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20-06-10 18:5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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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后的初秋,这天,听花妹说起当年的八角井时,开始我还不理解。我记得在那时,河街的人们都削尖脑壳往城里钻,怎么花妹一家却从城里往河街搬?

花妹说拆迁,不是沙井修农贸市场吗?

这事我晓得,当时我父亲是工商局局长。为承建农贸市场和工商局宿舍楼,上门找我父亲的人真是不少。

我说那你们家啷个想起往八角井搬呢?

花妹说平头百姓哪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分哪凼就住哪凼呀。

我哦一声,说,不上不下,半坡坡杵起,肯定有点憋屈有点怨气哈(杵,立)。

花妹说搬家前是有点想不通,真的住下了,你莫说,很不错呢。

我问有哪些好。

花妹说楼房呀,房间大呀,还是木地板,看得远,清静人又少,最主要的还有一口好井水。

我问还有呢。我想听听花妹对曲霞一家的看法。我想,她不可能不晓得。

花妹捂着嘴笑,一直看老李。花妹说我和老李就是在那凼认得的。

我的那声哦拖得很长。

老李是花妹的丈夫,就坐在我和花妹之间,他微笑着慢慢端起茶杯,浅浅地呡了呡,他咕噜着说说那些……说那些做啥子哟。老李的嗓音低沉磁实,应该算男低音了,花妹一直笑眯眯的把老李看倒起。

此时,我们三个在滩子崖望江路茶园喝茶。我起身,到像古城墙箭垛一样的护栏边。在朝大河的岩崖下,半山坡处的大白房子只剩一块伤疤样的基础,在房基脚边上的八角井还在,隔这么远,看不太清楚,好像有两个女的在打水洗衣服什么的。稍远些,反倒清晰,旧房旧街有上商业村的百货公司宿舍楼,有中商业村那栋假女依然住过的、两楼一底的砖楼,我住过的下商业村在95年4月拆了,旁边的“东方红旅馆”还在,有三倒拐。更远些,有过去“重铁”的三根高烟囱。再远,是赤甲山尾脉高家梁子上的白塔。 

                               一     

1984年3月,花妹一家搬进了大白房子主楼的二楼,共三间还带厨房。四口之家住这么宽敞,也反映出凤城河街确实没多少人了、真的没落凋敝了。

花妹的房间在西侧,窗子底下就是八角井,准确的说是从窗子到地面的垂线向右(北)的10米左右是八角井。

那年花妹快23岁,她是凤城妇幼保健院的护士。

搬来的当天。收拾得差不多了,花妹满意地叹了口长气。窗外濛濛细雨,滩子崖瀑布只闻其声。近一些的缆车道上,下行车像是从岩壁中钻出来,一会,上行车从树林间冒出来,两车交汇,又分离,一上一下各走各的。底下,有水声,一个男的在打水,他一把接一把拽麻绳,麻绳上挽结一个个的绳疙瘩,他拉起来一桶水,他把铁桶里的水倒进木桶,木桶比铁桶大,他放桶,绳疙瘩抖着往下溜,扑咚一响,他荡麻绳,猛一抖,他又往上拽,又是满满一桶。两铁桶装满一木桶。

男的挑着水过石板铺成的坝子,下梯坎,水荡出来点点,他在路口往左朝下,过还没长叶的桑树林,进缆车道的桥梁,不见了。

毛妹想,这两桶水会挑到哪凼去呢。

在缆车道那边,一坡的桑树,半坡上是蚕桑社的大砖瓦房,比这边高点。坡脚靠公路(319国道)有照相馆有住家户、靠瀑布那边有城关镇医院。

又忙了一阵,趁雨停,花妹去八角井。

花妹对水井不陌生,她们在城里沙井时,出门上几步梯坎到石板路向左拐、过对门的平房房角,再进去4、5米的保坎脚脚就是水井。只不过那水井可以说是三面镶嵌上了石板的水坑。再说,整个沙井,水井有5、6口,通自来水后,这些水井还都在用,只是这些年水质是越来越差。

花妹下楼,过堂屋,堂屋的地面坑坑洼洼,听说是文革时为了找资本家埋藏的金银财宝挖成这样的。花妹出大门口,又下梯坎,向右,石板路宽阔,外边是条石砌成的石栏,绕过大白房子圆弧形的条石砌成的房基,前面是八角井。花妹看自己房间的窗户,又看八角井,她边走边抬头低头、抬头低头,好在没人,不然会认为她在发梦癫。花妹为啥这样?这几天她颈子僵硬、不舒服。

打水的那只铁桶在井台边,拴铁桶的麻绳的另一头栓在保坎石缝间固定的铁环上。井台由条石砌成八角形,条石光滑圆润,靠外侧(下坡方向)的更光滑更圆润,上面还有一道道长年摩擦出的、深浅长短不一的半圆凹槽。井口的直径有1.2米左右,在里面,井壁也大致砌成了八角形,直径比井口大许多,绿茵茵的下去2米多3米是井水。

影子在荡漾,一会清楚一会模糊。看久了,花妹脑壳有点晕,蹲下,接着看。花妹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大这么深这么多水的井。

花妹扶起铁桶的提环,很沉,她握住麻绳,湿腻腻的很不舒服。花妹把铁桶放进井口,她双手拎住麻绳,一节一节地放,她觉得放了很久却还没到。这种时间被拉长的感觉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工作中。铁桶终于踫到了水面,她松了口气。

花妹是在妇产科,整天面对接生、引产、刮宫,前期准备,也善后。她已经工作四年多了。现在上班,唯一叫花妹难受的就是时间有时会拉长。心愈急,时间愈被拉长。

花妹拉上来小半桶水,水清亮得不得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清亮的水。水平静下来,花妹看自己的脸,像是在照镜子。花妹不乖也不丑,还算端正,只是身材不啷个样,有点矮,有点往横向长。对自己的样子,花妹无所谓自卑也无所谓自豪,硬要说自豪,就是从没生过大病,极少感冒,健康。

水是温和的,一点不冰。花妹洗右手,再洗左手。她又倾斜铁桶,用右手接,她浅浅地吸了一口,甜丝丝的,她从来没喝过这样的水。她又喝,一口,两口。一个老太婆过来,花妹不喝了。

老太婆尖尖脚白头发,她说,没事,没事,不得拉肚皮。

花妹笑,说,真的很好喝。

老太婆说你刚搬来,还不晓得,这八角井是观世音菩萨净水瓶瓶的玻璃水。你说好不好喝?

花妹指指大白房子,说,老婆婆也住这凼呀,我们是邻居啰。

老太婆说对面,我住你对面的米厂。

花妹说米厂?

老太婆说解放前的,喊习惯了。

花妹帮老太婆打水,她虽是第二回,但好像是老手,铁桶入水后,花妹顺势把桶晃斜,紧接着快速向反方向一抖,桶口就进了水。她一把紧一把拉起来,滴滴答答,差不多满满一桶。

老太婆说小妹儿是好人,观世音的水会给你一段好姻缘。

花妹说老婆婆,你啷个看出来的呢?

