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6-03 11:5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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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偏东雨”来了。

……“妖风”一停,跟倒又是闷热,没十几二十秒,开始落雨。金亮金亮的雨,像超小型的扫帚星(真的带着尾巴呢),扑、扑、扑,砸得地面扬起灰尘,雨滴变成一个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黑斑。黑斑叠黑斑,雨越下越密,白濛濛,哗啦啦,地上都在冒泡泡。哗……哗……哗……风又起,哗哗哗中有轰鸣有尖啸。瓢泼,倾盆,天昏地暗……

凤城人为啥把这种发生在夏季,一般是下午5、6点的、影响范围小,持续时间短,降水强度大,常伴有狂风雷电的强对流雨叫做“偏东雨”?

谁都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的事多呢。这天下午,花妹就搞不清楚为啥子自己会撞上“大运”。

这天下午,邝主任闯进值班室,她黑着脸,气冲冲地对花妹说头喊你。

花妹说哪个头?喊我做啥子?

邝主任说哪个头?还有哪个头,熊头。

熊头是妇幼保健院的院长。花妹倒是经常见到,被召见,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花妹说邝姐,莫是喊错人啰。

邝主任说装,装,你就装。

花妹说装?我装啥子?

邝主任说我晓得你装啥子,花妹,看不出来,你还会走上层路线呢。

花妹说邝姐,我是越听越糊涂。

邝主任哼一声,转身走了。

同科室的一护士说花妹,我估计你要升官,当护士长。

另一护士说轻点声,有人听倒了不恨你个大包,我看你呀一点不懂组织程序,一个护士长,用得着熊头说呀,看邝姐鬼火冒的样子,我猜可能是你换科室。

头一个说快去,快去,回来给我们说哈。

花妹头一回进院长办公室。干瘪老头熊院长表扬了几句,就叫花妹去综合服务部。

花妹回去找邝主任,邝主任在手术室。花妹收拾各人(自己)的东西,跟姐妹们告别,跟实习生讲几句鼓励。花妹去一楼的综合服务部,听何科长安排坐位安排工作。

花妹又去找邝主任,花妹在手术室前门站了一阵。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花妹被“解放”了,她没觉得有多“明朗”。花妹有高兴有失落,真的离开了,这几年发生在科室里的高兴事快乐事就想起来了,就有了不舍有了想念牵挂。不管啷个说,此时,高兴肯定还是多些。

边啃冰糕边想帮自己说话的会是哪位“贵人”,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冰糕啃完了,花妹也不想了。

花妹站在缆车车头的窗前,不晓得啥子时候,窗下焊了一根铁水管样的抓杆,她双手抓住,这样就免去抓握锈迹斑斑的窗板。

花妹脚下是一箱还没开封的计划生育用品(避孕套),一箱有30盒,每盒有100个,一共3000个,花妹要把它们送到城关镇医院,再由镇医院分发给在河街东街西街的单位,这是她现在的工作之一。每星期送一箱。

在车下,铁轨中央,钢丝绳在右边的导轮,这表明坐的这趟车是左行车。花妹喜欢,左行车靠八角井那边。

花妹看到了黄草山那边的一大片乌云,乌云底下的白塔很白亮。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子,窗页关着窗帘闭合和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看到了八角井有人在打水,没有看到那个家里开豆花店的男的,今早上花妹关窗时,那男的正担着水往回走。自己的窗子被香樟树遮住后,花妹转向左边,滩子崖瀑布边是她要去的城关镇医院,缆车道外有条石板路,在芭蕉树下边有栋黑瓦白墙的二层住宅,听说过去叫林公馆,石板路从那住宅和照相馆围墙之间穿过。

花妹出缆车站向右,过坝子,上139国道。花妹算了算,差不多有10年没走过了,记得那些年还有牛拉车。她从没坐过牛拉车,看同班的男同学坐过,那个姓李的同学最得意,他哪能不得意嘛,那时他就住在淑娜的楼上,听淑娜说他从小就和牛拉车打交道,和那些牛娃娃牛师傅熟得很,毕业就没见到过了,晓得他现在在做啥子、家搬到哪里去啰。

