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录自《世界简史》第58章
文/[英]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古代文明的制度、习俗和政治理念,以一种无人设计、无人预见的姿态,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地向前演进着。一直到公元前6世纪——人类发展史上的伟大的青春期,人类才开始思考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这个伟大的世纪,人们首次提出改变和重建已经存在的信仰、法律和人类管理方法的要求。
我们已经介绍过希腊和亚历山大城在人类早期时代中对知识的掌握和传承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后来,随着蓄奴文明的崩溃、宗教迫害的加剧和专制政权的镇压,使得文明的曙光再次被无知和野蛮的黑暗笼罩。直到15世纪、16世纪,无畏的思想散发出的强光才有效地穿透了积聚在欧洲上空的黑暗。我们还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发明创造和蒙古人的无敌征服所刮起的强风,如何彻底吹散欧洲人精神上的阴霾。起初,它主要是让人们了解到更多关于物质的知识。人类恢复理性后所获得的最早成就,是取得物质方面的成就和获得物质的力量。人类关系的科学,如个人和社会心理学、教育和经济,不仅本身更加微妙和复杂,同时和人的情感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们的发展速度一直较慢,并且在发展过程中还受到各种反对势力的阻碍。人们会心平气和地聆听有关星辰或分子的各种阐述,但是听到有关我们生活方式的各种观念后,每一个人都会有所触动并做出反应。
在古希腊,柏拉图的大胆猜测要早于亚里士多德对事实的艰难探索。同样,欧洲人对新阶段的政治探索最早也是采用“乌托邦”的故事形式,它直接模仿柏拉图的“共和国”和他的法律形式。托马斯·莫尔爵士的《乌托邦》也是模仿柏拉图,并对英国新的《贫民法》的颁布产生极大的影响。那不勒斯的托马斯·康帕内拉写的《太阳城》,虽然构思更别出心裁,但是却没有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到17世纪末期,我们发现有相当多的政治和社会科学著作被创作出来,而后还不断涌现。在这场大讨论中,有一位开拓性的人物叫约翰·洛克。他是英国一位共和党人的儿子,曾在牛津大学求学,主攻化学和医药。在他写的关于政府、宽容和教育的论文中,显示出他已经非常清醒地意识到社会改造的可能性。与约翰·洛克齐名,但稍晚于他的是法国的孟德斯鸠(1689-1755年),他对社会、政治和宗教组织展开了深入地探索和根本性地分析。他猛烈地抨击了法国专制的君主政体,撕去了它那神秘的威望的外衣。孟德斯鸠和洛克一起纠正和清扫了很多试图阻止人们改造人类社会的错误观念。
随后,在18世纪中后期法国出现了一大批继往开来的思想家,他们对人类的道德和智力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索。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具有反抗精神的、耶稣会的优秀学者,因集体参与编纂法国的《百科全书》而被称为“百科全书派”。他们共同的目的是完成建造一个“新世界”的计划(1766年)。在百科全书派反对封建特权制度和天主教会时,一些经济学家或重农学派的学者也对粮食和商品新 的生产与分配方式进行了大胆和毫无掩饰的探索。《自然法典》的作者摩莱里强烈地谴责了私有财产制度,并提出建立共产主义的社会组织。他是19世纪各种派别的集体主义思想家——他们被统称为社会主义者——的先驱人物。
什么是社会主义?可能有上百种关于社会主义的定义,也可能有上千个社会主义者组成的派别。从本质上讲,社会主义就是以公共利益为出发点,对私有财产观念进行批判的思想或主张。社会主义和国际主义是两个基本的思想概念,我们的大部分政治生活以它们为中心而展开。