老太婆说这不叫看,叫算。

花妹说你会算命?

老太婆说那不成了黄大仙观花婆了?我这种算呀,是菩萨传的,你听我的,保证应验。

花妹不信这些,她打了几个哈哈。不信归不信,花妹回到楼上,她站在西窗边,望着还有些濛濛的滩子崖,听着远的和近的水声,她想起今天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打水挑水往对面去的男人。

花妹没有谈过男朋友。花妹对今后可能出现的男朋友、对要跟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她是抗拒的。这缘于花妹的职业、她在妇产科的所见所闻。这点,她自己非常清楚。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有那么个男人以这样那样的名义或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还是搬来的当天,下午,天看样子要放睛。在晒坝靠坡的洗衣槽洗洗刷刷时,花妹听说了曲霞家的事情。一个月前,曲霞的女婿、那个在农业局当副局长的田元死了,是心脏病。顺着旁边人的示意,花妹看到曲霞家的厨房,在房里的方桌边,一个年轻女人边打毛线边看摊在桌上的书。花妹听旁边人说那就是丧夫新寡的朱丹,还听说已经退休的蚕桑社的曲霞曲主任带着朱丹两岁多的女儿田甜去了昆明,昆明有朱丹的妹妹朱红在读研究生。

晚上,花妹躺在床上睡不着,也许是择地方择床,她就是睡不着……

                               二

中商业村边上的那棵黄桷树这辈子都是反起整,不按常规来,别的树一个二个顺应时节,到4月下旬,都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它却满树金黄,落叶纷纷。

这天,下午六点过。花妹下班回家。她出缆车站,过坝子,拐过“交管站”,在走向下商业村时,花妹转头向右前方瞅了一眼。

在那边,隔大街的五金交电宿舍楼下,靠最外边(大河方向)的那间店铺是卖豆花的,名字叫“八角井.李豆花”。是那个几乎天天看见来八角井挑水的男的家开的。这事,花妹是听别人说的。

在下商业村一楼,有个女的叫淑娜。淑娜是花妹的朋友,凤城卫校的同学,毕业后淑娜去了医药公司。花妹回家经过总要在淑娜的窗外喊淑娜,若在,她俩就摆一摆龙门阵,但从不留下吃饭,若不在,花妹就和淑娜的婆婆或母亲说几句。这天淑娜不在。

从坡脚到八角井(不包括进大白房子那九级台阶),花妹认真数过,共有226步梯坎。花妹在迈上梯坎前总要深深地吸口气,给自己鼓鼓劲。这习惯也是在工作中养成的。每当花妹被似乎没尽头的时间折磨得想大喊大叫时,她总是深深地吸口气,给自己鼓鼓劲。这办法有效,是妇产科的邝主任教的。

花妹爬到中商业村的大黄桷树脚下,这里的落叶更多,都快把小坝子铺满了。她没歇,继续爬,弯过弯时,花妹看见上边的小平台有一老一幼两女的,往上走,又看到一个背蒌一个大提包,花妹看着她俩,经过,上几步梯坎,花妹停住,转身。

花妹边下梯坎边说曲孃孃,曲孃孃,你是曲孃孃?

是曲霞,头发都花白了。曲霞带着田甜从昆明回来,正回家。田甜的手里转动着一张黄桷树叶。

花妹遇见过几回朱丹,没交谈,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问候一声你好、你早、吃了没得。朱丹除了矮点除了那双亮眼睛,其它啥子都像面前的这个女人。花妹认定这女人就是曲霞。

花妹说曲孃孃,你不认识我,我是刚搬来的,别个都叫我花妹,曲孃孃,丹丹姐好像你哟。

曲霞笑,说,你好,花妹妹。

花妹弯下去,对着田甜说你肯定是田甜,好甜好甜的田甜。

田甜像洋娃娃,甜蜜蜜的洋娃娃,那双大眼睛是蓝的,浅蓝浅蓝的。

田甜说我不认得你,你啷个认得我?

曲霞说叫孃孃,花妹孃孃。

田甜脆生生的叫一声花妹孃孃。

花妹说田甜田甜真乖乖。

田甜格格笑,说,像叫小姨的猫猫。

曲霞说她小姨的猫也叫甜甜。

田甜学起了喵……喵……喵……

花妹说叫外婆给你养只猫。

田甜说外婆说了,养蚕子就不养猫,养猫就不养蚕子,啷个办呢?

花妹说曲孃孃,春蚕出来了,你隔壁的小冬去要了十几只。

曲霞点了点头。

田甜说外婆,外婆,啷个办呢?

曲霞说听你妈妈的,她说啷个办就啷个办。

花妹背背蒌,有二、三十斤,又拎提包,也有七、八斤。曲霞没啷个推辞,她真的有些累了,重复了好几声谢谢。

曲霞说本来小红,就是甜甜的小姨要一起回的,哪晓得突然来了个啥子课题,忙天火地的去了西藏。

花妹说小红姐姐做大学问呢,我读书不行,卫校毕业后,我就在妇幼保健院当护士。

曲霞说喜欢当护士?

花妹说啷个说呢,曲孃孃,真不好说。

曲霞说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花妹说我不想在妇产科。

曲霞说那你喜欢哪个科。

花妹说只要不是妇产科,哪里都行,最好是儿科。

曲霞说在妇产科好长时间了?

花妹说4年多了,一出校门就在。

曲霞说是该换换了,那地方……花妹,还没耍朋友吧?

花妹说没耍。

她们到平地,右边是上商业村百货公司的职工宿舍,左边一坡杂草權丛下去直到缆车道,缆车道的保坎上是香樟树。

这一个多月,花妹听到不少关于曲霞家的风言风语。她感叹、惊讶。每次见到朱丹,花妹都有上前亲近的冲动,她又不敢,怕冒犯。

缆车出现,带着响往上爬。田甜挥舞双手叫喊。曲霞放下田甜,田甜朝左冲,被曲霞拉住。曲霞和田甜站在坡边,田甜又跳又蹦又喊缆车、缆车……花妹看着,心软得像面团,不晓得啷个了,泪水在花妹眼眶里打转。

接着还有一坡梯坎,87步,很陡,残缺不齐,听说修建的时间比大白房子还要早,两边有残存的矮保坎。梯坎保坎都是青苔。桑树蓬顶,遮掩天空,感觉像在钻洞,一条往天上去的洞。

曲霞在左,花妹在右,中间是田甜,田甜被曲霞花妹提着拉着一步一步的走。

花妹说曲孃孃,这些桑树都是你们栽的吧?

