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1-15 10: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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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在堂屋里坐着,正对门。门敞着,左边的门全开,右边那扇半开,半开的门刚好能拦住射进屋来的“太阳”。

太阳西沉,快沉到“老哇嘴”最高的那棵树的树梢了。

那棵树是棵死树。阳光里,枝枝桠桠黑区区的。这附近,死了的大树不止这一棵。芭蕉林里有,倒在芋头地里的还有一大节,加上屋外边水泥地上堆着的,起码也有三四棵。比较一下,老铁觉得它们是同一种树。其他这么多树都青枝绿叶的,为什么偏偏就这一种呢?还一下子都死了。

这是种什么树?老铁想去看看。他没去,他只是喝了茶,点上一支烟。

老铁这个午觉睡得还算好。时间长,没做梦,比他预料的好得多。中途醒过一回,老铁没睁眼。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叫,老铁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现在也有鸟,还很多。看不见但听得见也分辨得出的是麻雀斑鸠八哥。看得见也听得见的是一种像麻雀但个头小得多的小雀雀,一群,啾啾啾,在左前方的背荫处飞来飞去。湖边还有一只白鹭,伸颈缩头一大步一大步地走。没苍鹭,没那三只大白鹅。燕子呢?二楼的屋梁下曾经有过燕子窝,它们啥没影影呢?

太阳到了树枝桠的背后。死树更黑了。阳光在冰箱上照出一道白亮。老铁把门又关小点,那道白亮就没了。起床到现在,这样的动作,已经是第三次。

老铁终于等来了人。

那人很远,在“沙田嘴子”、正朝湾里来。一个戴草帽背背蒌的女人,七妹农庄的浅黄狗和黑白花狗一前一后跟着。

接着,徐姐家有动静。门响。铝盆响。徐姐喊二娃,还像是在撒苞谷籽,又喊二娃二娃黄二娃。徐姐唤鸡,好大的声音拖得好长。脆生生的童声。徐姐说又条哪去了,转个背背豆没影子了。童声嘀咕。徐姐吼放起放起,你那肚皮还装得下卖(条,重庆话,跑。豆,就。卖,吗)

大沙田上的那女人已经进湾,她走在堤坎上,扇着草帽。狗不见了。这会,徐姐家那边只有鸡的动静。

这些都不是老铁要等的。

老铁在等他迷迷糊糊要睡不睡时听到的那个人。老铁相信那是人,不是幻觉,更不是……

老铁想海明威的<乞里马扎罗的雪>。在这部小说里有秃鹫、獵狗、骑自行车的警察……

死树背后的太阳开始发红。

有脚步声。还是从右边过来。老铁的心一下悬起又马上落下。不是,不是的。这脚步声干脆、轻盈。老铁的心咚咚地跳。

一个小娃儿,有五六岁。他撑着大石缸转脸看老铁。接着撩水,把脸贴近水面。老铁放下双脚,喊他过来。

小娃儿贴着左边的门框,半边脸,笑。老铁喊他进来。

小娃儿进屋。双手撑一撑长凳,扭过身,又转过来。小娃儿很丑,小豆豉眼,大咧叉嘴,暴牙巴还缺了几颗。但皮肤白,很白,不是白化病的白,是健康。在农村这么大小的娃儿中很少见。

你叫啥子?

你该叫我爷爷。

那你叫啥子呢?总得叫啥子噻。

你猜,猜我叫啥子。

小娃儿和老铁面对面坐。他看着麻将桌上的那堆梨子。小娃儿说肯定是一个姓,李爷爷。

老铁拍一下小娃儿的光腿,汗渍渍的。聪明,老铁右手指指左手方,去拿一个。

小娃儿摇头。

拿嘛,奖励你的,像幼儿园的小红花。

小娃儿起身、扑过去,拿起一个又退回来,坐下。我过老这个热就读小学了。小娃儿抱着梨子对着梨子说。(过老,重庆话,过了)

现在吃不吃。老铁指指梨子。

小娃儿摇头,我肚皮欺得黑饱。(欺,重庆话,吃。黑饱,很饱)

这些天都没见到你,跑哪去老。(老,重庆话,了)

坐席,我们在狮子滩。

哦,小娃儿家家也坐席?

坐,大人给老钱的,不坐啷个行。

为啥子呢,为啥子要坐席呢?

小娃儿伸左手指西边,操家湾的张婆婆翘杆了。(翘杆了,重庆话,死了)

哦。老铁想难怪这两天静悄悄的。

老铁起身,开冰箱,捧出半个西瓜。这西瓜是上午中午吃剩下的。茶几下还有两个,是青青史教授送来的。

老铁和小娃儿吃西瓜。徐姐喊二娃。小娃儿说这回你该晓得我的名字老。老铁说二娃,黄二娃。黄二娃说喊二娃就要得,哪个兜晓得是我。(兜晓得,重庆话,都晓得)

老铁让黄二娃把剩下的四牙西瓜和那些吃完后的西瓜皮都抱走。两个不锈钢饭盆,各装各。

太阳已经红了,可以叫它夕阳,还在树枝树桠背后。

没云。哪里都没云。天空的颜色因离夕阳的远近有所不同。

鸟好多,乱飞乱叫,还夹得有蟋蟀和不知名的虫虫。大沙田的果树林染上浅红。湾里停了一艘带蓬的小机动船,船边是那三只白鹅,没白鹭。在长岭岗的湖岸草滩上,白鹭像五张小小的白手帕。