花妹换手,这纸箱重是不太重,就是绳子有点勒手。右边,是上坡的石梯坎,水沟上有座小石桥,一条石梯坎靠着照相馆向上,估计就是在缆车上看到的那条石板路,另一条直直到蚕桑社的蚕房,在和医院齐平的坡上,有一长排的砖瓦平房。那家卖豆花的住在哪里呢?

花妹交了东西出城关镇医院时,天色大变,飞沙走石,黑云从东街那边压过来。

花妹跑到下商业村,喊不应淑娜,她接着跑,气喘吁吁爬到中商业村,搞不赢了,雨开始下来,砸在脸上,真的有点疼。

花妹唱歌,有点忧伤、又不是很忧伤的歌,像<一条小路>,像<红河谷>,像<妹妹找哥泪花流>……在雨声、水声、小娃儿嬉闹中听自己唱歌,特别是这首电影<小花>的插曲,花妹反复来回的哼唱……

“偏东雨”来得急,去得快。雨过天睛,天不蓝,是亮白,树叶亮晶晶,风凉爽,地上淌着凉津津、清亮的水。

花妹光着脚,手上各拎一只塑料凉鞋,她蹦一步,跳一坎,蹦蹦跳跳上梯坎。

左边有人笑,一个男的在三楼的走廊。

花妹红了下脸,改成一步步走。

蹦蹦跳跳好潇洒。那男的说,他戴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很黑。

花妹猜到他是谁。来八角井就听说,花妹没在意,后来曲霞朱丹也说,花妹晓得这个叫汤依然的“假女”还是朱红的同学。

花妹说不去读书,在这里发啥子瘪言?又一想,才八月,没开学呢,花妹吐了吐舌头。

汤依然说早都读完了,我在凤城中学教书,你住八角井呀?

花妹到转弯的小平台,和汤依然齐平。花妹说啷个嘛,住不得吗?

汤依然说那你肯定认得曲孃孃丹丹姐。

花妹说认得又啷个?认不得又啷个?

汤依然左手一叉腰,右手兰花指一指,说,你这人啷个尽是棒棒话。

花妹转身就走,还故意把积水踩得啪啪响。花妹懒得理他。

晚饭后,花妹去曲霞朱丹那里。田甜还在吃饭,这是田甜自己吃饭的第四天,九月田甜要上幼儿园。田甜一口饭在嘴里包着,小不锈钢匙把小搪瓷碗弄得乱响,还挤出表情对花妹笑。朱丹坐田甜对面。花妹问曲孃孃?朱丹朝右边摆了下头。曲霞肯定是看不下去,躲起来了。

花妹讲工作调动,说,现在是烧香嗑头都找不到菩萨。

朱丹说帮助别人不是为了得表扬,甜甜,是不是呀。

田甜点头。

朱丹说先把饭吞下去,回答是、不是。

田甜吞了饭,说,是。

花妹说甜甜真乖。

朱丹向田甜匙上放了几粒泡豇豆。

田甜说花妹孃孃,我问你,你说猫猫为啥要抓耗子?

花妹说你先吃口饭我就给你说。

田甜说你先。

花妹说你先。

朱丹说好吧,这回花妹孃孃先。

花妹说猫猫最喜欢最喜欢吃耗子的嘎嘎(肉),所以呀,所以怎样?甜甜。

田甜说勒个简单呀。

朱丹说吃一口。

田甜说我见到“白老虎”嘴巴咬个大耗子。

朱丹说吃了再说。

田甜吃一口。

朱丹放两根凉拌的肉丝。田甜一口吃了,嚼着说“白老虎”好久生小猫猫呢?

