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是赵莉莉的绰号。赵莉莉长大成人后,我和她有过几次相遇。
一.第一次相遇
1983年的2月几号,具体哪天记不得了。我从涪陵白涛的816工区回凤城过春节。轮船到凤城是下午4点多,天气还可以,有点太阳,风也不是很冷。我背了一背蒌的山货。参加工作了,有工资了(每月还不少),回家时就有能力来点实实在在的了。背蒌里有1条山羊后腿、半扇野猪肉(32斤)、2只刺猬,还有3只野兔3只野鸡,还有三个陶罐装的涪陵榨菜。
我走鱼市街,先去伟哥家。
一进鱼市街一支巷,我就想那个自杀身亡的赵春潮,想赵春潮的幺女、那个叫赵莉莉的女孩。没想我小学同学赵百亮,也没想那个不晓得放没放出来的摸包客赵百明。
正想着赵莉莉,我就看见了赵莉莉。
当年她7岁或8岁,现在完全是个女人,我还是一眼就认定她就是赵莉莉。
这两年,我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我晓得赵莉莉有个绰号叫白玫瑰。
隔了11年,那个扑闪着长睫毛、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女孩就是眼前这个依靠门框、卷头发遮挡脸、裹着军大衣、正在抽烟的女人?
我假装歇气,在她对面的服装厂伙食团大门口外边、靠梯坎的石墩台放下背蒌,还假装长长地出了口粗气。
我坐在当年我蹲在上面给缝纫社(服装厂前身)洗头的乖妹儿浇水的石墩上点上了一支烟。
我抽烟不久,才1个多月,开始是“重庆”,觉得不好抽,现在是“黄红梅”。
赵莉莉她家应该还是在三楼,栏杆全换成了铁管的,屋檐下晃荡着白胸罩白内裤几件女的男的衣服。
赵莉莉弹掉烟头,吐出的青烟中,她把头发撩开了些。我看到了她几乎整个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嘴。腥红的高领毛衣,腥红色在军大衣当中一直往下,接着是蓝牛仔裤,脚上是黑色肥胖的“抱鸡母”棉鞋。
我还是不愿相信。
自从晓得了啥子是“王大姐”,“她”对我就一直有强大的吸引力。一想,就激动。早期是脸红脖子粗的激动,后来是一本正经、貌似止水的“闷骚”。
现在,这“闷骚”正在膨胀。
这是我头一回面对真正的“王大姐”,我好像真成了头一回上门的嫖客,激动、心慌、向往、恐惧。另外,是一种心疼……
我起身走到伙食团门口,堂屋还是那样阴暗,没人,屋右角处的理发室没了,堂屋深处,梯坎上的厨房亮着昏黄的灯,也没见到人。
喂,哥,我抽根烟。
我听到赵莉莉说。声音有点嘶哑。我觉得还是我听到过的声音。
我转身。
她抽出了一支,她把烟在左手大拇指指甲上嗑两下,把烟往嘴上递的同时,左手丢下了烟盒。她叼着烟看我。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左手把大衣后摆一拂,坐下,她手里捏着火柴盒。
我过去。
她划火柴,右手的食指尖中指尖捏住火柴梗,两手手背都有成串的小肉窝,她垂直地划磷皮,一下、第二下、第三下,火柴头没磷了,丟了,她又取出一根。我朝左方向转身,在墙壁与她之间的空隙坐下,离她的军大衣大约有30Cm。中间是烟盒,烟盒开口向外,有一支烟伸出了大约1Cm。
她又划火柴,一下,第二下,越来越快,擦、擦、擦擦……火柴梗断了,她的左手食指把火柴内盒一扣,火柴盒闭合,一丟。
她说啥子烂火柴,烦。
火柴盒在我这边,离烟盒有4、5Cm。
我右手掌根抵住烟盒,用食指中指抽出那支露头的烟,滑过手,用小指和拇指夹起火柴盒,我叼住烟,我抽出一根火柴,找准最好的那块磷皮,一个前冲,着了。我用左手拢着火苗递过去,赵莉莉凑过来,一边用右手拂住头发,鼻子两边有雀斑,没她小时候多,她的脸近得我的手都能感到她的热气。她吸一口,淡淡的青烟中她抖着睫毛眯着眼又吸一口,她离开。
我用同一根火柴点着了自己的烟。我晓得这样做不怎么妥当。不由自主,完全是潜意识。
一股青烟直直的过来,一下就散了。我看赵莉莉,她在笑,露出左边那颗小虎牙。她右边还应该有一颗,当年,小虎牙像长睫毛大眼睛一样吸引我。
你走人户呀?
