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11-23 00: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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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六上午的第四节课,沈老师牺牲一些历史课时间,为拣废钢铁做“战”前动员。

矮个子的沈老师破例不站讲台,在第一排课桌前边走边讲,沈老师挥着小拳头甩着有些长的七分头(早读时沈老师在班委通气会上说过一句题外话,你们下午拣废钢铁我去理个发)。他先在教室正中,又去左边,再到右边,最后又回到正中。沈老师讲得嘴角边泛白唾沫,讲得头排的两三个女同学低下了头(低头是为了躲避偶尔飞溅的唾沫)。最后沈老师归纳成一句话:这学期男同学每人60斤,女同学每人50斤。

我沒有再次提意见,在早上的班委会上我己经放过“炮”了,我说毛XX说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指标应该一样,要么都60,要么都50。

平同学反驳说她们还不是妇女,还是小女娃儿。

我说就算不是妇女,但都吃三十二斤,为啥我们小男娃儿要多10斤。

姓颜色的女同学说你们力气大,我们力气小。

洪同学说你们个子高我们个子矮(在初一女的是比男的高点)。

伟哥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伟哥说拣得越多越光荣,拣得越少越可耻。

这下,女班委们都不干了,她们不是要和男同学看齐,她们居然说男的就应该多出些力,自古以来天经地理,没啥子光荣不光荣可耻不可耻(这居然说得我几个男娃儿居然得意忘形)。

我又醒悟了一回,林X曾说毛XX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原来是错的,怪不得他自己摔死在了温都尔汗。

从供年级组长沈老师专用的小屋出来,我把伟哥拦腰抱起来,还抖了抖,伟哥说我才52斤。周围相对胖些的是陆、最高的是姓颜色的,我又不敢去抱。这,又再次证实了男的和女的真的是不一样。

先搜罗家里的废铜烂铁。

这有点像58年大炼钢铁,大人们发大疯,小娃儿们跟倒(着)发小疯,把家里的一切铁质用品,砸的砸撬的撬统统献给国家,送进座座土高炉。搞得大人们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哭笑不得——这段话我是听说的,真不真,我也不晓得。

倒是我名字的由来多少和大炼钢铁有关系。当时,父亲在支援黄桷岩铁厂,母亲有喜了,向父亲报喜。父亲说生男叫铁岩,生女叫啥子,母亲沒讲,我也沒兴趣问。

讲关于自己的题外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撇清和<红灯记>里那个李铁梅的关系。若论出生早晚,我还是哥,李铁梅只能是妹。

我啰嗦了这么大一阵,想来同学们各家各户能搜的地方都搜了,能拿走又不被老汉打母亲骂的铁东西肯定都拿走了。我想大家肯定还要搜查住家的附近,就算现在那些地方也一网打尽了。

现在,同学们就响应毛XX的号召:...到工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凤城的工厂都集中分布在下半城的两翼。西边,三角碑以西,有氮肥厂,农机修理厂,榨菜厂,印刷厂,川染厂,造船厂,更远还有正在建的川维厂。东边,新桥以东,有煤厂,二轻机修厂,木厂,造纸厂,七化建,化工厂,重铁厂,纱厂,更远过下洞,还有长风化工厂。

我和伟哥的战略方向是东,兼顾西。班上大部分同学的选择也基本相同。我们的战役想定是重铁厂,重铁厂沿长江北岸一溜布局,从西到东分别是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和纱厂背后的四车间五车间。重铁厂没门,条条大路小路就是沒路也可方便到达。后来知道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这算啥经典,想当年,我们还是小娃儿时就明白了。我们的战术动作是以三车间为中心,你摆长蛇阵,我就专打你的七寸。

重铁厂的全称是重庆铁合金厂。产品是锰铁合金(五车间)和锡铁合金(三车间)。这些,我是听我那个在五车间开行车的二舅说的。

自从拣废钢铁以来,我是扭倒他废(纠缠不休)。我二舅是个少言寡语的犟拐拐。有个星期天,我缠着他,要和他去五车间。他是死活不答应。我母亲也妄图说服他,要他好歹帮帮大外甥。我二舅说哪有啥子废铁嘛,就算有,也早被当班的顺走了。我说你不也当班?把你顺走的给我。我二舅把我恨一眼,门一摔,走了。我哪能放了他,我跟着,还背了个破背篓。

我和我二舅一前一后,穿街过桥爬坡下坎,快过重铁二车间了。三车间的烟囱黄烟滚滚,整个厂房灰尘弥漫,肯定要出炉了。我喊住我二舅,要他带我去三车间。我二舅说看了出炉,还跟不跟倒(着)?分道扬飙,我怕他听不懂,又补充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爬坡爬到三车间的铁钎子门前,墙里面轰轰震响。我二舅把我背着的破背篓扯下来,一扬手,背蒌朝长江飞,没多远,落地,滚几滚。我二舅说一个破背蒌,丟我脸。我笑,心想你讨个农村婆娘才叫丢脸(我二舅娶了个他当知青时结识的农村妹儿)。我二舅晓得我笑啥子,他真的想动手呢,我赶紧换了表情。

进门右拐,热浪灰尘扑面,双手遮掩,顶着往里走,更热更干,沙石砸在手上脸上,亲鸡巴痛(痛得很),换口气都难。

踩上铁梯子,怪了,“強沙尘暴”一下就沒了。抬头向左看,吊着的大鼓风机正把长鼻子冲着高炉火红的“屁股眼”、轰隆隆的吹。原来我们进厂房时正巧撞上往高炉吹氧(这些知识是我从父亲的一本叫《炼铁法》的小书上读到的)。