“白老虎”是公的。花妹看朱丹,朱丹笑着轻轻摇头。

朱丹装一匙饭放几粒泡豇豆两根肉丝。

田甜说天为啥子会落雨?花妹孃孃,你不晓得,今天落好大的雨哟。

朱丹说是你先吃还是我先说?

田甜说你说呢?

朱丹说这个事几句话说不清楚,这样,你先吃口饭,边嚼边听,我说完了,你再吃一口。

田甜吃一口。

朱丹讲为啥子会落雨。这事花妹也不晓得。朱丹说云妈妈雨孩子,说云妈妈有好多好多雨孩子……

                               六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一扫连续十几天的冷雨阴风,天高云淡。小巷里,家家户户晾晒的衣物被褥像“文革”时满街满巷的大字报小字报。这譬喻,是记述者我的联想。花妹对“文革”没啥子印象,闹得最凶的那阵子她一直在乡下她父亲在云台乡的老家。

去凤城机关幼儿园最近的路是穿过沙井,现在沙井成了建筑工地,新辟的便道泥泞得很(花妹的同事告诉她的),绕凤顶街又晒不倒多少太阳,花妹先沿公路上坡,再从凤城中医院背后的小巷子下坡。

从巷口望下去,在坡脚,两棵大黄桷兰树,凹字型的三栋连体砖楼,中间是小操场,那就是机关幼儿园。

花妹去送“种牛痘防天花”的通知。

办了公事,花妹去看田甜。

田甜在玩拼图,教室中间,一长排矮桌前,“小不点”们坐着站着趴着,匆匆忙忙,小鸟般啁啾。

老师问花妹,花妹说不找谁,就是看看。老师认出了花妹,说她娃儿是花妹接生的。花妹说我一个护士,就是打打下手。老师说你给我帮忙鼓劲,我一辈子都记得。花妹说应该的,换你还不是一样。老师叫她的儿子。田甜看见了,跑过来,叫花妹孃孃。老师的儿子也叫花妹孃孃。老师要全班的小朋友问花妹好。全班的小朋友齐声高喊花妹孃孃好。花妹的眼泪没忍住,她感觉个个“小不点”都是自己亲手接到这世上似的。

老师问花妹的娃儿,花妹摇摇头。要走时,田甜要跟着。花妹说外婆来了啷个办?田甜去找老师,老师也要田甜等外婆。田甜不高兴,说,好嘛,花妹孃孃,在屋头等我哟。花妹说等,肯定等。

花妹出大门时,她停住,背后的歌声朗读声儿童的成人的混在一起。望着天上的黄桷兰树,花妹深深吸口气,她想起了产房里的样子,虽然自己已经是个旁观者,花妹还是把它们从脑壳里都赶走,她只想黄桷兰是怎样的香。

花妹进城关一小学校,好几年都没来过了。读书时的教室还在,在操场,花妹在照毕业照的地方停了会,当时,她是第一排坐在地上,当时是大太阳,花妹的眼睛眯着,没笑,几乎所有的同学老师校长都在笑,为啥子没笑,花妹不记得了。

出“一小”是凤顶街,向右,朝下,一直到林庄口。林庄口新修了保坎,加上了石栏,不许倒垃圾了。下林庄坝的梯坎还是老梯坎,花妹爬上爬下走了5年。在坡下的林庄坝,凤城中学的运动场还是老样子,远一点的校园也是老样子,只是围墙刷白了,多了十几个大黑字,远,看不清。

背后有人喊,7、8个,有男有女,都是花妹的中学同学,有4个同班,他们叫花妹一起去九号楼吃“张鸡公火锅”,说是给转业退伍回来的同学接风,花妹看那3个穿军装的(没帽微领章),特别是同班的泉同学,一问,才晓得是海军,花妹说难怪穿得勒个“伸抖”,原来是海军。对海的认识,花妹只有电影画片和想像,眼前的泉同学确实英姿不凡。但答应了田甜,花妹惋拒邀请,花妹说还有公事要做,下回,下回一定。有同学问,花妹说去进修学校去凤城中学送通知。有同学问花妹的单位,花妹说了,又说你们以后有啥子,尽管来找我。男同学们个个都怪模怪样的推揉嘻笑,女同学们都装得一本正经。这种反应,花妹见怪不怪。