嗯,算是走人户。
河街?还是城头?
缆车站,哦,哦,是上、上缆车站。
我撒谎,脱口一说却是最熟悉的地方。当年,她也经常在下缆车站附近出没,她母亲唐孃孃是东方红旅馆的。
就隔个缆车,等于是河街。
嗯。
你从哪点来?
这次烟没吹过来,赵莉莉歪咧右嘴角,青烟从那里吹散开去。
小河。
小河?小河是哪凼。
在涪陵,长江叫大河,小河是乌江。
哦涪陵,我认得两个涪陵的。
我离涪陵远,在小河的山沟沟里头。
你不像乡下人。
那你说我像哪里人?
反正不是乡下的。
我在一个国防厂。
干部?技术员?工人不像。
我笑,吸一口烟,说,算技术员吧。
我听说那种厂的工资高。
是要多几块。
我笑,心想岂止是多几块,多几块我能买这么多好吃的?
你经常来凤城?
经常。
住哪点呢?亲戚朋友屋,还是旅馆?
不一定,有时住这凼,有时住哪凼。
我这不仅是顺竿在爬,还明显是在递托,我也没法,话就这样冲口而出了。
你肯定晓得东方红旅馆。
晓得,凤城最大的,等会我就要路过。
赵莉莉弹飞烟头,烟还剩一节呢,它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住,飘起一丝青烟。我看她,她在笑,我不晓得她是不是一直看着我,一直在笑。
赵莉莉说我经常在“东方红”上班。
我一惊,难道我错了?紧接着是高兴。我慢慢地吐尽烟气,我一下觉得赵莉莉的脸好白净,那几颗雀斑很调皮,嘴也不那么红肿,眼白还是浅浅的蓝。我肯定是笑了,赵莉莉的笑很娇媚。我又一想,她这话好像不啷个对?
我说上班就上班,还有经常不经常的?
相当于耍耍班噻。
哦,你妈妈呢?
她早就退了,要不我二哥啷个进得了冰糕厂。
这事我晓得,听我中学的同学讲赵百亮打架不要命,河街崽儿“操”到城头去了。
所以你也进了“东方红”?
嘿嘿,算嘛,嘿嘿嘿。
你妈在屋头?我朝对面指了指。
赵莉莉扭头看看,又转过来,说,她在“川维”招待所当临时工。
哦。
我吸了一大口,丢烟头,捻灭。我穿的是黄色翻毛皮鞋,公司发的“劳保”。
你爸爸呢?小妹。
莫跟我提他。
赵莉莉的大眼睛把我盯住(黑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嘴闭得紧紧的。
我赶紧拿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说,抽烟抽烟。
赵莉莉夺过去,往嘴里一塞,说,你要我几天都不高兴吗?那烟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
我赶紧划火柴,三下才划着,我递过去,赵莉莉不前凑,我心甘情愿的凑到她嘴边,点燃,她深深吸一口,冲我喷过来。
你得赔。
赔,赔,赔。
啷个赔?
我解开背蒌上的绳子,揭开几层报纸,提出一罐榨菜,又提出一只野兔,再提出一只野鸡(野兔野鸡都是清理干净了的)。每提出一件,赵莉莉都哇一声,我没看她,她那一声声的“哇”已经叫我很高兴。
我得好好谢谢你。
赵莉莉眯着眼睛,笑脸上荡漾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无法言说,叫我心动。
不用,不用,谢啥子谢哟。我不停地说,真的,真的,真的……
你得住“东方红”。赵莉莉干脆,果断,又说,一定哟,就今天哈。
赵莉莉凑过来,凑近,再凑近——
一楼有旅客留言黑板,你用粉笔这样写,记倒,这样写,白,黑白的白,后边是你的房间号,接倒写,写,写啥子呢?嘿嘿嘿,对,括号,写小河,就小河哟,最后又是括号,嘿嘿嘿,我就晓得啦,哈哈哈……
我眼前一黑,好像一下坠入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