曲霞说是,53年的事了,根是草桑,嫁接的湖桑。

田甜说外婆,外婆,我想吃桑泡。

曲霞说你看还有没有嘛。

田甜仰着脸,左一偏右一歪,大眼睛转,叫喊:有,有,看到了,那里,那里……田甜都快平躺了。

曲霞说快些站好,回屋就有桑泡,你妈妈肯定给你摘了一大碗。

花妹说丹丹姐晓得你们回来?

曲霞说肯定晓得,离开昆明前,小红发了电报,回来时路过她单位,没看到她。

田甜喊着吃桑泡啰,吃桑泡啰。不让牵了,自己一步步地爬。爬了十几步,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梯坎上,手拍着,脚踏着,田甜喊快呀,快呀,先到的吃桑泡,吃桑泡……田甜格格笑又仰天哈哈哈笑。

花妹说田甜真乖。

曲霞笑。

上到石板路,田甜不等曲霞、花妹,她自己爬上大白房子的梯坎,田甜叫喊着妈妈……妈妈……妈妈……那喊声稚嫩、急切,脆生生的,曲霞、花妹上到晒坝时,田甜拍打厨房门,妈妈……妈妈……妈妈……好多邻居都出来,个个都给曲霞打招呼,有一两个给花妹讲过曲霞家怪话的,这时也热情得不得了。

朱丹不在家,田甜嘴一‘瘪’,眼泪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

(朱丹不晓得曲霞田甜这天回来,她没看到电报,是公司收发室忘了送。公司离仓库不到100米,怎么就忘了呢?

这天下午朱丹去了凤城农业局,她去取回田元的日记本。又去了局里分给田元的房子,朱丹收拾了东西,又回农业局交还房子的钥匙。

关于田元的日记本。这是一本深灰羊皮套封的300页16开的又大又厚的记事本,前苏联出的,是57年田元这个年轻右派离开西南农学院时、蚕桑系一位教授送给田元的。田元在凤城云集公社开办公会时发病去世,当时在场的还有农业局姚副局长。在收拾田元遗物时,这本整个凤城独一无二的本本惹起了姚副局长的好奇,一翻,不得了,姚真的来了兴趣。在向朱丹曲霞移交遗物时,姚隐瞒了这本日记本。

姚副局长是谁?他就是我在<凤城纪事.24——我们的父亲①>中说到过的那位当时是二轻局副局长的姚眼镜。

姚眼镜看田元日记时还有啥子其它心情,我父亲和我都不晓得,我们只听姚眼镜说他各人(自己)是越看心头越不安,他说一种负罪感压得他硬是不晓得啷个办。这不,姚眼镜找我父亲拿主意来了。他们说他们的,我看“田元日记”。他们说完了,我才看了36页。不行,有始有终,我得看完。姚眼镜和我父亲没犟过我,我保证第二天一早把“田元日记”交还给姚眼镜。我们三个定下“攻守同盟”,“同盟”的核心是谁都不晓得有这么个本本,当然就更不晓得这本本里有啥子内容了。至于姚眼镜啷个跟朱丹去说,不关我的事。我父亲出的馊主意是这本本是田元在乡下的住家户在枕头下边发现后上交农业局的)。

曲霞摸着“田元日记”问朱丹,这日记有没有缺页。

朱丹说我仔仔细细检查了的,没有,绝对没有。

曲霞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它在。

朱丹狠狠地点了下头。

                                三

一听是朱丹,花妹就跳下床冲去开门。在门口,朱丹笑盈盈的。花妹叫丹丹姐,丹丹姐。朱丹竖起食指嘘一声。花妹赶紧捂住嘴。

朱丹进屋,带着一股别样的香气。朱丹说看到灯还亮起来的,我就上来了。

花妹边穿拖鞋边说我在看<读者文摘>。

朱丹把一个布袋放在书桌,说,最新的一期?

花妹嗯了一声。

朱丹说好久借我看看。

花妹说说啥子借哟,拿去就是了。说着花妹就够到床上拿。

朱丹笑,说,不急,不急,你看完再说

花妹说丹丹姐,我经常看到你读书。

朱丹说不读点书,田甜问起来啷个办呢?朱丹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广口玻璃罐头瓶,瓶里是棕色液体。朱丹说我妈带回一点云南特产,我想你可能喜欢。

花妹哎呀哎呀,说,勒个啷个要得哟,丹丹姐。

朱丹说你喜欢就好。

花妹说喜欢,肯定喜欢。

朱丹用修长的食指敲敲瓶盖,说,这是鸡枞菌熬的油,香惨了,比麻油还香,下面条呀,凉拌菜呀,都可以。

花妹说谢谢,谢谢丹丹姐,谢谢曲孃孃,谢谢田甜妹,嘿嘿,还有小红姐。

朱丹笑着瞪了花妹一眼,说,你的话真多。

花妹嘿嘿嘿的笑,说,我是真心的。

朱丹说花妹,你我之间不来那些客气,行不?

花妹点着头嗯一声,说,要得,嘿嘿,我听丹丹姐的。

朱丹捧出一个绿中带黄、赖疤赖疙、药罐样的东西。那股朱丹带进屋的香甜更香更甜。

花妹说这是啥子?

朱丹说菠萝,我也是头一回见到真的。

花妹说好香。

朱丹说估计吃起来更香。

花妹摸菠萝,说,啷个吃呢?

朱丹说剥了壳壳吃“米米”。朱丹的样子又认真又顽皮。

花妹哈哈哈,朱丹也哈哈哈。朱丹说明天晚上八点,你来我家,我妈要“杀”一个。

花妹哈哈哈。

朱丹说还有呢,这个你肯定见过。说着朱丹掏出一个绿“鹅蛋”。

花妹说鹅蛋。

朱丹哈哈哈,把“鹅蛋”往花妹眼前伸,说,好好看,好好回想,它是啥子呢?

花妹接过“鹅蛋”,转转,捏捏,闻闻,呀地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朱丹说想起来了吧,当年,就在缆车站坝子,人山人海的“偎”倒起看,后来听说是假的。

花妹说我是在城头的县委门囗,我也听说是假的,塑料做的。

朱丹又掏出一个,转转,闻闻。说,这么个水果,满中国展览,只怕早就烂得没影影了。

花妹说丹丹姐,好珍贵哟,这辈子头一回见识,我又想说谢谢了。

朱丹把手里的芒果递给花妹,说,不用,不用,我也不说谢,你也不说谢,我们心头晓得就行了。

花妹边点头边嗯、嗯、嗯。

朱丹要走,花妹把<读者文摘>给朱丹。她想起田甜要桑泡,又想朱丹、曲霞肯定晓得怎么办,就没提。这时,花妹只能替朱丹想到这点。

路灯昏暗,花妹送朱丹,一前一后,下楼,并肩过堂屋,到晒坝,朱丹挥挥手,花妹挥挥手。朱丹到家门口,光一下亮了,亮堂中的朱丹挥挥手,花妹挥挥手。朱丹的门关了,虫虫们的叫声一下变得好响亮。花妹找月亮,没影影,不是有云,是月亮没出来。今天是25,也是农历的25,花妹要记住这天。新历农历会重在一起,花妹还是头一回想到。下个月的初十一,花妹的生日,满23岁,啷个办?到时候再说,反正不能缺丹丹姐、曲孃孃、田甜妹。