老铁觉得自己多虑了,有点“神经”了。

老铁把长条桌搬上木平台,还有木靠椅长板凳茶壶茶杯烟灰缸香烟打火机纸币风油精蚊香。老铁开冰箱,拿出剩下的一盆酸菜鱼,把一个西瓜洗了擦干放进去。老铁调好电饭煲,要把剩饭煮成稀饭。老铁在睡的那间房里点上蚊香,关门关窗。老铁昨晚上领教了蚊子的凶猛。

黄二娃把饭盆送回来。

二娃,会不会板澡。(板澡,重庆话,洗澡、游泳)

不会。

跟我去耍水。

黄二娃缩颈瞪眼使劲摇脑壳,不敢,不敢,要遭婆婆打扁。

老铁就是逗逗黄二娃,他不会带他去的。这次不会,以后也肯定不会。

在老铁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铁约几个同龄娃儿下河洗澡,结果出了大事故。老铁几个上岸了回家了,其中一个对水恋恋不舍,又跑回河去,淹死了。从此,老铁就再不约小娃儿洗澡了(洗澡,重庆话,游泳)

老铁看着仍关着的手机,黄二娃看着梨子。老铁给了黄二娃一个梨,他决定不开机也不带手机。

老铁问黄二娃七妹农庄的狗。黄二娃说花的叫“来福”、黄的叫小黄、要黄不黄的叫小白。老铁说啷个没得叫黄二娃的。黄二娃说我屋原先有个狗,后来……后来遭我们欺了。黄二娃的样子又心酸又有点得意。老铁看着在坎坎上洗衣服的徐姐。

徐姐是个小个子,小脸还残留着昔日的清秀。粗糙、关节变形的大手搓着黄二娃的衣服。徐姐一直笑,说,好哟,好哟,又是西瓜又是梨哟,莫嫩个惯斯他哟。又说,下河哇,河水深哟,你不晓得,下气豆是岩坎坎哟。(惯斯,重庆话,溺爱。下气,下去。豆是,就是。)

过完徐姐家的晒坝,下坡进竹林。竹子乱七糟八、蓬得很低,像是在钻洞。黄二娃被徐姐喊回去。水泥小路铺满竹叶。出竹林,上七妹农庄的水泥坝子。车蓬边有棵树结满青灰色柿子,枝头上吊个硬纸块,上面写着:摘一个柿子,赔一百元。

老铁还没笑完,狗就冲过来,还是“来福”带头。“来福”是个严重的地包天。老铁继续笑。小白是个成年的小不点,像个英俊的小少年。老铁懂狗,瞄一眼就晓得它们的哈数和板眼。老铁立定、把“来福”盯着。使劲盯,老铁盯得“来福”的吼叫变成了呜咽。老铁叫“来福”,“来福”一楞,尾巴就跟着摇起来。老铁叫小白,小白翻一翻眼,不叫了,尾巴不动,昂着脑壳。老铁又叫,小白才放松了肌肉。那只叫小黄的个头大、一直趴着。老铁过去。小黄的表情是你两个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他一身的烟气气,不晓得这个眼镜人就住在那凼头呀。(哈数板眼,重庆话,想法做法。那凼头,那边那里)

坝子上还有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矮个子秃顶是农庄的厨师,女人一副凶相在摘红苕尖。坝子的坎坎边有钓竿网护抄网。老铁现在开始想钓鱼。问厨师。厨师指点着给老铁介绍竹林湾,又说沙田嘴子,操家湾,乌龟堡,双河口,人头山,平安寨,老哇嘴,叶家口,马家凼。厨师说得白泡子“翻天”、太阳都遭他说得没得了。老铁说好久来你这凼整一桌。厨师问好久呢?老铁说等我整条大摆摆来。厨师笑,说,今年勾,今年勾,你想嘛?老铁想老子不想来这凼做啥子。(白泡子,重庆话,口沬。摆摆,鱼,一般指比较大的鱼。勾,语气词,个)

老铁走向沙田嘴子。杂草几乎掩盖了泥巴路。虫虫们叫,虫虫们好像不在乎起起落落正在捉它们的麻雀。右边是一行行间种的红苕毛豆,左边是岩坎。岩坎下的湖面时不时有鱼“打挺”,有几下阵仗还不小。有一回鱼是在“老哇嘴”那边的边边上,老铁看了一眼那棵死树。

沙田嘴子全是层层叠叠的浅灰沙石,是疏松的泡沙石。站在嘴子尖尖上。右边是操家湾左边是竹林湾,正对是乌龟堡。发绿的湖水轻轻的浪。向西望,湖面开阔,最远处是湖岸,有一大片蓝顶白墙的住宅,老铁认定它是“蓝湖西岸”。

三共和00今晚要回重庆,这时候肯定在和小劲他们“贺”。有没有青青,老铁就不晓得了。(贺,重庆话,耍)

老铁像是踩跳蹾、东一步西一跳的下到水边。水还算清亮,水底下的石板上有“万年参”有小虾有小螃蟹。水温吞吞的,感觉还有点稠,像温泉。不像重庆的北温泉南温泉,不像日本伊豆的,也不像藏东南色达措的,像西昌拖木沟螺髻山的。那年……老铁笑,那年个铲铲,像,像,就像这湖水自己。

老铁估计离乌龟堡有两百米,远了。过去当然不是个事,现在不行,尤其是今天不行。那“老哇嘴”,估计也有一百多。还是稳倒点,稳倒点,一火杆弄过去,你那个龟儿子的心脏消受得起吗?(火杆,重庆话,火药枪或鸟枪,此处作一下子游过去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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