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11-24 17: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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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忆苦饭”那天,我们的“学农”已近尾声。

红光大队的麦子收完,块块水田也插满秧苗,水牛们还拖着犁在翻耕正在灌水的干田,抽水机整天突突突响。

那天,是红火大太阳。

同学们分成两群,大部分在晒坝翻晒麦子,十几个在上村背后的小石坝煮“忆苦饭”。

小石坝在峭壁边上,有三、四十平方米,是村里人杀猪的地方。春节过年,或者红喜白丧,哪家哪户要杀猪,都在这小石坝。

一口大铁锅,很大,揭锅盖得用双手。听说它平时煮猪食,杀猪时烫猪毛,现在,大铁锅煮“忆苦饭”。

烧火用的是从打麦场下来的麦草,潮湿不爱燃,爱冒烟。一老太婆说像是XXX屋头起火了(靠得最近的那间木板房),估计另一老太婆是XXX屋的,两老太婆就吵嘴。沈老师叫同学们回屋拿几根(或几把)干柴,消息传到晒坝。一会,干柴干草一大堆,干的一领,火大了旺了,烟自然小了,两老太婆也不吵了。

一张养蚕用的大簸箕旁,一块烂砧板。劲同学挥柴刀剁红苕藤,红苕藤老梗梗(茎)多,嫩叶叶少,剁成半寸长短,劲同学左手不好使,沈老师嘱咐要小心,要小心。一会,江同学接手。我提议去抬铡牛草的铡刀。沈老师不让,沈老师说那一下去,踫倒了更不得了。我接手,沈老师又唠叨,我剁着剁着,剁出的梗梗是越剁越长。劲同学说你不行,心虚。劲同学重新执刀,剁得又快又好。

晓光他几个回来。晓光、颖、红和涛同学去桃花街粮站买糠。两背篓糠,说好叫他们买细糠(米糠),结果两背篓全是粗糠。沈老师用手指头去沾,沾不起,就捏了一小撮,放点点进嘴。沈老师聚精会神地嚼,那表情像是在享用人间美味。我也捏一小撮,放点点进嘴,却是上刮天堂下刺舌头像嚼木渣渣。沈老师拍拍手,说:行,也行。我背后的泉同学嘀咕说早晓得嫩个(这样),该我去哟(泉同学认得粮站的某人)。我说你娃放屙屎笺子(找借口),现在说有个鸡巴用。泉同学当时确实是去屙屎,才错过这“游山玩水”挣表现的机会。

火旺旺的,水还没开(沸腾),是现在下糠?还是先煮红苕藤再下糠?一圈同学边思考边讨论,最后决定等红苕藤清洗回来后开始下糠。

大簸箕真大,四个同学抬,从右侧的小巷过不去,劲他们绕左侧的崖边。同学颖说翻毬了才好哟。

晓光他们四个在桃花那边每人吃了碗面条,晓光、颖是番茄鸡蛋面,红和涛是素小面。问颖为啥这般不公,颖说数数(钱)不够,只好划捶包剪,结果嘛,就这样了噻。向红、涛查证,是这么回事。这不行,冲着他们私底下改善生活,大家一致决定,等会的“忆苦饭”,光和颖多吃一碗,红和松涛多吃半碗。颖说你们等倒(着)嘛。

水淋淋的菜(红苕藤段段)回来时,糠已经下锅了。是沈老师命令的,沈老师说多煮些时候煮粑些煮烂些。糠刚下锅时像漂浮的锯木面山(锯木头时的木粉未),跟着锅铲转,边转边变小。一座锯木面山没了,锅里的水也浑了。接着又倒糠,又是一座锯木面山。随着一座又一座“山”消失,锅里成浆浆了。浆浆随着锅铲或顺时针或反时针转。锅大,铲铲短,够不倒锅底。我说这样不行,底下的会糊的。沈老师试一试,沈老师叫退些火。沈老师把锅铲还给我,他各人(自己)跑去找铲铲(家家都用锄头,没铁铲)。浆浆变糊糊了,只是这糊糊没多少粘连,舀起一铲,再倾倒,像在屙暗黄色的篾条稀屎,颜色型状过程都像。