回到屋里,花妹坐到书桌前。书桌靠窗,占了窗子宽度的一半。清凉的风,还有菠萝、芒果的香。花妹把芒果转转,一个又一个,一圈又一圈,转了芒果又转菠萝,用双手,还有点扎手呢,一圈一圈又一圈……

花妹做梦。

在花妹的梦里,花妹牵着田甜去摘桑泡。她们先去石板路下的那坡梯坎,傍晚回来时看到的那么多桑泡一颗也没有。花妹想起初中时送废钢铁去白虎头那边卖时,遇到的一棵桑树,树上的桑泡又多又大。那树在对面的坡上,那栋像庙又听说不是庙的木房子背后。看过去很近,走起来却很远。但一眨眼,花妹、田甜就到了。这是一棵被压弯后又伸直了的桑树,一砣比花妹两个人还高的方形巨石还压着。桑树上的桑泡真的又多又大。开始时,花妹摘多少,田甜吃多少。田甜吃得两手、嘴巴都是紫红的,牙齿、舌头、口腔也是紫红。后来,田甜吃不赢了,花妹就自己吃,也给田甜吃。花妹的手也是紫红的,想来其它地方也和田甜一样。够得着的都摘了。花妹爬上巨石,又摘,越摘桑泡越大,大得都像芒果了,紫色的芒果。田甜在下面喊,花妹边摘边答应,田甜喊个不停,花妹趴在石头上答应,田甜挥着双手,花妹伸手去拉田甜,够不着,田甜哭,花妹还是够不着……

在花妹的梦里,花妹急得浑身大汗,够不着,总是差点点。在手术台右边,一只女式白雨靴伸到台下,雨靴把婴儿一拨,婴儿滑过来,花妹抓住一条腿。羊水血水还在从顶上的手术台成线的滴落。花妹倒提着婴儿站起来。风从左边吹来,传来汽车上坡的轰鸣,花妹看到了灰白的天。这是保健院的产房。花妹提着的婴儿是刚刚从手术台上的女人肚子里弄出来的。这是一个被押来引产的乡下女人。

婴儿被丢进垃圾桶。花妹洗手准备脱手套时,那婴儿活过来,哭声好大。一个声音说烦死了,处理一哈。这声音不是邝主任的,但也听不出是谁,肯定是张医生牟医生中的一个,肯定不是护士。那婴儿被提起来,这回是提他的左手臂。婴儿哭。一个声音说还大声呢,到了那边莫乱怪我们哟。婴儿被提到水槽,水龙头塞进婴儿的嘴(应该是婴儿的嘴往上套进了水龙头),婴儿还哭,水一开……

                                  四

凤城妇幼保健院在青龙岭下的公路北侧,岭上是凤城医院。具体位置是在“凤城纪事”中几次说起过的同学颖家那栋浅黄色的别墅,别墅拆了,建了保健院。保健院坐西朝东,大门正对一坡从岭上下来的南北向宽大梯坎。那大门里似乎永远是阴暗的,感觉它从来都没亮堂过。

花妹申请调换科室。

邝主任说想都別想,多忙,全院,全凤城就我们科最忙。

花妹说我一直把你当大姐,大姐也要为我想想呀。

邝主任说我啥时候没想到你们?人手勒个紧,一个箩卜几个坑,我看你是在使性子。

花妹说不是,坚决不是,邝姐,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再勒个下去,你要把我整疯。

邝主任笑,说,鬼才信,你花妹都抗不住科室里哪个还抗得住?

花妹摇着邝主任的肩膀说真的,真的,就是去扫厕所我都愿意。

邝主任摇晃着脑壳说那我更不能答应,劳神费力培养你,去扫厕所?亏你想得出来。

花妹气哭了。

邝主任说哭也是白哭,花妹,这样办,这次来实习的卫校学生是内定分我们院的,院头定了全部放到我们科,你给我好好教她们,带出三个我就放你走,要是只有一两个合格,别说走,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花妹说说话算数?

邝主任说我哪回哄过你。

花妹说那我就再熬一阵,两个月60天我估计各人(自己)还不会发疯。

邝主任说再加60天,她们正式上班后的两个月。

花妹气得咬牙切齿。这样一来,花妹要离开妇产科最早也是在84年的年底了。

(邝主任邝孃孃是同学颖的母亲,是把我接到这世界上的“接生婆”之一,另一个是我二姨。花妹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她叫邝孃孃大姐,那不是乱了辈份?)

花妹出妇幼保健院,她没顺公路往下走近路,花妹横过公路往沙井方向。遇到卖冰糕的,她买了块8分的豆沙冰糕。花妹吃冰糕不吮,她咬一坨,让冰坨坨在嘴里打滚,溶化了,又咬一坨……顺着下坡路进禹王街,花妹站住,看过去住过的地方,都成了工地,只晓得大致方位。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说顺口了,估计花妹还是在医院里生的),住了23年多,说没得就没得了,心头啷个都有点欠(挂念)。花妹又买一根牛奶的冰糕,也是8分。花妹进凤顶街,凉意在扩散,她向右,边走边找熟人,熟人不包括医生护士,不包括曾经见过的“病”人,她一想起都厌烦,更别说见到了。出凤顶街,一张熟脸泡都没看见。过冷饮店,花妹有点遗憾,她手里的冰糕还有一大半。花妹喜欢在冷饮店外边的树荫下坐坐,喝几口酸梅汤,她又咬了一大口冰糕,算是轻轻地惩罚一下自己。秃秃的凤城广场热气蒸腾,冰糕没起作用,花妹又是一身汗。太阳在“长寿老人”的背后,塑像的影子好像能给人一点安慰。花妹骂了声“屁”。

花妹不坐缆车,一是心头的火气二是怕爬那坡梯坎,她走三倒拐。到路口,她向左,进了火神街。

花妹从没有从头到尾通走火神街,记忆中过这街也就3、4回,还是在初中,拣或去卖废钢铁,去滩子崖找草药,给古福公社啥子生产队送肥(草木灰),从武装部围墙边下来横过火神街去上缆车站那边,就7、8步路。

84年一个大热天、下午5点左右的火神街,一街死寂。阳光照在东侧的山坡。屋檐下台阶上,4、5个老头老太婆和一只黑猫一只花猫在歇凉。从半开半闭的木板门里传出嘈杂喧嚣。火神街另一面是去缆车站的坡道,是凤城最大最闹热的个体户服装及小商品买卖市场(我大舅的黄篾席子火锅店就开在这里,为这店,我母亲做担保借了银行一千块钱)。

