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11-25 20:2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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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冬天的那个晚上,我和伟哥在滩子崖城门洞。“重铁”三车间出炉时的红光已经褪尽,上行轮船的探照灯划破黑暗、扫荡两岸(主要是长江北岸)。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想着那探照灯什么时候能照亮这滩子崖。

我要伟哥说,说说是啥时候喜欢上姓颜色的女同学的。

伟哥说你在先,你先说。

我说你比我更早,衩衩裤年代都打儿女亲家了。

伟哥说你打胡乱说,我妈说过哟?说过哟?

我笑,城门洞里有回音,我说就凭你们两家那层关系,我可以想像嘛。

伟哥说也不能乱想像。

我说没得当年的那颗钉钉,挂得起现在这个壶壶?你不能否定一点关系也沒有?班上年级上嫩个(这么)多乖妹儿,你为啥独独喜欢上姓颜色的女同学?

伟哥说那你呢?

我说我嘛,我说过呀。

伟哥说你说她走进了你那颗火红滚烫的心,还没讲具体时候。

我说初二上嘛,我说过。

伟哥说我初三下。

我说是不是在“毛宣”呀?

寒风呼呼,滩子崖瀑布哗哗。

伟哥说为一个女娃儿牵肠挂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想,事情一上来伟哥就牵肠挂肚,说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想,一位少年春心萌动、情不自禁喜欢上一位少女,还为这位少女牵肠挂肚,那情景很可能是这样的:

伟哥沒去多想他所在的初三.一班的学农队伍,也没唱啥子<重上井冈山>。他和穷兄等一起往音乐教室走。在教师办公室的过道口,伟哥回头看了看,伟哥突然觉得姓颜色的女同学的个子好高,他想到了一成语:鹤立鸡群,伟哥下意识的踮起了脚尖。在小坝子的酸柚树下,伟哥仰头看看只有乒乓球大小的柚子,又看穷兄,看洪同学。伟哥想,爷爷那么高,老汉(父亲)那么高,哥那么高,家里男的个个都高,要不了几天,我也会这么高。伟哥又看姓颜色的女同学,姓颜色的女同学刚好仰起脸,水蜜桃样的脸,微笑,小小的尖下巴翘着。

音乐教室在女生院前院的北侧,一间东西向的大通间,只有西头一道两扇对开的厚木门,进门后,要下两步大台阶。

伟哥坐在倒数的第2排右侧,靠中间的过道。在伟哥的周围有洪、穷等初中的男同学,在他们前面是高中的男同学,再前是高中的女同学。

姓颜色的女同学、敏同学等初中的女同学挤满了门口,像一堆笑着的“两头黑”(一种黑羽冠白身子黑尾巴的鸟)。

突然,姓颜色的女同学真像一只鸟,一只伸展双翼滑翔的鸟。姓颜色的女同学冲到伟哥面前,伟哥一下站起来,又是一股別样的微风,就在这微风中,伟哥的脑壳轰地“炸”了。还没完,姓颜色的女同学接着右转身,又是那好闻得不得了的温热的气息,伟哥热血沸腾。姓颜色的女同学说是哪个?哪个?伟哥在心里说:我,我,我。

伟哥哈哈笑,在城门洞的回音中,伟哥说编,编,我看你啷个编。

我跟倒笑,我说是,是,情节可以瞎编,但她带来的那种冲击,那种震憾,那种无法呼吸的渴望、快乐,那种口干舌燥那种头晕目旋总是真实的吧。

伟哥说沒嫩个(这么)玄乎,就像心里头压了一块石头,气都喘不过来。

那你呢,我问自己。

伟哥说那你呢?

我说记不记得74年十月末的那个星期天?

伟哥说就是初二上的十月末?十月末的那个星期天?想起来了,我们去江南,回来时在小岩子码头踫见了她们,是吧?

我说当时她穿的啥子衣服?

伟哥说不记得了。

我说她手上拿着啥子?