同学颖说明侃(明说),老子是不吃的。颖拿过锅铲,舀一铲,平端着,挨个伸到同学们面前,他边走边说狗才吃屎狗才吃屎。颖转着转着,转到了沈老师面前,颖发觉不对时,狗字已经出口。沈老师把颖恨倒(着)。颖的锅铲慢慢下垂,他嘿嘿嘿,沈老师也嘿嘿嘿。我们开始忍着,忍不住,笑出声,由小声变大声,由间隔变连续。沈老师不笑,颖苦笑。沈老师说忙完了再收拾你。

洗过的铁铲,不知道它过去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洗得干净不干净。管它的,高温消毒。

锅里的糠糊糊起泡泡了,大泡泡小泡泡,还带响。倒进半桶水,旺火。我歇口气,颖抢过铁铲,把稀糊糊搞成了大旋涡。真像大河里的漩涡。

糊糊又起泡泡,下“菜”,几双手一捧一捧往旋涡里丟,暗黄中点辍翠绿,随着翠绿增多,变成翠绿中点辍暗黄。

沈老师去请大队支书和大队长。沈老师刚一消失,同学颖晃几晃,颖一叉腰一挺肚,说:沈XX(沈老师姓名),给你明侃,老子要是吃一口,老子祖宗十八代都是猪。

同学们散去拿碗筷。实同学问我拿菜碗还是饭碗(韩婆婆家有两个菜碗,大些,带缺口。四个饭碗,小些,两只带缺口)。我说你说呢?实同学说饭碗,我补充说带缺嘴的。

我和劲同学合力给“忆苦饭”盖上锅盖。退火。

全班集合,按小组纵列,地方不够,队列成了一群,人手一碗,有大碗,中碗,更多是拳头大小的小碗。碗和筷偶尔敲出清脆。

大队支书、队长都不来,沈老师说支书队长说,一想起解放前就是气,要是再吃一口解放前的饭,那不是要把我们气死啰。沈老师说这是多么深多么厚的阶级感情,说明我们贫下中农伯伯叔叔婆婆孃孃对旧社会是多么的恨。同学颖突然振臂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同学们跟着:向贫下中农学习。颖又高呼:向贫下中农致敬。同学们又跟着:向贫下中农致敬。

跟着喊的沈老师没表扬颖。沈老师接着说今天吃“忆苦饭”,就是要同学们记住旧社会我们劳动人民受的苦,明天,明天,我们吃“思甜饭”,才懂得珍惜新社会的甜。今天这饭难不难吃?难吃,可以说难吃惨。正因为难吃,我们争取进步的同学们红卫兵小将共青团员更应该吃,必须吃。大家吃不吃?

同学们齐声高喊:吃!

沈老师又问吃不吃?

同学们又齐声高喊:吃,吃,吃。

沈老师要跃同学起声,跃同学尖声尖气唱:天上布满星……。

同学们齐声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劲同学江同学合力揭开锅盖,引起一片哦声。

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忆苦饭”,确实有些像一群消化不良的老牛、刚刚拉下的稀屎。

“忆苦饭”还有大半锅。我真的吃了一口,手上还有大半碗。

沈老师和我谈“思甜饭”的事。碗烫,我把它放在岩坎上,筷子拿着。

沈老师要我估估能弄到好多猪肉。

我说这不好说。

沈老师说不要票哟。

我说那当然。

沈老师说好多定不下来,钱也沒法给你哟。

我说是,我妈老汉先垫上,拿回来好多是好多。

沈老师要我现在就回城。我看看“忆苦饭”。沈老师说就算你吃了,真搞坏了肚皮啷个(怎么)办事,说着沈老师就把我的“忆苦饭”倒回锅。沈老师问我身上有沒有钱粮票。我说有。沈老师要我在桃花街吃几两面。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关于“忆苦饭”,我第二天回红光大队后听说,当天下午,大队破例允许圈养的鸡们出笼(割资本主义尾巴,每家只能圈养三只鸡),让鸡们拣拾同学们到处乱倒的“饭菜”。锅里剩下的“忆苦饭”,支书和大队长一人提了一大桶回去喂猪。

我沒走桃花街,直接下三洞沟。

我对三洞沟熟,在河里洗澡(游泳),在乱石间抓鱼捉螃蟹,偷吃地里的番茄黄瓜,偷摘树上的桔子柑子,学医时爬上爬下釆草药(大石笋顶上有野白合,那长长的茎杆上雪白的花朵真美)。

