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经》赵世民著
序(一)
陈嘉映
本书由许多单篇连缀而成,每一单篇讲述一个汉字,分析起来大致都包括三个部分:这个汉字的来历,这个汉字包含的道理,作者生发的感想。既不是一些纯粹的学术文章,也不是单纯杂文。这样的文体颇新颖,读起来不费力,却能获得知识,启发思考,相信必有很多人爱读。
但作者命我作序,却让我为难。第一,龙骨金文,我毫无研究,不敢置一喙。第二,感想议论的文字,我读得很少。朋友聚会,指点古今品评人物,常有引人击节的妙语,但多是适情应境而生的。值得印出来给很多人看的感想议论其实不多。第三,我教过几天逻辑,对论理的文字难免苛刻,挑剔多于赞扬。作者却说不妨。作者世民是老朋友,于是斗胆挑出书中一段,试作批评。
在“自”字条下谈到“自然本性”,有这样一段话:“十几年前,老师第一次给我讲《庄子·逍遥游》时,批判小雀的鼠目寸光,歌颂鲲鹏的宏图大志。待我今天重读庄子,觉得庄子并没扬鲲抑雀,他不过是公平地叙述了两种都出自本因的生活方式。鲲鹏有它的大活法,小雀有它的小安乐。它们谁也没必要学谁。不知有几千里大的鲲鹏像小雀似的在树棵子间扑腾固然滑稽,那小鸟如怀有‘背负青天图南冥’的大志则更可笑。”
如作者说明,“自然”最早的意思不是自然界,而是如其本然。羊吃草,羊长毛,羊活上十年自然死亡,都是如其本然。羊吃肉,羊长翅膀羊才活了一年却被狼吃了,这些该是不自然。可是细想,羊才活了一年就被狼吃了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因为狼吃羊,是狼的本性使然,不管那羊是岁还是两岁。世上不只生着羊,而且还生着狼,羊的命运,不只是由羊的本性使然,而且由狼、由世上的所有事情一道决定。如此放大了看,天下竟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自然的了,“无物不然”。可是我们凡人,很难始终放眼全球,总想分出个自然不自然来,即使眼光放得很大,仍然想划个界限。比较分明的界限,就落在有没有人的干预上,凡是没有人工的,我们就称为“自然”。于是生出“自然”的第二层意思:自然界。自然界里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地震海啸,山崩海枯,这些事情颇不寻常,却没有什么不自然。
把界限划在自然界和人之间,主要的麻烦出在人这一边,因为无论哪种语言,都不肯把凡是人为的称作不自然的。在自然主义者看来,试管婴儿和克隆羊是不自然的,飞机和飞船是不自然的。但在更彻底的自然主义者眼里,果树嫁接和马车驴车也不自然。推到极端,种庄稼或直立行走也一样不够自然。这当然不是咬文嚼字,而是天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争论夹着皮包在车流里堵上一两个钟头,每天八小时坐办公室,肯定不是最自然的生活方式。可是谁又敢说,比较起马桥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神仙府里的马鸣一定过得更为自然?从卢梭的自然主义到当今的环境主义,都有这个疑问需要澄清。
在这些事情上,我们需要的是透彻,而不是彻底。理论太彻底了,可能就不自然了。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我们凡人终究彻底不到底。主张返璞归真,总难一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走。在这关键的一点上,庄子恐怕比老子思得透彻。虽说无物不然,却仍然有小大之辨。我们不可只记得“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而且要记得这一段的末尾,庄子的结论是“莫若以明”。单线的彻底不能通乎道枢,而是在恶无穷里打转,是亦一无穷,非亦无穷。通乎大道,不是单拣那些六合之外的事情,发那些大而无当的议论,而是返回于就事论事;不是笼统地无为绝迹,而是就事做事。这是妙处也是难处,“绝迹易,无行地难”。
于是,以为庄子并没有扬鲲贬雀,只不过是公平地叙述了两种都出自本因的生活方式,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无论怎样读《逍遥游》,也不会有这样的感受。这种结论不来自阅读,也不来自对生活实际的思考,只能从知性想当然演绎而来。赞赏一些活法,怀疑一些活法,反对一些活法,是我们本性里的本性,自然中的自然。各种活法不分轩轾这种说法,也许可以用来欺夫,也许可以用来自欺,但不会是真情实理。
所以,从挑别的眼光看,书中的论理,虽然颇多才情,启发思考,我总嫌不够缜密。不过名为“解字”是有些道理的,这个“解”字,原没有底。笔者有所悟,写出来向世民讨教。世民君有所悟,与读者分享,更是件快事,读者开卷自有体会。
写于1997年。
(陈嘉颖,《存在与时间》译者,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