花妹的冰糕在进火神街时就没了,她还想,上下都没得买的。她不想穿过巷子去街那边。她想起初中时的同学说过街上有口水井,叫凉水井。花妹边走边找。

凉水井在街左侧的保坎边,一口花妹在沙井用了几十年的那种浅水井。现在,花妹真还有点看不起。看不起归看不起,花妹找对面卖茶水的老头借了个水瓢,也不算是借,花妹承诺等会喝他的茶。水瓢是木头做的,瓢里有道缝,打了几颗铆钉,一舀,不漏。花妹洗手洗脸洗脚,手洗到胳膊肘,腿脚洗到嗑膝头(膝盖),洗脸时解了两颗扣子,顺带擦了擦胸。热风一吹,皮肤一阵清凉。

老荫茶3分钱随便喝,花妹怕急了找不到厕所,用2分钱喝了2杯。老头说你划不来哟,我这里有麻饼,少收你一分钱。花妹笑了,这是她今天出妇幼保健院后的第一回笑。

往下走,风越大,风还是热的,总比没得好。出古时候的东城门口,风吹得黄桷树哗哗直响。在石板路外侧(右侧),一坡下去,花妹一下就看到了大白房子,她弟弟房间的窗子,还有她父母的,厨房的。曲霞家的门关着。晒坝上没人。八角井被平房遮住了,只能看到井坝子外边的石栏。缆车一上一下,交汇,分离,又一上一下。向阳大街没几个人,一辆卡车在爬白虎头。大河好宽,看得见河水在流。江南变得好远,最远的山坡坡上堆着一大坨云……

                                五


“偏东雨”来了。


……“妖风”一停,跟倒又是闷热,没十几二十秒,开始落雨。金亮金亮的雨,像超小型的扫帚星(真的带着尾巴呢),扑、扑、扑,砸得地面扬起灰尘,雨滴变成一个个五分硬币大小的黑斑。黑斑叠黑斑,雨越下越密,白濛濛,哗啦啦,地上都在冒泡泡。哗……哗……哗……风又起,哗哗哗中有轰鸣有尖啸。瓢泼,倾盆,天昏地暗……


凤城人为啥把这种发生在夏季,一般是下午5、6点的、影响范围小,持续时间短,降水强度大,常伴有狂风雷电的强对流雨叫做“偏东雨”?


谁都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的事多呢。这天下午,花妹就搞不清楚为啥子自己会撞上“大运”。


这天下午,邝主任闯进值班室,她黑着脸,气冲冲地对花妹说头喊你。


花妹说哪个头?喊我做啥子?


邝主任说哪个头?还有哪个头,熊头。


熊头是妇幼保健院的院长。花妹倒是经常见到,被召见,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


花妹说邝姐,莫是喊错人啰。


邝主任说装,装,你就装。


花妹说装?我装啥子?


邝主任说我晓得你装啥子,花妹,看不出来,你还会走上层路线呢。


花妹说邝姐,我是越听越糊涂。


邝主任哼一声,转身走了。


同科室的一护士说花妹,我估计你要升官,当护士长。


另一护士说轻点声,有人听倒了不恨你个大包,我看你呀一点不懂组织程序,一个护士长,用得着熊头说呀,看邝姐鬼火冒的样子,我猜可能是你换科室。


头一个说快去,快去,回来给我们说哈。


花妹头一回进院长办公室。干瘪老头熊院长表扬了几句,就叫花妹去综合服务部。


花妹回去找邝主任,邝主任在手术室。花妹收拾各人(自己)的东西,跟姐妹们告别,跟实习生讲几句鼓励。花妹去一楼的综合服务部,听何科长安排坐位安排工作。


花妹又去找邝主任,花妹在手术室前门站了一阵。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花妹被“解放”了,她没觉得有多“明朗”。花妹有高兴有失落,真的离开了,这几年发生在科室里的高兴事快乐事就想起来了,就有了不舍有了想念牵挂。不管啷个说,此时,高兴肯定还是多些。


边啃冰糕边想帮自己说话的会是哪位“贵人”,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冰糕啃完了,花妹也不想了。


花妹站在缆车车头的窗前,不晓得啥子时候,窗下焊了一根铁水管样的抓杆,她双手抓住,这样就免去抓握锈迹斑斑的窗板。


花妹脚下是一箱还没开封的计划生育用品(避孕套),一箱有30盒,每盒有100个,一共3000个,花妹要把它们送到城关镇医院,再由镇医院分发给在河街东街西街的单位,这是她现在的工作之一。每星期送一箱。


在车下,铁轨中央,钢丝绳在右边的导轮,这表明坐的这趟车是左行车。花妹喜欢,左行车靠八角井那边。


花妹看到了黄草山那边的一大片乌云,乌云底下的白塔很白亮。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子,窗页关着窗帘闭合和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看到了八角井有人在打水,没有看到那个家里开豆花店的男的,今早上花妹关窗时,那男的正担着水往回走。自己的窗子被香樟树遮住后,花妹转向左边,滩子崖瀑布边是她要去的城关镇医院,缆车道外有条石板路,在芭蕉树下边有栋黑瓦白墙的二层住宅,听说过去叫林公馆,石板路从那住宅和照相馆围墙之间穿过。


花妹出缆车站向右,过坝子,上139国道。花妹算了算,差不多有10年没走过了,记得那些年还有牛拉车。她从没坐过牛拉车,看同班的男同学坐过,那个姓李的同学最得意,他哪能不得意嘛,那时他就住在淑娜的楼上,听淑娜说他从小就和牛拉车打交道,和那些牛娃娃牛师傅熟得很,毕业就没见到过了,晓得他现在在做啥子、家搬到哪里去啰。


花妹换手,这纸箱重是不太重,就是绳子有点勒手。右边,是上坡的石梯坎,水沟上有座小石桥,一条石梯坎靠着照相馆向上,估计就是在缆车上看到的那条石板路,另一条直直到蚕桑社的蚕房,在和医院齐平的坡上,有一长排的砖瓦平房。那家卖豆花的住在哪里呢?


花妹交了东西出城关镇医院时,天色大变,飞沙走石,黑云从东街那边压过来。


花妹跑到下商业村,喊不应淑娜,她接着跑,气喘吁吁爬到中商业村,搞不赢了,雨开始下来,砸在脸上,真的有点疼。


花妹唱歌,有点忧伤、又不是很忧伤的歌,像<一条小路>,像<红河谷>,像<妹妹找哥泪花流>……在雨声、水声、小娃儿嬉闹中听自己唱歌,特别是这首电影<小花>的插曲,花妹反复来回的哼唱……


“偏东雨”来得急,去得快。雨过天睛,天不蓝,是亮白,树叶亮晶晶,风凉爽,地上淌着凉津津、清亮的水。


花妹光着脚,手上各拎一只塑料凉鞋,她蹦一步,跳一坎,蹦蹦跳跳上梯坎。


左边有人笑,一个男的在三楼的走廊。


花妹红了下脸,改成一步步走。


蹦蹦跳跳好潇洒。那男的说,他戴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很黑。


花妹猜到他是谁。来八角井就听说,花妹没在意,后来曲霞朱丹也说,花妹晓得这个叫汤依然的“假女”还是朱红的同学。


花妹说不去读书,在这里发啥子瘪言?又一想,才八月,没开学呢,花妹吐了吐舌头。


汤依然说早都读完了,我在凤城中学教书,你住八角井呀?