我下到沟底,从第三洞岩坎上的乱石过河,沿水渠进村子。右侧坡上的柑桔树还有零零星星的小白花。出村,过砖瓦厂,过姜家湾。过老临江观时,姜婆婆在楼上的窗口叫我,我边走边应付,都到鱼市街街口的渣子坝了,我才反应过来,刚才姜婆婆叫我去拿棕子。我的肚皮真饿呀。

进鱼市街,面店,饭店,特別是火锅店,那香呀,那谗呀,清口水直流。

食品公司门市部还在卖肉,几条几块槽头肉五花肉,半个猪脑壳,挂着一笼干瘪瘪的大肠,完全不成样子。过菜场,和剐黄鳝的李老头打招呼,想起罗孃孃做的鳝丝面,那清口水流得更不得了啦。

到公路,上缓坡,腿脚有点软。先做正事,饿久点等会吃得更多。过水门街街口的“为民”食店(这店的烧白、夹沙肉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油呀),进食品公司,穿昏暗过道,右下方的食堂静悄悄,左拐上楼,平时脚步是急促的咚咚咚,现在是拖拖拉拉没气力。

父亲在,我不喝他的沱茶,我喝自己的水壶。

父亲说晓得你回来做啥子。

我说那就不扯闲话了,肉。

父亲说好多?

我说越多越好。

父亲说你做梦,问你人数有好多。

我说70。

父亲说老虎呀狮子呀。

我说我们班再加上学校宣传队,说70还少了,80,就80。

父亲说你们伙食团那个李釆购借宣传队的名,都要过三回了,不行了,刨去他们,一概不考虑,想清楚再说,好多。

我想,25十31十2十2,我说60。

父亲说多了。

我说加两老师,队上的书记一个队长一个,刚好60。

我父亲笑,指点指点,父亲说不老实,我问你,伟他们宣传队是几个?

我笑,说:早晓得有今天,该不给你们说哟,6个,真的就6个。

父亲说还有,隐瞒是不行的,同志。

我说没了,真的没了。

父亲说农村的同学好像不参加学农吧。

我呀呀呀,我说老子不跟你扯了,你说好多就好多。

父亲说你是哪个的老子?老子才是你老子。

我说是,是,老,我把子咽下去。说:我肚皮都饿巴(贴)背了。

父亲哦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两颗糖。

我吃糖,真还管用,提得起气了。父亲叫来隔壁业务科的郑科长,父亲批了二十斤坐墩肉(臀肉)。

父亲叫我现在去找门市部的蔡叔。我说没带钱,得先欠起。父亲说这不是抢吗?我说就几天。郑科长说大公子的话,信得过。

出门时,父亲给我1元钱1斤粮票,父亲叫我先去吃点东西。

过“为民”食店,还是不进去(去也只能吃箩卜青菜大米饭,因为沒肉票)。在搬装公司边上先垫一碗二两的米粉,这店做的米粉不行,平时我是不进这家的。

又进食品公司门市部,摇醒打嗑睡的蔡叔。蔡叔生气,不接单。我说你不安排,老子啃你的排骨。蔡叔是我见过的最瘦的人,人又高,比晾衣杆还晾衣杆,真是糟塌了食品公司的坏名声(或宣扬了不沾便宜的好名声)。从我还不会走路起,我就啃他的排骨了。蔡叔不怕,伸出皮包骨的胳臂。我才不啃呢,我说信不信我回去吃蔡孃嚷(蔡叔的婆娘,两个同姓)的坐墩肉。蔡叔信,接了单子,蔡叔说都这么大了,你还好意思?蔡叔两口子沒娃儿,对我好得很。

走在鱼市街上,我按着肚皮想接下来的事情,先填肚子,去电影院坝子,吃“工农兵”食店的锅贴饺子“益民”食店的米粉,吃饱了上伟家,上了伟家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嗯,还是先去给母亲打个招呼,免得跑回头路。

吃了四两锅贴饺子,走十几二十步,又坐下,又吃四两臊子米粉。肚子是饱了,心还欠欠的,再喝一碗加醋的清汤,这下算是心满意足了。

电影院在放<决裂>。看门的不认识,我好说歹说,还扯起衣服突显团徽才获准进去。

罗孃孃一见我就“抓”住我不松手。红红的胖胖脸,笑眯眯的眼。

我说伟呢?

罗孃孃说伟呢?我还问你呢。

我说那么说是下乡了?

罗孃孃说不是给你们表演去了吗,没踫见?不可能,你逗孃孃。

我说学农的地点好几个,伟他们肯定先去别的地方了,比如太平、渡舟、梓桐,还沒来我们桃花。

罗孃孃说啷个不先给你们表演呢?

