾听。这时,酒是朋友,几片血豆腐也是朋友。事后再想,很可能是一场有滋有味的梦境。
血豆腐,圆滾滚像黑褐色软壳的大鸭蛋或小鹅蛋。
好的血豆腐有弹性,往桌上一丟,蹦蹦跳跳还带旋转。
煮或蒸,最好是蒸。熟了,凉透,切片。黑褐的皮,白的心,心里嵌着肥瘦都有的肉颗颗三五点花椒。
血豆腐吃起来是个啥子味?还真不好形容。这样吧,把烟熏腊肉的味、咸鸭蛋蛋白的味、老豆腐接近豆腐干的味、猪肉的油香肉香、花椒的麻香统统充分混合就成了血豆腐的味。
怪说不得,像老革命四夕金中这样的外地人,吃血豆腐也吃上了瘾。
当年,四夕是副食品公司的头,管做血豆腐的豆腐厂。豆腐厂投其所好,时不时送来一些,不要钱。四夕的意志不怎么坚定,一回两回推辞,三回四回半推半就,以后就笑纳了,再以后就成了理所当然。
“文革”了,也退休了,血豆腐一下断了供。
四夕心头鬼火冒,又不好意思发作。他自己有没有那口还不太要紧,主要是他的亲家金中。
当时,四夕也被当“死老虎”揪斗过几回,陪着那些“当权派”游了几回街。四夕“审时度势”,他在大庭广众一再声明同反X分子金中划清界线,私底下却通过女儿儿子与金中一家暗通沟渠。
为了宽慰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亲家金中,四夕叫他幺儿也就是我同学立强去豆腐厂买血豆腐。
立強说过去的血豆腐又大又圆,肉还很多,啷个花钱买的又小又瘪几乎没肉?
苯立强,这还用问!
也不能说立强苯,他只是懒,不爱动脑筋,不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时过境迀,不晓得此一时彼一时。
当时,烧红的炭圆没落在他身上,他仍然可以趾高气扬。我倒霉,嘿嘿,几乎成了过街老鼠。
人和“老鼠”不同种。但在小娃儿堆堆里,这区别没那么明显,很模糊。我和立强还是能耍到一起,主要是立强忠厚老实没歪心眼。
豆腐厂在东街教堂向关口那边,和教堂隔一个挂面厂。豆腐厂和挂面厂都是实打实的砖房木房,不是韩大爷说的专门经营嫖赌的吊脚楼。可见韩大爷的记忆有偏差。也可能是解放后拆了旧房盖的新屋。
那年,那年是林X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第二年的下半年。失踪大半年的我大舅回来了,他得了黄疸性肝炎。
听他说他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到了云南的西双版纳,还想出国看看,可惜他再也没力气走了。
在城关医院,经我二孃我二姨父的精心治疗百般呵护(我二孃喜欢她这个弟弟得不得了),我大舅很快康复。
他康复了,凤城特别是河街又遭祸害了。扒窃偷包案件急增。明知是他,就是不能人赃俱获。碍着我父亲,又不能刑讯逼供。我大舅和公安局派出所的熟,找到他,他还理直气壮,说没得生活来源,叫他怎么办?
给我大舅找生活来源安排工作的事又落在我父亲手上。
我父亲恨不得把我大舅“劈”了。这十几年,我父亲给我大舅找了无数个工作(也没无数,十四五个肯定有),每次,要么是被开除,要么是不辞而别,长的没两月,短的不到三天。
这次,我父亲还是没经住我母亲我外公的“死缠烂打”,唉,到底是心软。我父亲对我母亲我外公说是死是活就这一回。
大舅当了挂面厂的临时工。
怪了,真是怪了,我大舅这临时工当的是有模有样,不仅准时上下班,还时常要求加班,半年没到,被评为先进,听说组织还在考虑他转正的申请。
喜讯传到我父亲耳朵,他怎么可能相信。一了解,真的。再了解,事出有因,我大舅正在追隔壁的一位豆腐女。
这位豆腐女姓江,江小妹。
我大舅上班的第一天就被江小妹“俘虏”了。
那天,我大舅去挂面厂,不报到不见领导不见师傅,他假装成顾客,进门就“踩点”。这点踩得好,一脚进了豆腐厂,把他自己固定在了江小妹的身边。
一双小红手正在把雪白的豆腐团成圆溜溜的“大鸭蛋”。
我大舅对手有特别的钟爱。这灵巧协调的小手,这血液充盈满是青春活力的润红,一下就把我大舅镇住了。我大舅情不自禁,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傻的一句傻话:
小妹,把你的手拿来看看。
江小妹扬手就是一颗“大鸭蛋”。
我大舅不恼,抹一把脸,舔一舔嘴角的豆腐渣,又说,我是认真的。
江小妹也是认真的。她认得我大舅。
那年月,我大舅在凤城是一枚“英雄”。女青年们,特别是有点“野性”的女青年,对英雄多少都有些从拜。也不管这英雄是正是邪。江小妹迎着我大舅呆痴痴的目光,她也来认真的。
不知是出于驾驭英雄的虚荣使然,还是真的希望我大舅能改邪归正。 江小妹来了个约法三章。
第一,再也不当摸包客。第二,好好做挂面,积极工作当先进。第三,答应前两点就处朋友,不答应就滚。
我大舅已经基本丧失了意识,这时候给他提一万个要求他都答应。
我父亲比我母亲还高兴,当天晚上就请江小妹来家里做客。
从此,我每天都能吃到血豆腐。江小妹送来的血豆腐如立强同学所言,那真是又大又圆肉多多,另外,浓浓的烟熏味里隐隐约约有柏树枝叶的清香。肯定啰,我父亲不像四夕,这血豆腐都是给了钱的。
豆腐厂做血豆腐的江小妹,我应该尊称大舅妈或者前大舅妈。
(究竟该叫血豆腐还是雪豆腐,迄今,凤城都没个统一的说法。
“血豆腐”派的依据是,当初,当初也不知该追溯到哪朝哪代。当初,最早发明血豆腐的那户人家,为了增加豆腐的粘黏度,在制作时倒进了些猪血,故名血豆腐。
“雪豆腐”派认为,此物只能在大冷天做。天气热,豆腐会变馊发酸发臭。大冷天的大雪风,猛吹几天,是此物成此物的关健一环。加之切剖后里面的心心洁白如雪,故正确名称该叫雪豆腐。
不管啷个叫,反正都是指这样一种叫你咀嚼中牢记于心的佐酒物。不仅下酒,喝稀饭时有几片,也可叫你又多喝几碗。像小娃儿,就这样一片片往嘴里塞,也可让你回味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