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饮店对面,理发店的右边,有一巷子。很窄,不到一米。这窄巷子进深有七八米,很暗,南墙的石台阶是过道,边边是水沟,不知该叫它阴沟或是阳沟。窄巷子的尽头是江婆婆家。
江婆婆家是做布鞋卖布鞋的。准确说,是平时只见江婆婆和她的孙女做鞋卖鞋,她家里其他人做什么,我不晓得。
巷口那扇门可拆卸。门卸下来、往理发店玻璃窗下一放,两头各垫一矮脚条凳,就成了摆放布鞋的铺面。
我第一次去汪婆婆那里买布鞋是在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同学颖已经搬家去城里了。
那些天,我母亲唠唠叨叨要我穿布鞋。
啥子整天都是胶鞋胶鞋臭气熏天呀,啥子脚气烂趾丫看到都烦呀,啥子烂趾丫感染发炎会破伤风败血症要死人呀。我二孃也来帮腔,不是帮我,是帮我母亲。还是医生,完全是欺负我不懂医学。(补充一句:我母亲“踏削”人,我从不穿解放鞋一类的胶鞋)
来回几天的“斗争”,我烦了,一烦就败下阵来。签定了“停战”协议:用我打短工挣得的3元6角买两双网球鞋一双布鞋。一双网球鞋1元6,两双3元2,剩下的4角能买一双布鞋?我母亲说不够的她补齐。这种协议我也签?莫急,还有第二条款:我每天的零花钱由五分提高到一角。
先说说我打短工。我父母怕我闲出病闲出事(我估计他们发现我进入了青春期),我父亲给我找了份临时工作。
其实,我忙得很,整天啃小说。我父亲的同事兼朋友的蔡叔那里,一大柜子的书对我敞开了怀抱,不用这种暧昧容易引起误解的词:一柜子书尽我看。条件一个,一本书写一篇读后感,字数不限。
我父亲给我找的那份工作是打扫卫生。可不是大家常见的清洁工哟,特殊的,专门扫糖。我父亲在和糖业烟酒公司吳经理的说笑中暴露我隐私,我父亲说这娃儿讨厌吃糖,你尽可放心。
这又要说到另一件事。我确实讨厌吃糖。这毛病是被人“害”出来的。
扯远了,扯远了。
我买鞋。
百货公司卖鞋的地方在最里边那个旮旯角。有“穿过整个世界来找你”的意思。这里可称暗无天日,高高在上的小窗昏昏发白。
卖鞋的售货员徐姐。我熟,是我小学同学徐智高的姐姐。更主要的还是我经常来买鞋,混熟了。
我这个人太费鞋,一个月穿破一双网球鞋很正常,两个月后看到我还在穿同一双鞋就不正常。我穿鞋有个习惯,特别执着,一双鞋,一天一天被我“扭倒起费”,一直穿到烂得不能穿。我肯定是鱼市街补鞋的刘老头的最佳顾客。我母亲经常发誓要给我打双铁鞋。她的口头禅是破蹄子是不是又该换铁掌啦。我有时也顶嘴,我说都怪你们各人,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网球鞋都是如此下场。何况布鞋?
一双白网球鞋,一双蓝网球鞋。
白的洋气、漂亮,就是不耐脏。三天两头就要洗。洗了,要干不干的时候还要抹白粉。这白粉可不是那白粉。这白粉是滑石粉调成浆,薄薄地抹在球鞋上。为了又白又亮,只好辛苦自己啦。
(我不了然,一个黑得像煤炭的男娃儿,啥这么喜欢又白又亮的鞋呢)。
蓝的就不说了,反正穿在脚上就穿在脚上,就是一双穿在脚上的鞋。
去我母亲那儿办交接。我母亲给我一块钱。她早就打听好了,一双布鞋八角钱。我母亲说剩下的六角,零用,各人记住用到哪一天啰。我白了我母亲一眼。真是会计哟。
我去买鞋。
江婆婆快70了。眯眯眼,缺牙巴,满脸皱纹像满脸都粘着牛毛。头发黑的多白的少,挽一坨,在后脑勺用一个黑网罩住。那双手,像老树皮,有些变形,有白胶布,有老茧,有裂口,血倒是没流。她还是个尖尖脚,走起路来蹬蹬蹬的像锄把子飞快在地上杵。
江婆婆的孙女叫江霞。由此推测,江婆婆很可能不姓江,从夫姓。
江霞比我大五六岁。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脚杆长左脚杆短。她总是坐在巷口里边。
“文革”前,在狗都嫌的年月,我伙同颖还有立强,坐在街对面的坎坎,唱羞辱江霞的儿歌。这儿歌的调子是<十送红军>。
“拜拜”参加黄军,
黄军不要“拜拜”。
“拜拜”的屁股一撅,
就会暴露目标。
“拜拜”参加红军,
红军欢迎“拜拜”。
“拜拜”打仗勇敢,
后来当了大官。
(注:“拜拜”,瘸子)
复唱,不断的唱,直到江霞不见了。
后来,自己经历的事情叫我懂得了什么叫侮辱。我骂过自己可耻,真可耻。每次路过,只要她在,我总是一闪而过,总是飞快地看她一眼。
江霞长得不乖,比她婆婆还大的圆脸,眯眯眼像两道长缝。
江霞还是坐在巷口里边,面前是高的方凳,方凳上有剪刀有各色丝线,她在给黑布鞋面绣红花。江婆婆坐在布鞋边,她在纳鞋底。
布鞋整整齐齐,成双成对。
靠墙一排是女的,秀秀气气,鞋尖都朝墙。有黑布,有黑金丝绒,有青色,有绿色,有红色。有的绣花,有红花,黄花,紫花,有黄红在一朵的花。花在鞋面上,也有在鞋帮。鞋帮上是变形的花,更多是绿叶绿藤。
男的排在女鞋们的外边,五大三粗,全是黑布鞋。
女的男的都是厚厚的可能有千层厚的白鞋底。
李毛二,做啥子呢?
买鞋。
江霞的眼睛缝抬了抬。
哦,稀客哟,底下有凳子,拉出来坐。
我没去拉,我拿起一只船那么大的鞋。
帮你妈买,还是你老汉?
他们各人不晓得来呀,帮我各人买。
江婆婆笑得扁嘴巴成了弯钩月亮,脸嘟上(颧骨处)嘟出了好大两坨圆肉。坐,坐,硬是稀客哟。
江婆婆起身。我坐下,坐在街沿边。
江婆婆拍拍蓝布围腰,来,告一哈哪双合适(注:告一哈,试一下)。
哪双都不合适。
定做。
江霞递出来一张硬纸片,江婆婆放在街上,我踩上去,先右脚,江婆婆用铅笔沿我的脚画个圈,换左脚,又画一个圈。
我的脚板就这样呀,也太难看了点。
江婆婆说有点厚实,边说边在硬纸片上写。
江霞撑着身子,伸长颈子,够起脑壳,江霞说怪脚,趾卯嫩个短,脚板嫩个宽,婆婆,记倒加长点。
我的脸发烫肯定绯红。我居然没猛跳起、走之前还要加个呸。我老老实实的傻笑。
这双定制的布鞋,我穿到了初三。当然不是天天穿,隔几天,我总会想起穿一穿。上高中了,这鞋实在是小了。我就把它当拖鞋穿。我也弄不清这鞋怎么这么扎实,就是穿不烂。
高中毕业,我又找江婆婆江霞。江霞说她婆婆去年就过世了。江霞给我做了鞋。
这双布鞋,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有一回在乌江游泳,上岸时,鞋没了。
这鞋,不知是被人拿走了或是狗叼去了或是被水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