过了一会,伟哥说是有东西,好像是一个盒子。

我说见到我们时,她是啥子表情?

伟哥说真还沒注意,就是...也想不起来,你娃当时有心,我根本没留意。

十月末的大河已是枯水,江流湍急。过河船是一艘小火轮靠帮的大木船,在江南,是木船靠囤船,回到江北,是小火轮靠囤船。

一上木船,就有人喊我。是江南食品站周站长,周站长矮胖有喉包病(哮喘)还抽着烟。周站长喘着嘶哑着问我来江南做啥子。我说耍,我朝后挥挥手,又说一帮同学野餐。伟哥认识周站长,伟哥问好。周站长说啷个不到我那点来耍。我说马后炮,回都回了。周站长说下回,说好下回一定要去耍。我说好,明年春天。

我去过周站长家,是和我那喜欢钓鱼的大姨父去的,那里有堰塘有小河溪有平顶的山茂密的山林。

船开了,周站长拉我进木船的驾驶室,周站长从河里扯起一只渔篓,圆鼓状的渔篓里有两条江团,每条都有三斤左右。我说还活蹦乱跳呢。周站长指指囤船后头的几条渔船,说,刚弄起来的(周站长每年总有几回要给我家送几条江团,每回喝完酒,父亲总要给鱼钱,周站长总是推,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得收下)。

周站长要我把鱼拎回去,我说嫩个(这么)多同学,不好吧。周站长说未必(难道)要我提去公司呀,开会,我都迟到了。我说那晚上来喝酒。周站长说你老汉又不喝,沒劲。我说你约几个呀,葛兰的渡舟的还有三条沟的。周站长说再说再说。

船过主流,遇东方红12号大客轮走下水。船颠簸,浪头打上船,一个接一个。劲同学几个指着远去的客轮骂。伟哥说骂有个屁用,都坐好。

周站长提着渔蒌出来,摇摇晃晃的,把绳子给我。同学们围一圈,同学颖说安逸,晚上又打鱼牙祭(吃鱼)。我说这回沒得着,老汉他们下酒的,下回,等春天又绿江南岸,整它一个全鱼大火锅。

在上周,也是星期天,我、伟哥和劲三人在白塔下边的松林坡吃了个全包心菜的、只有郫县豆瓣做底的素火锅。劲同学说要得,要得,到时候我们把佐料弄整齐。劲同学说想起老子就流清口水。

要靠岸了,是逆水靠向囤船。近了,近了,有同学喊女同学,女同学,是她们,女同学。我抬头,穿过小火轮,穿过囤船,我看到了女同学,马上,我看到了姓颜色的女同学。小火轮与囤船一声踫响。我心一抖,我看着姓颜色的女同学,遮住了,找,我又找到了姓颜色的女同学。

我站在囤船上,正对面的岸上,姓颜色的女同学在女同学们的后面、靠边上的一块大圆石。姓颜色的女同学穿蓝方格的单衣,露出小手臂,捧着一只白纸盒。姓颜色的女同学没笑,抬头看一眼,低头,右手手指伸进敞开的纸盒,又抬头,抿住嘴,再低头。

走呀,有人拉我。

我站在岸上。姓颜色的女同学朝向江水,她的脸是红的。

晚了,晚了,我们都欺(吃)完啦。那边风大得很哟。你们啷个想起也去江南呢?男同学们的声音。

姓颜色的女同学还是朝向江水,她的左手还是托抱纸盒,她低头时,右手还是在拨弄,她抬头时,手指就捏住飞翘的纸角。那么失落,那么无助。

我心痛,真的心痛。

走呀,跟我们走呀,去XX岩家吃鱼摆摆。是同学颖在喊。

鱼被劲同学拎着。

走了,有人拉我。

我站在小岩子下的石栏杆前,在坡下,女同学们聚在一起。姓颜色的女同学向她的左边挪了几步。她侧身但依然面向江水,从她的手势看,那只纸盒仍旧抱在她的胸前。

我失落,我断定姓颜色的女同学自始自终都没看我一眼,我的心沉沉的。这是否预示着以后的结局?

