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8-25 21: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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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天,亮得晚。高音喇叭开始唱<东方红>。6点半了。谁都想在好不容易煨热的被窝里多煨一会。这时,从鱼市街街口到买肉的门市部、这段近一百米的路上,总会响起大统统鞋的咵塌咵塌。像是在给<东方红>伴奏(注:统统鞋,雨靴)。

大热天,亮得早。一个黑大汉,只笼一条火把摇裤,光脚。黑大汉左肩扛三扇猪肉,右肩也扛三扇猪肉。黑大汉走得又轻盈又快捷,几乎没声。<东方红>像是在给黑大汉伴奏。

这个黑大汉就是“猪二哥”。大名鼎鼎。可以说是凤城最出名的人物。

“猪二哥”出名,不仅仅是2米身高一身黑肉力大无穷。更是他的手艺。“猪二哥”是当之无愧的白虎头一把刀。

那个自称杀猪匠的孟渝,只要我想灭一灭他的嚣张气焰,一提“猪二哥”,保证孟渝马上萎成愁眉苦脸的苦瓜。

白虎头的一把刀?怎么每天搬起了猪肉?

原因只有一个,为了捞点外快填他那永远填不饱的肚皮。

这份额外工,是“猪二哥”用拳头争来的。告状也没用,白虎头的领导刘场长,开嘎斯汽车的司机,押车的个个都赞成。人家“猪二哥”一人顶六个。谁再咕噜谨防挨揍,还用不着“猪二哥”动手。

搬运一扇猪肉两分钱,一箩筐猪下水三分。白虎头一天至少杀五十头猪,分送城河二街加东街。长化重铁川染川维甚至东风这些大厂时不时也要个十几二十头,也送。这运费是一定的,装卸费呢?那些厂管后勤的就和“猪二哥”私下商量。“猪二哥”也敲棍棍,一般都加一两分。

七杂八杂这么一加,一个月也不是个小数,有二十好几。那些年,二十几块钱可供四口之家吃一个月。

好几回,我遇到“猪二哥”在谭姐那家糖果店前吃油条。一簸箕有三四十根,堆得像小山。“猪二哥”两口一根两口一根。见到我,“猪二哥”用油条指指油条,“小岩,要吃各人抓”。我的小名叫小岩。小岩不客气。有时还和“猪二哥”比,我当然比不过,比吃油条都是谭姐怂恿的。

杀猪杀到四五点,紧接着就是装车。“猪二哥”不困呀?一两天行,天长日久的?(孟渝和谭雅静两个那阵热恋也不过保持了四五天)莫说人,就是钢是铁也不行。

莫担心,“猪二哥”睡眠充足得很。

我父亲杀猪那些日子,屠宰场有9个人。5个杀猪,4个打杂。一晚上要杀的猪,就在那边关着的,多少?不用数,每人要杀几头心中都有数。手艺孬胆子力气又小的,三人杀一头。第二档次是二人杀一头(我父亲归这一档次)。最高水平就“猪二哥”。他单干,快得像飞,像在捏泥巴团。

“猪二哥”的猪杀完了,不想困就帮着杀几头或者去砍几个猪脑壳劈几扇白条猪。困了,就困。大门左边悬挂待出场的猪肉下、铺的是木板,“猪二哥”就睡上面,有时,杀的猪多了,木板上都是杀好的猪,他就睡在猪肉上。他那甜蜜蜜的样子,看得我也很想去试试。

“猪二哥”的工资呢?

“猪二哥”的工资加粮票,嘿嘿,他从不去领,去了,出纳也不会给他。住在碉堡的高大爷每月把“猪二哥”的46斤定量和2/3的工资换成饭票菜票,由食堂的袁师傅把握,吃多吃少不由“猪二哥”。当然啰,每顿肯定得保证他有七八分饱。要不这样管控,由着他“猪二哥”,只怕一个月的饭票菜票只够十来天。

“猪二哥”剩下的工资,高大爷帮他存起。高大爷要给他说一门亲。

到“猪二哥”死,一门亲也没有谈成。

白虎头有些烂嘴臭舌,说“猪二哥”看起威猛雄壮,其实是头骟了的公猪。

屁,纯属造谣中伤。在洗澡堂,我是亲眼见过的。都齐全。比别的人大好多长好多。

还是那些充当媒婆的大妈大嫂的说法靠一点点谱。她们说姑娘们想起都怕,那天啷个得了哟,不遭日死也会日个半死(注:姑娘的娘这里读第一声)。

这种说法也不是事实。在“猪二哥”死的前几个星期,“猪二哥”好上了饲养场对面废品收购站的一个黄脸寡妇,三四十岁。那些天,“猪二哥”的杀猪分成了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在屠宰场,下半场在他的住的地方。“猪二哥”住一栋过去喂羊的旧房子,就他,在西墙边上。那“猪”“杀”得是呼天唤地。人家寡妇不但没死,还一改容颜春风满面。