花妹到转弯的小平台,和汤依然齐平。花妹说啷个嘛,住不得吗?


汤依然说那你肯定认得曲孃孃丹丹姐。


花妹说认得又啷个?认不得又啷个?


汤依然左手一叉腰,右手兰花指一指,说,你这人啷个尽是棒棒话。


花妹转身就走,还故意把积水踩得啪啪响。花妹懒得理他。


晚饭后,花妹去曲霞朱丹那里。田甜还在吃饭,这是田甜自己吃饭的第四天,九月田甜要上幼儿园。田甜一口饭在嘴里包着,小不锈钢匙把小搪瓷碗弄得乱响,还挤出表情对花妹笑。朱丹坐田甜对面。花妹问曲孃孃?朱丹朝右边摆了下头。曲霞肯定是看不下去,躲起来了。


花妹讲工作调动,说,现在是烧香嗑头都找不到菩萨。


朱丹说帮助别人不是为了得表扬,甜甜,是不是呀。


田甜点头。


朱丹说先把饭吞下去,回答是、不是。


田甜吞了饭,说,是。


花妹说甜甜真乖。


朱丹向田甜匙上放了几粒泡豇豆。


田甜说花妹孃孃,我问你,你说猫猫为啥要抓耗子?


花妹说你先吃口饭我就给你说。


田甜说你先。


花妹说你先。


朱丹说好吧,这回花妹孃孃先。


花妹说猫猫最喜欢最喜欢吃耗子的嘎嘎(肉),所以呀,所以怎样?甜甜。


田甜说勒个简单呀。


朱丹说吃一口。


田甜说我见到“白老虎”嘴巴咬个大耗子。


朱丹说吃了再说。


田甜吃一口。


朱丹放两根凉拌的肉丝。田甜一口吃了,嚼着说“白老虎”好久生小猫猫呢?


“白老虎”是公的。花妹看朱丹,朱丹笑着轻轻摇头。


朱丹装一匙饭放几粒泡豇豆两根肉丝。


田甜说天为啥子会落雨?花妹孃孃,你不晓得,今天落好大的雨哟。


朱丹说是你先吃还是我先说?


田甜说你说呢?


朱丹说这个事几句话说不清楚,这样,你先吃口饭,边嚼边听,我说完了,你再吃一口。


田甜吃一口。


朱丹讲为啥子会落雨。这事花妹也不晓得。朱丹说云妈妈雨孩子,说云妈妈有好多好多雨孩子……

                                       六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一扫连续十几天的冷雨阴风,天高云淡。小巷里,家家户户晾晒的衣物被褥像“文革”时满街满巷的大字报小字报。这譬喻,是记述者我的联想。花妹对“文革”没啥子印象,闹得最凶的那阵子她一直在乡下她父亲在云台乡的老家。

去凤城机关幼儿园最近的路是穿过沙井,现在沙井成了建筑工地,新辟的便道泥泞得很(花妹的同事告诉她的),绕凤顶街又晒不倒多少太阳,花妹先沿公路上坡,再从凤城中医院背后的小巷子下坡。

从巷口望下去,在坡脚,两棵大黄桷兰树,凹字型的三栋连体砖楼,中间是小操场,那就是机关幼儿园。

花妹去送“种牛痘.防天花”的通知。

办了公事,花妹去看田甜。

田甜在玩拼图,教室中间,一长排矮桌前,“小不点”们坐着站着趴着,匆匆忙忙,小鸟般啁啾。

老师问花妹,花妹说不找谁,就是看看。老师认出了花妹,说她娃儿是花妹接生的。花妹说我一个护士,就是打打下手。老师说你给我帮忙鼓劲,我一辈子都记得。花妹说应该的,换你还不是一样。老师叫她的儿子。田甜看见了,跑过来,叫花妹孃孃。老师的儿子也叫花妹孃孃。老师要全班的小朋友问花妹好。全班的小朋友齐声高喊花妹孃孃好。花妹的眼泪没忍住,她感觉个个“小不点”都是自己亲手接到这世上似的。

老师问花妹的娃儿,花妹摇摇头。要走时,田甜要跟着。花妹说外婆来了啷个办?田甜去找老师,老师也要田甜等外婆。田甜不高兴,说,好嘛,花妹孃孃,在屋头等我哟。花妹说等,肯定等。

花妹出大门时,她停住,背后的歌声朗读声儿童的成人的混在一起。望着天上的黄桷兰树,花妹深深吸口气,她想起了产房里的样子,虽然自己已经是个旁观者,花妹还是把它们从脑壳里都赶走,她只想黄桷兰是怎样的香。

花妹进城关一小学校,好几年都没来过了。读书时的教室还在,在操场,花妹在照毕业照的地方停了会,当时,她是第一排坐在地上,当时是大太阳,花妹的眼睛眯着,没笑,几乎所有的同学老师校长都在笑,为啥子没笑,花妹不记得了。

出“城一小”是凤顶街,向右,朝下,一直到林庄口。林庄口新修了保坎,加上了石栏,不许倒垃圾了。下林庄坝的梯坎还是老梯坎,花妹爬上爬下走了5年。在坡下的林庄坝,凤城中学的运动场还是老样子,远一点的校园也是老样子,只是围墙刷白了,多了十几个大黑字,远,看不清。

背后有人喊,7、8个,有男有女,都是花妹的中学同学,有4个同班,他们叫花妹一起去九号楼吃“张鸡公火锅”,说是给转业退伍回来的同学接风,花妹看那3个穿军装的(没帽微领章),特别是同班的泉同学,一问,才晓得是海军,花妹说难怪穿得勒个“伸抖”,原来是海军。对海的认识,花妹只有电影画片和想像,眼前的泉同学确实英姿不凡。但答应了田甜,花妹惋拒邀请,花妹说还有公事要做,下回,下回一定。有同学问,花妹说去进修学校去凤城中学送通知。有同学问花妹的单位,花妹说了,又说你们以后有啥子,尽管来找我。男同学们个个都怪模怪样的推揉嘻笑,女同学们都装得一本正经。这种反应,花妹见怪不怪。

这一来,花妹只好下林庄坝,一坡梯坎下完,向右进蔬菜队的村子,花妹不怕狗,她还是握了一根竹杆(搭栅架时用的“凿”)。没碰上狗。出村子上支公路,这支公路是学生们(包括花妹)一锄一铲修筑的。花妹没从地里直插过去(她怕稀泥巴),她沿公路绕了一大弯。到只剩轮廓的石刻大佛下边,花妹和放学的中学生们走在了一起。在蓝白相间的校服中间,花妹不自在,不像在幼儿园,她觉得自己真成了另类。