我二舅给我一块茶色玻璃片,还给我一盅冰镇酸梅汤。我二舅命令我原地不动,动一步烫死了该遭(活该)。

我只有头动眼珠子动、身子双脚都不动。

高炉比三层楼还高(伸出房顶的就看不到了),挺着灰白的热气腾腾的大肚皮(因空气的蒸腾有点模糊),火红的“屁股眼”里,火红的铁水在沸腾。

一个石棉帽(带帘子)石棉衣石棉裤毛皮鞋的活动“人形怪物”靠近高炉,一根又长又大的铁“挖耳”伸进火红的“屁股眼”,铁勺在火红的铁水里搅,接着暗红的铁勺退出,溅着金星转向、放低,再放低,搁在了地上。

几个石棉服罩着的“人形怪物”围上去,一根铁棍搅搅,提起,在飞溅的金星中是一滴滴火红的铁水。

一个“人形怪物”做了个手势,鼓风机停,好静,能听到铁水在嘶嘶蹦跳。电铃声响起。这铃声我听到过,就在厂房外边的崖坡底下听到过。好几次。

铃声响过,我们全都撤下碴石坡,站在江边的巨石上仰望,仰望一坡碴石上面、像是火山熔岩流形成的陡崖。静静的,或者有白云在蓝天里飘,或者阴冷的天空是厚厚的灰白,或者细雨菲菲、那陡崖的顶缘闪闪发亮。接着,尘烟升腾,灰中夹黄夹青。接着涌现黑红的火舌,火舌膨胀,在燃烧中在青烟中膨胀。一下,火舌破裂,喷出红流,嘶嘶叫着,红流淌下,分流,在烟雾中嘶嘶的下淌。

回到陡崖上的车间里,铁水己经灌满几十个长方型的模具,“人形怪物”和不穿石棉服的工人还在忙。

我喝完温嘟嘟的酸梅汤,我问,我可不可以去崖边。回答是不怕烫死你就去。我想去崖边看看,看能不能在那里看到崖下面碴石坡上的我们。

我找我二舅,有人说他早跑了。

我还想喝真正的冰镇酸梅汤,又不好意思。

我出厂房,瞟了瞟高炉。在铁钎子门对面的院里,码着大堆的生铁块。我过去,双手试试,一块起码有50斤,就算我能搬动,这么大一块,我也没处藏。但我“包包”里多了块茶色玻璃。

我下坡,一直到碴石坡脚的小路,向左,走到我曾经站过坐过躺过的江边巨石。我转过身,面对碴石坡、面对碴石坡上面像是火山溶岩流形成的陡崖。

洪同学、红同学和劲同学差点死在这上边。

废钢铁越来越难拣了,就是拣到了很可能会被高年级的“凶神恶煞”们抢。偷,工厂工人越来越严的防范,就是能偷到,数量也日见稀少。

“指标”,“指标”意味着是先进或是落后,意味着能否加入红卫兵,意味着是被尊敬或者被瞧不起,意味着是被表扬或是被批评,意味着……意味着……。

唉,同学们的处境真像当时中国的国际国内形势——内忧外患。

像娅同学那样早出晚归还是一个空背篓,只能饿着肚皮在长江边哭?像军同学那样做饭炒牛皮菜时因折断锅铲,被他老汉怀疑是有意把锅铲变成废钢铁,一顿暴揍、缠着纱布来上学?像石同学、雷同学被工人追得屁滚尿流,寒冬腊月扑进龙溪河才逃过劫难,结果重感冒躺了一星期?

“指标”猛于虎,猛于虎。

怎么办?怎么办?

洪同学、红同学和劲同学被逼上了“虎”山。那天,不仅仅是他们三个,我和伟哥等七八个同学都被逼上了“虎山”。

在勤工俭学拣拾废钢铁“运动”的后期,重铁厂三车间的那处碴石坡,绝对是最危险,同时“油水”也最大的“战场”。

陡崖顶上的厂房出炉出渣前,电铃会响,一听到电铃声,我们就赴紧下撤。撤到江边的巨石上,边欣赏“火山”爆发边评估这回出渣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收益”。待第二遍电铃响起时,意味着三车间的这次冶炼工序算是走完了。我们就能上“山”打“虎”爬坡淘“宝”了?不行,还得耐心等等,那些碴流碴石可是几百上千度的高温呢。

我们下边的“工作”要绝对服从上边工人师傳们的工作。但上边工人师傳们不一定会配合我们的“工作”。

“意外”发生了。

洪、红和劲在陡崖下的渣石坡上,洪在东,红在中,劲在西,洪靠下些,红不上不下,劲最靠上。

突然,在红的上方有碴石滑落,小碴石夹着灰土。

快跑,跑,X红。

红滑跑,洪滑跑,劲滑跑。

崖顶下来的碴石变大变多。我们喊,船工吼。快呀,快呀。

大碴石小碴石追着红追着洪追着劲。

红倒了,脑壳朝下,双脚飞起,一块比红的脑壳还大的碴石从他身上飞过。红起身,快,快,碴石比他们快,大大小小前后左右。洪侧身,边滑边看边躲闪,劲只顾半坐着棱(溜),红是伸手蹬脚的滚又仰叉八叉的棱(溜)……

天啊,天啊,一片喊叫。

天啊,天,他们居然一个都没被砸着。我们迎上去,背红同学,扶洪同学,抬劲同学。

他们还活着,木瞪瞪的眼,灰白的脸,擦破划破的手脚,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们终于缓过气来,他们放声大哭……。

沒伤筋动骨,仅仅是皮外伤,但心,心呢?我们的心,心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在新桥北桥头约定:不告诉父母,不告诉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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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TA:社会闲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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