财产这一观念是从物体好斗的本性中产生出来的。在人类还没有进化成人类之前,人类的祖先类人猿就已经是财产的所有者。财产的基本属性就是为了它而相互争夺。狗对骨头,母老虎对巢穴,咆哮的雄鹿对鹿群,都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望。在社会学中,没有比“原始共产主义”这一说法更荒谬的表达了。旧石器时代早期的部落家庭中的长者,对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工具,以及其他所有可见的东西拥有所有权。“如果任何其他的人试图抢占他的财产,他就会用武力来保护这些财产,如果有可能,他还会杀死抢夺者。”阿特金森在他的《原始法》中令人信服地阐述道:随着原始部落的不断发展,部落中的长者逐渐接纳了年轻男人的存在,并且承认他们对从其他部落抢夺回来的女人、他们自己制作的工具和装饰品,他们猎杀的野兽拥有所有权。这个人的财产和那个人的财产之间的相互妥协,推动着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它是人类用武力把其他部落驱赶出自己势力范围的那种本能的妥协。如果山丘、森林和溪流既不是被你占有,也不是被我占有,那它们就是被我们共同占有。如果谁想把它们占为己有——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他要那样做——他就会被其他人消灭。因此,一开始,社会就 是对所有权的一种缓解形式。野兽和原始野蛮人的所有权欲望,比今天文明世界的人要强烈得多,因为他们的这种欲望是一种本能,而不是出于理性。
对自然的野蛮人和如今未受过教育的人而言,他们可以占有的东西没有任何限制。不管什么东西——女人、活着的俘虏、捕获的野兽、森林、空地、石洞或其他别的东西——谁抢到手,就归谁所有。随着社会的发展,为了抑制自相残杀的争斗,人们制订出某种共同遵守的法律。此外,他们还想出了一种解决所有权的简便方法:凡是最先制造、捕获或宣称某种东西的人,就拥有这种东西的所有权。一个无法偿还债务的人,债权人将其产业没收是合情合理的。一个人一旦占有了某块土地,那么他从其他任何愿意耕种这种土地的人那里获得租金,同样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慢慢地,随着有组织生活的开始出现,人们渐渐明白这种对任何东西没有限制的占有欲望是有害的。人类是从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占有了一切吗?不是,他们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然后才开始占有和索取。早期文明中的社会斗争现在已很难考证,但罗马共和国的历史告诉我们:社会已经意识到债务可能会给公众生活带来不便,应该取缔。无限地拥有土地也会造成诸多不便。我们发现,晚期巴比伦严格限制了占有奴隶财产的权利。最后,我们在伟大的革命家——拿撒勒人耶稣——所传播的教义中看到,他对财产的所有权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抨击。他说,让一个拥有大量财产的人放弃他的财产而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对财产所有权的抨击,在过去2500年到3000年间从未间断过。在拿撒勒人耶稣去世1900多年后,全世界信仰基督教的人终于相信,人类可以没有财产。同时,“一个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处理自己拥有的财产”的这一观念,相对于其他财产观念来说,产生了很大的动摇。
但是,直到18世纪即将结束时,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探索仍然处于质疑阶段。没有什么已经足够清楚,更不用说有什么答案,然后付诸行动。当时,社会中最主要的冲突,是人们为保护自己的财产而反对国王和贵族冒险家的贪婪和挥霍。最初,法国大革命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把私有财产从征税中解救出来。但是,革命中的平均主义又使革命对它曾经保护的私有财产进行了批判。当大多数人没有遮风挡雨的住所,没有果腹的食物,只要不辛勤劳动,雇主就不提供食物和住所时,人们如何能得到自由和平等呢?太过分了!——穷人抱怨道。
针对这一难题,有一个重要的政治团体给出的答案是“平分”私有财产,他们希望强化和普及财产。然而,早期的社会主义者——或更准确地说,是共产主义者——给出的答案是“取缔”私有财产,它们全都归国家(当初应该理解成 “民主国家”)所有。 那些追求自由和幸福这一相同目的的不同的人,提出了自相矛盾的主张:有些人建议财产权应该尽可能地绝对化,有些人又建议应该完全杜绝私有财产。解决这个矛盾的前提是人们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所有权不是单一的,而是众多不同的事物的复合体。