到武装部围墙,花妹向左,往崖边走,前后就她一个人。她曾走过一条不是路的路(这条路在凤城纪事“我的两位初中老师”中提到过),一路下去就是三倒拐的第一拐(从上往下数)的拐拐边。路还是跟过去一样,只是当扶梯用的输水大铁管不再有响动(凤城的供水不再取之于桃花河了),花妹连爬带溜,下到底,她出了一身汗。花妹脱了外套,接着走,顺时针弯个180度,又反时针90度,一坡梯坎直到第二拐,向右拐,平平的走十几米,又向左拐,下梯坎到平地,最后向右一拐,在川戏团宿舍的边上离开三倒拐,直直的、平平的直向八角井。

曲霞、田甜还没回。花妹换下衣服,用热水擦过身子,收拣了几件父母弟弟的衣服,拎着大铝盆(洗澡洗被子用的、俗称大脚盆)和小板凳,端着装衣服肥皂刷子的洗脸盆(盆上放块搓衣板),她去八角井。其实,在晒坝的洗衣槽更方便,有现成的搓衣板(水泥板上刻十几道横杠)有自来水,但花妹就是喜欢去八角井。

花妹遇见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就是那个每天都来挑水的男的,就是家里开了个“八角井.李豆花”店的那个男的。

那男的黑莽黑莽的,壮实,圆脑壳上剃个“小平头”,圆脸中间一个大蒜鼻,个子差不多1米7,垮垮白背心前胸后背都是洞洞,火把摇裤分不清是黑或是蓝,一双解放鞋都露出了大脚拇指,说他是个正在地里忙的农民、是个“棒棒”一点都不冤枉。

妹儿,要不要水?那男的边拽井绳边说。那男的说话声好粗。

谢谢,我各人(自己)来。花妹说。

那男的左手抓住桶把,一桶30多斤的水荡着就飘过来,一提,右手在桶底一抬,哔……水进了大铝盆。

花妹赶忙谢谢、谢谢。

又一桶,第三桶,铝盆涨翻了缘,打湿了花妹的脚。

花妹说你屋的豆花好吃不?(吃用的是凤城土话:欺)

那男的说试一嘴噻,我说了又不算。(试用的是凤城土话:告)

花妹说八角井的水,想来肯定可以。

那男的说那当然哟,不是吹……

花妹说为一碗豆花,爬勒大一坡……

那男的说只要你想吃,哪还不容易,我给你送上来。

花妹说哪啷个好意思哟。

那男的说莫勒个,莫勒个,我一天要上来4回,顺便个嘛,今天不行了,豆花剩脚脚了,不啷个巴实了,明天上午。(脚脚用的凤城土话:毒毒)

花妹说先谢谢你哟,你肯定姓李,嘿嘿,叫你李毛二呀?

那男的说李泉,我本身叫李井泉,“文革”里头有个李井泉,我老汉就把我改成了李泉。

花妹说我叫花妹,住在……

李泉打断了话,说,晓得。他头一仰,手一指,说,那间屋。

花妹的脸红了,她盼着田甜快些来。

                                     七

这天是星期天,天气和前一天一样好。上午10点左右,太阳把八角井的石坝子照亮了一大半(另一小半还被大白房子的影子罩着),井周围洗衣洗菜淘米挑水的有十几二十个。

哇……是哪个?

人们开始还认不出来。近些,从水桶、从走路的样子,人们嘴中发出或闷在心头——啊,李豆花的三娃子。

李豆花的三娃子就是那个家里开“八角井.李豆花”、每天来挑水的、名字叫李泉的男娃儿。

李泉今天的着装打扮着实迷惑了众人。白衬衫,外边是八成新蓝卡其布的中山服,一双黑亮黑亮、走起来一步一叽叽的牛皮皮鞋,脑壳上的小平头油光油光,不晓得揩的是猪油是菜籽油或是真正的发油。

哇……三娃子,你好超哟。

李泉保持微笑,他没朝井边来,他慢吞吞在朝西的条石石栏前放下水桶,他慢吞吞的转过身,他抬起脸的同时双手慢吞吞的扣风纪扣,不晓得是心头激动或是被衣领憋的,他一脸通红。他低头轻轻咳一声,又重重咳一声,他用浑厚的男低声喊——豆花来啦。

李泉穿透力极强的男低声把躲在窗帘背后的花妹给“电”酥麻了。

哇……三娃子,你这身打扮,就为……就为……

花妹,豆花。李泉又是一声。

晓得了,吼啥子吼。花妹羞得不敢露脸又不得不露脸。

朱丹、田甜陪花妹去八角井。

李泉笑,使劲搓手。花妹把李泉恨倒。

田甜扯花妹的衣角,指着桶里加盖的小木盆,田甜说我吃过的。

朱丹说你好久吃过的?吹牛。

田甜说真的,豆腐脑个嘛,真的,我们一个一碗,好吃惨,妈妈,我好像跟你说过的。

花妹笑,说,好多钱?

李泉说谈啥子钱啰(谈是凤城土话,读成叹)。

花妹说那你各人搬回去(搬是凤城土话,读成盘)。

李泉哎呀哎呀,说,那就1块嘛。

花妹掏出一张拾块的,递过去。

李泉摆手,说,算了算了,没零的找。

花妹还是把钱伸起。

李泉说勒个,勒个,下回一起算。

花妹说你勒个弄,没得下回。

李泉手脚不晓得放哪里,脸胀成猪肝色。朱丹笑着说把风纪扣解开,谨防脑冲血。

李泉嘿嘿嘿,仰脸歪嘴绷颈子,双手忙……

李泉真是不容易呀。

一盆豆花起码也有十碗,蘸料有红油有炭烤青椒。

给曲霞朱丹田甜她们分一些,剩下的,花妹端上楼。李泉这么一搞,“满城风雨”,花妹中午得老老实实听父母教训。

花妹父亲没啥子,就是几句原则话,花妹父亲还好几次打断花妹母亲的唠叨。花妹本来没朝那方面想,父母这么一说,花妹真还想,别的先不说,光是个体户,花妹就觉得悬吊吊的。

“八角井.李豆花”有啥子不一样,花妹没吃出来。

花妹再吃李泉的豆花是十几天以后了。

这十几天,李泉还是天天来八角井,穿的朴素整齐,不“隆重”出格,也不烂衣破衫、邋里邋遢。李泉回回都要往楼上看,发现“异样”赶紧低头。花妹有时“整”李泉,她故意晃晃窗帘,咳几声,有回吓得李泉手中的麻绳都丟了,花妹笑,心里说桶摔破了那才安逸哟。

这天,花妹父母要回云台老家坐结婚宴席,花妹弟弟因氮肥厂大修忙得不回家。

早上,听到李泉的动静,花妹爬起来跪书桌趴窗台,毛衣也不披,她冲着李泉一声“喂”。

李泉一哆嗦。

花妹说李泉,麻烦你,今天下午可不可以?