不管这些了,“猪二哥”死前好夕成了全须全尾的男人。

“猪二哥”死时三十六七岁。

怎么回事,还有这种岁龄?就是他本人还能解释,也是三十六七。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三十六或是三十七。

“猪二哥”本名叫欧阳树。姓欧阳,名树。这名字他是记得的。就是这岁数。就那样了,不就多活一年少活一年个嘛。

“猪二哥”,还是叫“猪二哥”吧。“猪二哥”是高大爷在大河边拣的,是白虎头饲养场把他养活养大的。

1961年的腊月,离春节还有十几天。这春节无论如何都得有点肉。本来可以不上班了,高大爷还是天天往白虎头跑,万一呢。

那天,高大爷从高岗坡的家里出来,他沿大河走。走大河边要多一里多。高大爷过了王家滩,在河堤走走停停,看踫不碰得上浮财,当然最好是能吃的,最最好是鱼。有一年也是寒冬腊月,他就在河堤的石缝缝按住过一条好几斤的鲤鱼。

高大爷到了堤尾,叹口气,吞口清口水,唉,没运气。

他埋起脑壳只顾走,又忍不住朝河边瞅一瞅。到了小南海,零乱的礁石上有几只老哇(乌鸦)还有鹞鹰,旁边是一具死人。高大爷天天见死人,他还是看不得死人被老哇鹞鹰野狗们糟蹋。

高大爷过去,他想把死人推进大河。

我是60年11月出生的,比高大爷救起“猪二哥”早几个月。关于那场空前的饥荒,我可以说没经历,也可以说有经历。

我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家族那五年间唯一的孩子,上上下下都尽力在保。不能吃不饱更不能饿死。

关于那场空前的饥荒,我母亲说要不是外婆叫你大舅送来的三个半鸡蛋,我真没得力气生你。

我家都这样了,那市民呢,农民呢。

听大人们讲,每天,城头河街还有三倒拐,街上都有死人,每天,板板车都要拉好几车。

在“文革”,造反派打死了XⅩ泉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口。凤城一些大人说活该,就该断子绝孙。

我大了,大学,工作,在凤城,在海口。我时不时还会想,难道就一个XX泉?还有呢?是不是更该断子绝孙。

苍天有眼。

高大爷给“猪二哥”喂了两个苞谷粑。“猪二哥”活过来,高大爷就要饿一天。反正都饿,高大爷情愿。

“猪二哥”说他是内江的,屋头人都死光了,他是投奔在奉节的姑姑。

那年,“猪二哥”十五或十六岁。

“猪二哥”后来没去找姑姑,他留下了,是白虎头最小的工人。

十八岁,牛高马大的“猪二哥”吃饭是用洗脸盆。他有了“猪二哥”的绰号。

二十岁,“猪二哥”成了白虎头一把刀。

“猪二哥”杀猪,那是真精彩,精彩得不摆了哟。

他嘴上含着杀猪刀走到看中的猪跟前,劈脑壳就是一拳。猪晕头转向。他左手猪耳朵右手猪尾巴,一拎,猪悬空。有哼的有不吭声。拎到案板,把猪往上一掀,猪右侧身摔下。他提右腿跪住猪腰,他俯身,左手捞住猪下巴,同时,杀猪刀下落。他右手一握,刀锋一斜,一刀捅进猪颈子。刀在里面转半圈。拔出。见血,同时握刀的右手把猪右前腿一压,猪血一滴不撒全喷流到地上的大铁盆。猪不哼了。他还要手腿一起揉一揉。猪没气了。他拉下铁勾勾住猪右后小腿,靠拐子处划一道小口,捅进连着气管的小铁管。一头猪就这样“牺牲”了。

“猪二哥”这么身强力壮,正当年,怎么就死了呢?

“猪二哥”是被辣椒辣死的。

75年,白虎头有个姓蔡的从云南探亲回来,带回来一书包据他说是地球上最辣的辣椒。打赌,谁能吃完这两斤辣椒,他赔两碗烧白一盆米饭。吃不完,输了的,倒赔两碗烧白一盆米饭再加十元钱。

这明摆起是冲“猪二哥”来的。白虎头,“猪二哥”杀猪第一,吃肉第一,吃饭第一,吃辣也是第一。

干。

“猪二哥”吃到还剩十几颗,他突然双眼一瞪,脑壳一昂,半张嘴,这样呆起差不多十秒钟,他慢吞吞后仰,像座大山摔在了地上。

“猪二哥”脑溢血,死了。

“猪二哥”埋在打冷冻库那匹陡壁的下边,靠东,向大河。坟堆前不远,有十几棵建场时栽下的桃树。这些桃树很少结果,树干不停流清亮的树液,像流眼睛水。

要是“猪二哥”,不,欧阳树,能给我们凤城留下一男半女,那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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