直到19世纪,人们才开始意识到:财产不是一种简单的东西,而是一种关于不同的价值和不同的后果的非常复杂的所有权;很多东西(如人的身体、艺术家的工具、服装、牙刷)是无可争辩的个人财产;此外,还有其他很多的东西,比如铁路、各样机器、房屋、花园、游艇等,需要具体考虑之后才能确定它们在何种程度、何种限制下属私人所有,又在何种程度、何种限制下属公共所有,为了集体的利益由国家管理或出租。在实际方面,这些问题渗透到政治中,属于实现和维持高效国家管理的问题。它们揭露了社会心理科学中存在的问题,并且与教育科学相互作用。对财产的抨击仍然是一种广泛的、强烈的情绪激动,而不是一门科学。个人主义者企图用我们所占有的财产来保护和扩大我们目前的自由,而社会主义者又企图平分我们的财产,并且约束我们获得财产的行为。事实上,人们会发现每一个阶层的人都是处于极端个人主义者(他们几乎不容忍任何形式的支持政府的税收)和共产主义者(否认任何私有财产)之间。现在我们通常所说的社会主义也被称为集体主义,它允许拥有相当数量的私有财产,但是教育、交通、矿山、土地所有权、重要物资的生产,等等,应控制在具有高度组织性的国家手中。现在,的确有一些有更理性的人逐渐趋向于认同经过科学地研究和设计的温和的社会主义。人们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未受过教育的人在伟大的事业中不容易合作成功。当国家朝着更高级、更复杂的阶段迈进的时候,当国家从私人企业接管每一种职能时,都要求教育必须要有相应的进步,以及组建适当的监督和控制的组织机构。当代国家的新闻宣传和政治手段,对于大规模地开展集体活动而言,还有很多方面跟不上。
有一段时间,雇主和雇员,特别是自私的雇主和倔强的工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它促使共产主义以粗糙的和初级的形式连同马克思这个名字一起传遍了整个世界。马克思的理论基于这样一种信念:人的思想受其经济需要的制约。在我们目前的文明中,富有的剥削阶级和被剥削的劳苦大众之间必然存在着尖锐的利益冲突。机器革命必然推动教育发展,受剥削的大众就会越来越有阶级意识,,在对抗少数剥削者的斗争中就也会越来越团结。马克思预言,觉悟的工人阶级会以某种方式夺取政权,然后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国家。对抗、起义、爆发革命,这都是完全可以同情的,但同样也是一个破坏过程。马克思主义在俄国得到了检验,事实证明它极度缺乏创造性。
马克思试图用阶级对立取代国家对立。马克思主义曾先后成立第一、第二和第三工人国际。但是,,从现代个人主义思想出发,它也可能形成一种国际化的理念。在伟大的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之后,人们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要保持世界各地的繁荣,全世界的自由贸易就必须一直存在下去。个人主义者对国家的敌视,实际上是对关税和国界的敌视,也就是对国界限制自由行为和运动的敌视。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两条思想路线,它们在精神上是如此的不同,在物质上也具有如此大的差异,就像马克思主义者所倡导的以阶级斗争为主的社会主义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商人所倡导的以个人主义为主的自由贸易理念那样有着天壤之别。尽管存在着这样的差异,但是它们同样暗示着将超越现存所有国家的边界和限制,在新的世界范围内处理人类事务。现实的逻辑打败了理论的逻辑。我们开始觉察到,个人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理论是从大相径庭的起点出发,对人类如何才能共同劳动这一问题进行探索,寻找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思想以及诠释。当人们的信心在神圣罗马帝国和基督教世界遭遇打击,在这个发现时代,当人们的眼界从地中海世界扩展到整个世界时,这种探索再次在欧洲开始并得到强化。
如果要把迄今为止社会、经济和政治思想一一详细介绍,那么必定要介绍那些太有争议的观点,它们的确不符合本书的范围和意图。但是,如果我们像现在这样从世界历史的广阔的视角来看待这些东西,我们都必将承认:在人们的头脑中重建这些主导性的想法,仍然是未完成的任务,我们甚至不能估计已经完成到何种程度。某些共同的信仰似乎正在形成,它们的影响力在日常的政治活动和公众行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但是,目前它们还不够清楚,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从而不能推动人们坚定地、有系统地去实现它。人们的行为在传统和创新之间徘徊,从整体上来说,更倾向于传统。然而,即使和不久以前的思想相比,人们的思想中也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在人类事务中建立新秩序的轮廓。不过,这是一个粗略的轮廓,还过于模糊不清,细节和方式也没有最终确定,但它坚定不移地朝着清晰的方向发展,其主要轮廓的改变也越来越少。