伟哥一上来就牵肠挂肚?我看不可能。伟哥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怎么可能马上“反击”?想想我自己喜欢上姓颜色的女同学时的那副傻样,伟哥再怎么激情澎湃,结合他稳重的行事风格,我大胆推测叫伟哥牵肠挂肚的时刻大致应该在4个小时以后。

那么从伟哥的脑壳“爆炸”到伟哥的脑壳狠狠想念姓颜色的女同学,这段时间,伟哥是如何过来的呢?也就是说从那天上午9点到下午1点,伟哥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我问伟哥,伟哥给了我一倒拐子(肘击)。伟哥说你编的,还好意思问我?我又顺势回到原点,我用肘部轻轻推推伟哥,我说那你说是好久嘛,哪一天?上午或是下午?吃午饭或是在唱啥子歌?跳啥子舞?伟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说当然,啥时候入红卫兵啥时候入团?你不记得哟?我还想说你妈生你的那一刻重要不重要?我怕又挨倒拐子,所以我没说。

伟哥笑,轻声地,有点难为情或不好意思(后者更恰当些),伟哥说你别说,多受用的。

既然是这个态度,好。我又开始编。

穷兄拉伟哥,伟哥坐下。伟哥还是呆呆的。穷兄噫一声,手在伟哥眼前晃晃,穷兄说中邪了。洪同学在过道那边,他拨几下小提琴琴弦。伟哥打个颤,跟着叹口长气,一身软下来,伟哥看穷兄,伟哥说啷个(怎么)回事呢?穷兄说鬼晓得。

(凭伟和穷的关系,穷怎么也得帮着分析分析,穷这种态度,可见此时穷的心思完全不在伟身上。话又说回来,若真的经穷那鬼脑壳一过,油嘴巴一鼓噪,伟的劲一卯,事情的发展肯定就大不一样了)。

伟哥找到姓颜色的女同学,在他的左前方,隔五六排桌子几个晃动的脑壳。姓颜色的女同学在北墙下朝南侧坐,左臂在前桌,右臂在后桌,双手轻握,她在和平同学敏同学说话。

姓颜色的女同学的小辨子扫着溜溜的窄肩,这“小扫帚”是不是也扫在伟的心上?

我说过,我那小小的愁云在过了凤岭街勇同学家后、就随天地的开阔而散去。那浅灰浅灰的“云”,当然和姓颜色的女同学有关。

对姓颜色的女同学被召进“毛宣”队,我是有看法的。实事求是地讲,姓颜色的女同学音域很窄,既不清亮也不圆润,说话的嗓声有点干,有点憋,更不用说唱歌了(我没听她唱过歌)。姓颜色的女同学脸蛋没说的。五官除了眼晴也是沒说的。她单眼皮,眼睛不大(当然也不小,比我的小眼晴大多了),不明亮,不会说话,总是静静的,如两汪默默的潭水。我觉得好看,并不等于就适合舞台表演。姓颜色的女同学身材沒说的,高挑高挑,但柔软吗?有韧性吗?我看难说,她会踢腿吗?能下弯到脸贴紧小腿吗?会棱一字吗(劈衩)?我看她跳橡皮筋都苯手苯脚的,踢踺也变不了多少花样,我真担心她能跳啥子舞?总之,总之,归纳成一句话:姓颜色的女同学根本就不适合进“毛宣”队。

姓颜色的女同学不进“毛宣”队,就只能跟我去学农啦(别不要脸,跟你?我打着红旗走在学农队伍的最前头,她不跟我,哪跟谁?)。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伟哥说你够有作为了,伟哥笑,又说你、你……你、还想有啥子作为?

我哈哈笑。

城门洞顶上有道大裂口,估计过去是安置城门用的,裂口里的天不那么黑,有些发蓝。

我知道伟哥想说什么。

在那些日子,我除了想方设法,不放过任何机会,盼着能多看上她几眼,我还能做什么?

