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昏昏沉沉中听说天安门出了“四五事件”。
那一刻,好像是在四月七日的深夜,我被我父亲弄醒。当时,我感冒还没好完。
后来我想,父亲这样心急火燎是为啥?这个为啥被我想得要通不通的。
我倒是清楚的记得,我趴在父母房间的窗口,披着一件毛衣,翘着屁股,屁股底下的方凳配合着楼底下游行人群的喧闹和背后红灯牌收音机又庄严又愤怒的男声、一前一后的摇晃。
在以后的日子里,像渐渐变热的天气,风言风语中,关于这件事的内容渐渐的多起来。
有一天,快初中毕业了,我们初三.一班的团员班干部加班主任沈老师在凤岭街的照相馆照相留念。我当时好像心情不怎么好,照片上的我恨眉恨眼的。几十年后再看着这照片回忆分析,也没发掘出我当时郁闷的原因。但我记得从照相馆出来后的事情。
我和伟哥没回家,我俩回学校了。
在男生院,也就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外边,也就是田径运动会比赛跳远的沙坑边,也就是洪同学郭同学傅老师他们家及体操房的石台阶下的坝子。
我几个打了一阵排球,坐在傅老师家门前歇气。凉风幽幽,槐树香樟树沙沙响。
借宿在傅老师家的小飞同学来了,闲聊几句,他进屋,又出来,他在我和伟哥背后蹲下,他不声不响的递出一张折迭的纸。
难道是哪位“色胆包天”的女同学托小飞送来的“纸条”?
不是“纸条”,是诗,一首小飞用很大的字写的诗。
小飞悄悄说是从天安门抄出来的。
一下子,我眼前模糊,血红血红的,我脑壳嗡嗡地响,我想到一个成语:“血流漂杵”。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安门诗抄”。
也许是“血光”迷朦了眼睛,那大大的字排成的句子我怎么也看不明白读不懂。
但我从没怀疑那首诗的真伪。
事情好像过去了,我好像没受什么影响——上学、运动、读小说、吹牛摆龙门阵、听父辈们闲言碎语、捞沙虫、养金鱼、吃饭、睡觉、“自摸”、在秀秀家的店前打望、看到一只被炸伤的狗、想姓颜色的女同学、排球集训、伟哥“撑伞”、坐船上重庆、在黄桷桠的教导团做“飞机”、唐山大地震、二堂哥评说时事、回凤城、孵小金鱼、见伟哥穷兄、建哥吃饭时说变天……
九月了,上高中了,特别是在那位去世后,<天安门诗抄﹥一下就冒出来了,东一首,西两首,时不时这里响起一句那里响起一句。最多的,在穷兄手里,有近三十首,我都读过。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一首也不能完完整整的背诵。
这天上午(76年的10月1日),我们从梅村的穷兄家出来(前晚上去化工厂洗澡,晚上就睡在穷兄家,这是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我、伟哥、穷兄上大路,左拐,向长江方向。两边都是“七化建”的工区或住宅。
到坡顶,脚下是渣子坝,很大,多是煤灰渣子,极少有机物,可想见当时的生活水平是多么的低。不臭,一点都不臭,一坡下去直入长江。
面江而立。江南遥远广阔,层层山丘铺向天际,江边露出大片的鹅卵石。左侧是造纸厂的排水沟,翻腾的黃白泡沫,轰轰下泻,覆盖了大片的江面,像是大河中的另一条小河。右边是小岩子,崖上的黄桷树躯干黝黑枝桠曲盘绿叶稀少。
穷兄以手中的软面抄作话筒,穷兄用普通话——
一夜春风来,
万朵白花开。
欲知人民心,
且看英雄碑。
欲悲闹鬼叫,
我哭豺狼哭。
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穷兄说啷个没反应?
伟马上接一句:天亦垂泪,是人岂能泪不挥。
穷兄看我。我接不上,我说你又不是不晓得,老子……。
穷兄哦一声,说,那个了?
我说真那个了就扬眉了。
伟哥说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猪儿子窖窖睡不着(五个十五,十六岁的大小伙挤一床)。
我想起伟哥“撑伞”的事,我笑起来,指着伟哥,我说是不是呀,伟,不是伞是剑,出鞘的剑呀。
伟哥瞪眼,咬牙切齿做凶恶状,伟哥说你敢说,你敢说。
穷兄说还有啥子老子不晓得的秘密吗?