我说这得问“毛宣”。

罗孃孃说那个毛宣?

我说就是伟他们宣传队。

罗孃孃说我还以为是个人呢。

我说有宣传队的来耍没有?来偷看电影没有?

罗孃孃说有。

我说有女同学没得?

罗孃孃说有。

我说有你认得的没有?

罗孃孃说好像认得又好像认不得。

我说她妈和你在一起,都是纱厂的那个?

罗孃孃说哪个?哪个?都长嫩个(这么)大了,孃孃啷个认得出嘛。

伟哥的姐姐进屋,跟着是傳爷爷。春姐和我打过招呼,就扳孃孃扣住我的手,我的手都有点胀有点发麻了。春姐拉罗孃孃在床上坐下。罗孃孃冲着我笑,罗孃孃说经常来哈,经常来哈。傳爷爷给我两盒万金油,一盒带给伟。傳爷爷说天气热,多喝水,莫顶倒太阳晒。我出电影院,我的左手臂上留着几个红印印。

回到家,冲个凉,倒头就睡,直睡到小妹用一坨核桃肉把我弄醒。

……

归心似箭,没別的能够形容了,我背着二十斤猪肉迎着朝阳疾行。在桃花河,我还是忍住了脚步,河水泛着金光,看久了还刺眼,明明知道河水的深浅,但还是觉得深不可测。

左侧的阳合山没了麦子是青绿的山梁,右侧的三洞沟依旧是刀削斧劈。

可以说,我是被欢呼声迎到那棵大黄桷树下的。大黄桷树在中村大队部的外边,再向外是一口满是浮萍的池塘。

大家七嘴八舌,几乎都是围绕着那块“猪屁股”,提供的“毛宣”队的消息都不确实。我叫泉同学去叫沈老师。泉同学沒走几步,沈老师自己从上村下来。

沈老师先查验“猪屁股”,沈老师把它从背蒌里抱出来,有点像抱光生生的小娃儿。然后才接我递上去的欠条,欠条是复写纸下的那张副本,字是蔡叔写的:今欠甲等猪精肉贰拾斤(20斤)之钱款共计XX.XX元,后补交。特此!签字是我:XXX。时间:1976年5月30日。这欠条上的签名,是我这辈子在正式文本上的第一次签名。

在大队部,支书不停地拍“猪屁股”。沈老师说钱回去给你,现在你装这么多不安全。我说我也是嫩个(这么)想的。沈老师讲“思甜饭”的实施方案,问我。我说没意见,很好。

就在大队部的那张方桌上,一把刀,一杆枰,按3两一份割“猪屁股”。每份都用一根新麦草捆上,捆麦草的是晨同学,她默默利索地捆着。自从发生了“纸条”事件,她莫说理,就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我把她彻底得罪了(晨同学已去世,在此,我对自己给晨同学造成的伤害,表示深深的愧疚)。

我问“毛宣”队的事。沈老师说不来桃花了,他们今晚在渡舟演最后一场。沈老师又说明上午我们自己演,每组出两个节目。

每同学一份三两的猪屁股肉,拎回“住家户”,与贫下中农共享“思甜饭”。

我和实同学、韩婆婆的“思甜饭”是一大碗肉条(或肉块或肉丁)炒干咸菜,一大盆猪肉汤煮老南瓜,吃的是纯净的白米干饭。

午饭后,娅同学领着我们五组的同学排练节日。我找到还在大队部和支书队长妇女主任喝酒吃饭的沈老师(沈老师不喝酒),我想晚上去渡舟看演出。沈老师沉默一会,说你真想去硬是想去?我说是的,真想。沈老师说就你一个人?我说是,就我一个人。沈老师说安全?安全?我说不用担心,渡舟去过好多回了,保证绝对安全。沈老师说我就大起胆子担这个责,晚上再晚也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沈老师去了他的“住家户”,我在黄桷树下等。沈老师回来,拿着那把四个电池的大电筒,沈老师把电筒给我,沈老师说如果遇到啥子不对头的,莫硬来,就跑,你跑得快,别个追不上。我谢谢沈老师。

晚饭我是在桃花街吃的,六两番茄鸡蛋面,本想下河游一圈,又想赶到渡舟天肯定沒黑,还可以和伟哥他们一起游渡舟河。

我大步朝前走,踩着自己的影子、大步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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