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万物复苏。金中老革命却反起来,身体状况愈来愈糟。
这是1974年。到三月下旬,金中老革命的眼皮还可以眨,眼珠还能转,右手的食指还在抖,其它的,唉……王孃孃想冲一冲。她和大儿子和四夕、张孃孃和四夕的大女儿商量。
要得,冲一冲。
这场结婚宴席也是在凤城人民饭店。王孃孃花了三块钱、听从了瓦罐窑桂观花婆的指示。两家的儿子们把金中老革命抬进饭店转了三圈。
我父亲给我说,原11军在凤城只要还活起的个个都在。个个都哭了。
真还有用,这么一冲,金中老革命的右手手指们都动了,左手的拇指也动了。
清明节一过,唉,金中老革命又不行了。
在凤城医院,金中老革命眨眼皮转眼珠动左手拇指费尽了“口舌”,终于让王孃孃他们明白:他要回家。
我父亲问我同学颖的父亲。颖的父亲是凤城医院副院长了。他说我是没得办法了。
王孃孃要最后冲一冲。
她先和四夕、张孃孃商量。他俩赞同。四夕、张孃孃又和三女儿商量。这边,王孃孃用不着找二儿子,她就是照二儿子的意思做的。五个又坐在一起商量,一会就定了。
四夕三女儿的年龄小。我父亲他们做民政局工作。情况特殊,老红军,能帮就帮帮。
那天晚上,跳大神的桂观花婆走后。四张结婚证,先看。接着让金中老革命握住。他握不住,王孃孃抱紧他的双手。两双手四张结婚证都在金中老革命的胸瞠上。四夕和张孃孃站旁边。两家的十六个儿女跪着。
我跟着我父亲去看金中老革命。一进门,那气味。我想吐。我无能如何都要忍住。后来我见识多了,知道那种气味是身体正在死去正在腐烂的气味。
我父亲问晓不晓得为什么要带我来。我父亲没让我回答。他说有些事情必须原谅,但绝不能忘记。
这天,这天还是终于到了。
这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金中老革命要出门。
一张竹板床,铺三床铺盖,垫一个白枕头。
儿女们抬着扶着。四夕、王孃孃、张孃孃跟着。
在晒坝,西侧,架着一口红漆棺材。这是金中老革命早几年就要求的。
还有,一套四夕当年授衔时的将校呢军装,还有包钢的黑皮鞋。肩章呢,四夕是中校,金中只是上尉,不合适,就不戴。本来,这些穿的戴的金中老革命都存着,“抄家”时都被烧了。
公路上,金中老革命不向上去向阳街,他向下去新桥桥头。
新桥北桥头,金中老革命不“走”鱼市街背后沿桃花河去江家湾或三洞沟,他过新桥。
在新桥南桥头,停了好一阵。天上有风筝。金中老革命不去断壁残垣的定慧寺不去关口不去鹞子崖下边的小码头。他去龙石梁。
龙石梁上,金中老革命面向东方,背着凤城。大河东流,金中老革命的家乡在大别山。
天上有数不过来的风筝。凤城的风筝素净,都是用白纸。白的前身,白的后腰,白的胸飘,白的尾飘……。
金中老革命流泪了,两滴浑浊的泪。这两滴泪水,不知是他生前的还是身后的。
我问过我父亲,为什么不去送送。我父亲说这时候就是他和家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