我和伟哥都否认。
穷兄逼我,我说不说不说就不说,打死也不说。
穷兄说沒劲。
穷兄跑下去,带起淡淡的灰尘。
我问伟哥,给不给穷说。伟哥想。我又问。伟哥说等我想想。
我说比起其它事,这算毬鸡巴事。
伟哥笑,说,就是毬鸡巴事。
我要伟哥先下坡,伟哥要我先,伟哥说万一滑倒,好歹有你挡一把。这样,我先跑伟哥紧跟。
穷兄还在气,扭起身子坐在石栏杆上。这处石栏杆我们都熟,穷兄伟哥比我更熟。看到穷兄的那副鬼样子,我不想提少君的事。听伟哥讲,穷兄就是在这里下定了和少君一刀两断的决心。
我要伟自己说。伟说我又不晓得,是你们说的,这种事情你叫我啷个说。是,伟在梦里,身上有啥子反应确实不清楚。
不对,我想我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回味自己的整个梦境,完全能一五一拾的讲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我不说罢了),难道比我聪慧的伟哥不行?我把这理由讲给伟哥听。伟哥说都嫩个(这么)久了,记不得了。
这样,关于暑假排球集训中,一个午睡时分,发生在伟哥身上的事情只好由我代劳讲述了。
我刚开头,江上出事了。
只听得嘣地一声——驳船与拖轮的头绳像鞭子似的先弹起再斜着又砸又扫,驳船开始倾斜,一人跳起,躲过橫扫的钢丝绳,又一嘣,腰绳断,浪花在两船间飞涌,驳船更斜,船上的一黑袋像巨大的面团软软的向江里溜,那人飞跃上拖轮,再一声嘣,尾绳断,两船分离,随着黑袋入江,驳船斜,斜,哗哗轰轰,驳船侧翻,轰轰,驳船倒扣,乱浪间,两颗人头,接着巨大的黑袋涌现江面。拖轮的气笛声声尖锐急促,大码头的救生船呜着长笛急驶,船头在浪涛中隐现,救生船减速,船上拋出几个救生圈。
整个事故损失不大,两个落水者被捞起,他俩挺立在返航的救生船船头(水手真是不怕冷呀),拖船扣住了大黑袋(我们身后有人说是装氨水的),从羊角堡驶出一艘更大的拖船,它呜着长笛向那条大黑鲸鱼样的驳船追去。
我们坐在去小码头囤船的梯坎上。
穷兄记性真好,刚才这么惊险的事都沒令他忘记。穷兄要我接着说。我不说。穷兄替我开头——一个午睡时分。穷兄用四川普通话(简称川普)重复了6遍,我只好说。
听完我的叙述,穷兄征求伟哥的意见。伟哥说肯定一定百分百千分千就是嫩个(这样)。穷兄说弄得我都想入非非了,穷兄起身,边走边掏。伟哥说光天化日的,你敢!穷兄扭头说看老子敢不敢。穷兄把伟哥耍了几秒钟,我和伟哥都看到了穷兄两腿间的一股粗尿。
穷兄抖着双手到我和伟哥跟前,坐下,盘腿,拎起软面抄,穷兄说现在感觉好,继续。
穷兄要我来,我要软面抄,他不给,硬要我背诵。
伟哥“助纣为虐”。
我“恕发冲冠”。
不对不对,穷兄说不要岳飞的,好好想想“五四”,不,是“四五”,鲜血呀,鲜血呀,我们的鲜血呀。
<沁园春.雪>。又被打断。
我说別的我就不说了,对毛老头我是啥子态度你两个龟儿子也清楚,但是,但是,但是,这首诗词我觉得真它妈的了得。
伟哥赞成,穷兄也赞成。
多年以后,穷兄己经被关在高墙里了,我问伟哥,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小岩子下面背诵诗词,还记不记得《天安门诗抄》中的那首<满江红>。伟哥点点头。
我开头,我一句伟哥一句,我俩一句接一句背诵那首<满江红>:
<满江红>
天亦垂泪,是人岂能泪不挥?纪念碑,花圈林立,挽联素围。灰撒江河涛澎湃,骨落青山峰崔巍,功勋卓,永垂青史册,壮经纬。
继遗志,铭教诲,辨真伪,识妖鬼。与贼决斗,勇弃屋危。痛吊犹觉公健在,光辉榜样育新葵,亿万众与你肝胆照,英灵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