这一来,花妹只好下林庄坝,一坡梯坎下完,向右进蔬菜队的村子,花妹不怕狗,她还是握了一根竹杆(搭栅架时用的“凿”)。没碰上狗。出村子上支公路,这支公路是学生们(包括花妹)一锄一铲修筑的。花妹没从地里直插过去(她怕稀泥巴),她沿公路绕了一大弯。到只剩轮廓的石刻大佛下边,花妹和放学的中学生们走在了一起。在蓝白相间的校服中间,花妹不自在,不像在幼儿园,她觉得自己真成了另类。

到武装部围墙,花妹向左,往崖边走,前后就她一个人。她曾走过一条不是路的路(这条路在凤城纪事“我的两位初中老师”中提到过),一路下去就是三倒拐的第一拐(从上往下数)的拐拐边。路还是跟过去一样,只是当扶梯用的输水大铁管不再有响动(凤城的供水不再取之于桃花河了),花妹连爬带溜,下到底,她出了一身汗。花妹脱了外套,接着走,顺时针弯个180度,又反时针90度,一坡梯坎直到第二拐,向右拐,平平的走十几米,又向左拐,下梯坎到平地,最后向右一拐,在川戏团宿舍的边上离开三倒拐,直直的、平平的直向八角井。

曲霞、田甜还没回。花妹换下衣服,用热水擦过身子,收拣了几件父母弟弟的衣服,拎着大铝盆(洗澡洗被子用的、俗称大脚盆)和小板凳,端着装衣服肥皂刷子的洗脸盆(盆上放块搓衣板),她去八角井。其实,在晒坝的洗衣槽更方便,有现成的搓衣板(水泥板上刻十几道横杠)有自来水,但花妹就是喜欢去八角井。

花妹遇见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就是那个每天都来挑水的男的,就是家里开了个“八角井.李豆花”店的那个男的。

那男的黑莽黑莽的,壮实,圆脑壳上剃个“小平头”,圆脸中间一个大蒜鼻,个子差不多1米7,垮垮白背心前胸后背都是洞洞,火把摇裤分不清是黑或是蓝,一双解放鞋都露出了大脚拇指,说他是个正在地里忙的农民、是个“棒棒”一点都不冤枉。

妹儿,要不要水?那男的边拽井绳边说。

谢谢,我各人(自己)来。花妹说。

那男的左手抓住桶把,一桶30多斤的水荡着就飘过来,一提,右手在桶底一抬,哔……水进了大铝盆。

花妹赶忙谢谢、谢谢。

又一桶,第三桶,铝盆涨翻了缘,打湿了花妹的脚。

花妹说你屋的豆花好吃不?(吃用的是凤城土话:欺)

那男的说试一嘴噻,我说了又不算。(试用的是凤城土话:告)

花妹说八角井的水,想来肯定可以。

那男的说那当然哟,不是吹……

花妹说为一碗豆花,爬勒大一坡……

那男的说只要你想吃,哪还不容易,我给你送上来。

花妹说哪啷个好意思哟。

那男的说莫勒个,莫勒个,我一天要上来4回,顺便个嘛,今天不行了,豆花剩脚脚了,不啷个巴实了,明天上午。(脚脚用的凤城土话:毒毒)

花妹说先谢谢你哟,你肯定姓李,嘿嘿,叫你李毛二呀?

那男的说李泉,我本身叫李井泉,“文革”里头有个李井泉,我老汉就把我改成了李泉。

花妹说我叫花妹,住在……

李泉打断了话,说,晓得。他头一仰,手一指,说,那间屋。

花妹的脸红了,她盼着田甜快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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