李泉仰起脸说下午没得上午好。

李泉的声音还是那样,只不过花妹这回没遭“电”倒。

花妹说我上班中午又不回,啷个办呢?

李泉说那我给你单独点一盆,先说哈,我没整过小盆盆的,不晓得巴实不巴实哟。

花妹心头暖洋洋的,说,肯定巴实,我相信你。

李泉说要得嘛。

花妹说送到曲孃孃那点,晓不晓得曲孃孃?

李泉说晓得,曲主任,甜甜的外婆。

花妹说好,就勒个,我要快点收拾上班了。

李泉说要得嘛。

花妹说多些“窖水”哟(窖水,豆花凝结后锅里的水)。

李泉说你大概好久回?

花妹说6点过点嘛。

李泉说好嘛。

花妹去曲霞朱丹田甜那里,给曲霞朱丹说了。花妹送田甜上幼儿园,下午,再接田甜一起回家。

在妇产科时,花妹对耍朋友谈恋爱一概拒绝。到综合服务部,这种事又来了6、7起。写信的、同事熟人(也包括花妹母亲)介绍的、自己找到院里来的,有营业员,有干部,有工人,有教师,有医院的,还有大学毕业的。花妹来者不拒,对个个都彬彬有礼。热闹是热闹,比较来比较去,花妹还有对送豆花的李泉那天上午的“打雷闪电”印象深刻。

这种事情花妹对朱丹一点不隐瞒,回回都一伍一拾详细报告。第一个是凤城医院的内科医生,姓穆,他说注意花妹有一段时间了,他说有必要和花妹说说了,他30几岁,离过婚。第二个是水泥厂的工人,一身石灰味,同事介绍的,没说几句,茶都没喝一口就跑了,听同事后来说她兄弟自知不配,免得浪费时间。第三个是城关四校的老师,花妹和他在“长寿老人”前接头(花妹手拿<读者文摘>),那人教历史,嘴巴像打机关枪,花妹插不上一句。

花妹说,朱丹听。在花妹说完“第三个”的那天晚上,朱丹领花妹去里屋,就是过去朱丹朱红两个住的房间。朱丹叫花妹找几本书看。这些书是朱红毕业时搬回家来的,好几百本,差不多装满了三开门的书柜。

花妹翻了一晚上(一晚上有点夸张,一两个钟头还是有的),花妹选了<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她问朱丹要不要得,朱丹说你觉得要得就要得,朱丹加了一本<简爱>,朱丹说我觉得还是先看这本。

花妹头一回看外国长篇小说,借<读者文摘>打下的基础,特别是外国人那些名字,花妹慢慢地读,到第二回吃李泉的豆花时,她读完了<简爱>。说老实话,花妹这时候的阅读水平,能把一本外国书“啃”完,还记得情节,还有继续读下去的兴趣,很不错了,不能一下就要她触类旁通、联系实际。

花妹接了田甜,她俩进“城一小”又出“城一小”,从凤顶街到林庄口。在“东方红”食店买了一个卤猪耳朵四个卤鸭脚板。猪耳朵切成细丝,鸭脚板就那样,不放辣椒面花椒面。用纸包上。借食店的水洗手。花妹田甜你一根我一根边吃耳丝边走,走到热天时的冷饮店(现在天冷了,改卖大小汤元和面包饮料)又买了两瓶可口可乐,俩个用耳丝下可乐,走十几步还干一干杯(碰碰玻璃瓶)。到缆车站,耳丝吃完了,可乐喝完了。

她俩不坐缆车,走路。向右,到标语碑边,这里有条直到蚕房的石梯坎路,田甜指滩子崖,花妹指崖下的大白房子,田甜摇头,还是指滩子崖,花妹依田甜,就绕个圈。

右边,一大片过去的田地变成了楼房或正在变成楼房,靠三洞桥的崖边正在修凤城图书馆,从东到西横卧着的古龙石没了影影,清清亮亮的小岩溪成了臭水沟。花妹后悔听甜田的。田甜不管不顾朝前走,快得不像3岁多的小女娃儿。

田甜走近城门洞就不赶了,她牵住花妹。俩个一步一步下梯坎,一步一步进门洞。出门洞,田甜不走了,站一会,不说话,坐下,也不说话。花妹想不是一直都高高兴兴的吗?啷个了?

田甜说我想爸爸。说着,泪珠珠就掉下来。

花妹搂住田甜,她还能做的就是忍住不跟倒哭,忍住,忍住,一定得忍住。

后来,田甜打起了嗝,边抽泣边打嗝。花妹说想不想吃鸭脚板?田甜说要得嘛。

花妹背起田甜下坡,过了头道瀑布二道瀑布之间的小石桥,田甜说花妹孃孃,我哭了,莫跟妈妈外婆讲。

花妹说不讲,花妹孃孃肯定不讲。

田甜说花妹孃孃,你吃一口嘛,很好吃哟(很用土话,读作‘黑’)。

花妹说花妹孃孃不吃,甜甜吃。

看守蚕房的老张师傅在编竹背蒌,编背蒌是蚕桑社空闲时(这半年不发工资)老张的收入。老张手巧,一会就给田甜编了个大蚂蚱,活龙活现,两根长胡须一颤一抖,逗得田甜咯咯笑。

花妹看到李泉,李泉埋着脑壳赶路,双手握着水桶把,在八角井时,李泉一直仰头看。花妹心里说这个“傻儿”,你就不可以转过脑壳朝这边看一眼呀。花妹盯着田甜家的厨房窗子,只看到白的黑的一闪一闪,她想像他们正在干啥子。一会,花妹又看到李泉,李泉打水,担水,走,不见了,又见到了,李泉右手搭在扁担上,左手前摆后甩,好轻松的样子,李泉在缆车道旁,下行缆车像从他脑壳顶上碾过,但不吓人。缆车不见了,李泉到了芭蕉林,身影晃几晃,不见了。

花妹喉咙干涩,她好想大口大口喝窑水。

一进屋,花妹就要窑水,田甜也嚷嚷窑水、窑水。

曲霞说你晓得啥子是窑水?

田甜说外婆你说。

曲霞给花妹一碗给田甜一碗。花妹端起就喝,田甜说不就是豆花水嘛,还说窑水,我以为是啥子好东西。

花妹又喝第二碗,田甜说真的好喝呀?

花妹喝完,叹口气,说,真的不摆了。

那顿晚饭,花妹只吃豆花,第一碗啥子都不蘸,就这样吃,第二碗裹红油,第三碗拌捣烂加盐加碎蒜苗滴麻油的炭烤青椒。花妹还要豆花,朱丹夺过花妹的碗给她一碗窑水,朱丹说原汤化原食。

那天晚上,花妹拿起<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还没打开,她就来不起了,眼睛一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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