人类事务在很多方面,在不断扩大的范围内一年一年地变得越来越清楚。人类逐步成为一个共同体,对人类事务控制在一个共同的世界范围内,显得越来越有必要。例如,整个世界形成一个经济共同体的目标正在稳步推进,合理开发地球的自然资源需求进行综合性的考虑,探索给了人类更大的力量和范围,使人类现在零散的和有争议的管理方式面临越来越多的浪费和危险。金融和货币政策成为全世界都感兴趣的事,而且只有放眼全球,综合性处理才能取得成功。传染病和人口的增长及迁移如今已引起全世界的广泛关注。人类力量的不断增长和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展也使得战争成为极具破坏性和引发巨大动乱的行为,因此,战争再也不是解决国家和政府之间、人与人之间争端的方式了。所有这些事情,都呼唤着一个比迄今存在的任何政府有更大的规模、更有综合性和权威性的控制机关。
但是,仅仅通过征服或联合现有政府从而组建一个超级政府,并不能解决这些阿题。有人曾根据现有的组织类推,想到成立人类议会和世界议会,选举世界总统或世界皇帝,等等。我们最初的自然反应往往也是得出一些这样的结论。但半个世纪以来的争论和经验,让我们对这种明确的信念感到气馁。沿着这样的思想路线统一世界,阻力太大了。现在,人们采用了另一种方法:世界各地现有的各个政府派出代表,组成一些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行使权力的专门委员会或组织,参与或指导自然资源的开发、劳动条件均等化、世界和平、货币、人口、健康,等等。
人们可能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共同利益被当成共同关注的事务来管理,但他们依然未能意识到有一个世界政府存在。然而,在人们的统一实现之前,在人类利益的国际性调节战胜由于爱国而产生的猜疑和嫉妒以前,在全世界形成一个人类统一的观念是非常有必要的。“人类一家”的观念,应该得到普遍地宣传和理解。
两千多年以来,那些伟大的普世宗教一直在艰难地维持和传播着一种“所有人都是兄弟”的观念。然而,一直到今天,由于部落、民族和种族摩擦而造成的仇恨、愤怒和猜疑,仍然阻碍着更广泛的意见和更为慷慨的冲动一一它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全人类的仆人。就像在6世纪和7世纪那混乱、无序的基督教时代,基督徒了把基督教教义渗透到欧洲人的灵魂中而不懈奋斗一样,如今人们也为了博爱思想能渗入人类的灵魂而艰苦奋斗着。这种思想的传播和胜利必须依靠众多忠实而平凡的宣传者,并且没有任何一个当代作家可以冒昧地猜测它的进展程,以及可能获得什么样的结果。
社会问题、经济问题似乎与国际问题密不可分地交融在一起。每一种问解决都依靠同样的服务精神,它给人们鼓舞人心的力量。个体老板和工人在面对共同利益时,双方都表现出不信任、固执和自私。极度膨胀的个人占有欲,与国家和皇帝的贪婪是同一回事,它们都是相同的本能倾向,全都是无知和传统的产物。国际主义就是国家的社会主义。至今还没有出现一种足够有深度和有力量的心理科学,或者经过充分计划的教育方法和教育组织可以真正地最终解决人们之间的交流和合作这一难题。在1820年,人们还不能设计出电气铁路系统,如今,我们也没有建立起真正有效的世界和平组织,但是,我们都相信它总有一天会出现,并且就在不远的将来。
没有人能超越他自己的知识,也没有任何思想可以超越当代的思想。我们不可能猜测或预言:人类还要经历多少战争、耗费、动乱和苦难,才能结束这极度挥霍和漫无目的战乱之夜,迎来预示着心理和平和世界和平的伟大的黎明曙光。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案仍然是模糊和粗陋的,它们被冲动和猜疑包围着。理智的改造是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虽然它仍然不完整,但我们的观念迅速发展,变得越来越清晰,将凝聚起控制人们思想和想象的力量。它们目前还缺乏这种力量,是因为它们还缺乏保证和准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