因此当“剽眼”这个绰号落在我身上时,不说是欣然接受,至少我也沒多少气恼,毕竟,同学们没有无事生非,瞎编乱造。就“剽眼”,我多次对着镜子端详,小眼晴里面的小瞳仁左一倾右一斜,这么近自己都看不太清楚,同学们啥个看得见我在“剽”呢,看来不专心上课的远不止我一个呀。

老实说,伟哥从来都是说实话,伟哥说老实说我遭㤥倒了。

阳光照进音乐教室,一会,亮光光的一大片。柔和淡黄的反光里,姓颜色的女同学转向风琴,风琴后面坐着袁老师,袁老师在轰呜的前奏曲里摇头晃脑,接着,袁老师开唱:我心中的太阳,多么灿烂辉煌……

在两个多月前,开学没几天,伟哥和我先后遇上了同样的事:有女同学递纸条。

伟哥在先,事情发生时我不知道,事后也是伟哥主动说起。

在那棵稀奇古怪的黄桷树上,我坐三根枝桠形成的“围椅”,伟哥坐靠树干的大树瘤。

伟哥说我怕得要命,你又不在,我交给沈老师了。

我问写的啥子?

伟哥说我发过誓,不给任何人讲。

我说行,好,是哪个写的?

伟哥说XXX。

我问后来呢,沈老师啷个办的?

伟用那只不锈钢匙指沈老师的小屋方向,伟说这不是,估计还在谈话。

我说你啷个看呢?

伟哥说沈老师说当作啥子都沒发生。

我说你各人(自己)呢?

伟哥说我也当作啥子都没发生,我各人(自己)都觉得丟人。

我想,我先想自己有没有可能给姓颜色的女同学写纸条?不可能。我又想姓颜色的女同学会不会给我写纸条?不可能。我再想有沒有别的女同学会给我写纸条?可能。我再想真的遇到这种事情、自己会怎么做?交沈老师?不会。自己收下?不会(除非是姓颜色的女同学的)。还给她本人?可能。还有没有別的做法?

几天后,我还真用了別的做法。

早晨,天都沒亮,同学们围绕教学楼跑步,这是一项全校学生参与的“跑步到北京”活动。我这个体育委员不仅要积极跑,还要监督,还要做每天的统计,然后用红笔在一张进度表上标出每位同学的成绩。

晨跑结束,天大亮。我去吃早饭,晨同学叫住我,递给我一张四折迭的作业本纸,晨同学说是他们小组同学今天的里程。我拿过来,看也沒看就塞进裤包。晨同学说好好看清楚。

这事,开始我搞忘了。在课间操结束、回教室时,看到跟在身后的晨同学我才想起。回到座位,我掏出那张纸,捏到纸里面还有东西。我打开,是一燕尾状的纸条。我的心咕咚一下,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张纸条。

我握着纸条走到向北的窗前。窗外有薄雾,柳条在薄雾里发芽。

我打开纸条,纸条刚好有三横格那么宽,裁得整整齐齐的,字有两排,字字都工整,那些文字组合成:我们能做好朋友吗?下午放学后在大白果树下。沒有留名,但字迹是晨同学的。

我转过身,找到低着头的宸同学,看到姓颜色的女同学正在帮课代表发作业本。我叫伟哥。伟哥问啥子?我又叫。伟哥起身,过来。我看到晨同学的脸白了。

我展开纸条。伟哥看。我问。伟哥说前面差不多,是约我去青石岗。伟哥又看,伟哥说啥办?我想,一边想一边撕纸条,我一边想一边撕,撕得很细撕得很碎。

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走到晨同学的面前,我不该双手撑在桌上,俯身,我不该凑近埋着头的晨同学,我不该说——我讨厌这种事。

晨同学的在天之灵,请原谅年少无知的XX岩吧!

我心中的太阳,多么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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