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醒来时都大天白亮了。开手机,时间过了六点半。
反正都晚了,老铁也不用急了。他刷牙漱口洗脸刮胡子、喝水吃药上厕所,还拉起水龙冲洗了坝子平台。
关于二十五年前的那次钓鱼,那条花鳗。老铁还是第一次像放纪录片似的、完整的在脑壳里过了一遍。之所以这样,是老铁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钓到更大的鱼了,虽然在这里,这里有,但老铁认定没这个可能。
吃着泡蛋丝瓜面,老铁看微信。
国安大哥来了。他是去码头钓鱼。老铁请他吃点,他不吃,请他喝茶、等会一起走,他不干,只点了支烟。老铁问那位老太婆是不是他母亲。是国安大哥的母亲。他点点各人的脑壳,说他母亲颠东了。老铁想确实有点颠东。看国安大哥心在钓鱼,老铁也就不耽搁他了。(颠东,痴呆,特指老年痴呆)
“瘦肉”的面都没吃完就跟国安大哥走了。
大学同学白戈今早送上的是<你鼓舞了我>。老铁听过,是荷兰人马丁.赫肯斯演唱的。旋律歌词老铁都熟。视频中的画面是欧洲某座城市的街头,是霞光壮丽的清晨,或者是夕照灿烂的黄昏。就这歌曲,配景应该是清晨。但赫肯斯唱它时都57岁了。还有,此时听他唱的是老铁,老铁有理由这样想。
每次听,老铁总是想像自己在山脊上行进。这是一座大山的山脊。崎岖,但不陡峭。现在,也是如此:
每当我心情低落,我的灵魂如此疲惫
每当麻烦接蹱而来,我的内心苦不堪言
我会在这里静静等待
直到你出现陪我坐一会
没有任何人的人生不经历痛苦
没有任何人的人生不经历痛苦
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攀上高山
有你的鼓舞,所以我能横渡狂风暴雨的大海
依靠着你时,我是如此的坚强
因为你的鼓舞,让我超越了自己
依靠着你时,我是如此的坚强
因为你的鼓舞,让我超越了自己
“瘦肉”回来。凉鼻子踫了碰老铁。老铁揉了揉“瘦肉”。“瘦肉”撒娇。老铁用它的饭盆拦住。
长岭岗的岭脊几乎是平的。东北有棵大黄桷树。垭口是公路。西南像是连着人头山。满坡都是果树,房屋有十来栋。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鼓舞着自己呢?老铁想归根结底只能是自己。
直升机又来了。还是沿长岭岗的山脊向东北。还是卡26。它悬挂着什么东西。它在那棵大黄桷树边转向,朝这边来,响声愈来愈大。它吊着个大桶,看样子是在搞森林防火训练。它过大沙田过竹林湾过“老哇嘴”,不见了,响声还在。
老铁下到湖边。他给国安大哥敬烟点烟。国安大哥在老铁的钓位和张五的船之间,他的红浮头在张五窝子的边上。
动老哈没得?
国安大哥摇头。
都没有?
他欺老一嘴,脱求老。
啥子东西哟,还敢欺负老板板。
国安大哥笑:鬼晓得。
张大哥,早哇。
早,早有个捶子用。
张五像是有点气,老铁就等等再过去。
老铁指着向人头山飞去的直升机:那丁丁猫是管委会的呀?(丁丁猫,重庆话,蜻蜓)
太极岛的。
太极岛?好久冒出个太极岛哟。
原先的高峰岛,搞啥子鸡巴旅游,坐在上头好看那鸡巴寿字该。
有点阵仗呢。
别个有钱该。
利益均沾,你们还不是要分数数。(数数,重庆话,钞票)
国安大哥又抿笑:多几包烟钱。
国安大哥起竿,他用的是白苞谷。老铁看看脚边小白桶里的塑料瓶,装有一小半,和张五的一样。估计是找张五要的。
直升机又来了。还很低,向右转时都能看到里面的人。
老铁到船边:张大哥,我上来啰?
上来嘛。
老铁上船。尽量的轻,船还是摇晃。他一步一步挪过去。张五盯着浮头,没看他。
老铁敬烟,又要点火。张五举举各人的打火机。
老铁坐在张五左边。抽烟。
张五的钓竿粗壮,有些年陈了。看不出是玻璃钢是碳素。车盘是手工的,直径起码有15Cm,黄腊的楠竹隔片,缠绛紫的栅拦线。钓线是2号胶线,估计有一百米长。这样竿线搭配,线偏细,遇上大傢伙可能有麻烦。老铁想人家天天月月几十年(不晓得禁渔期张五钓不钓),没个哈数?还用得着你多嘴?
张五引诱鱼是弹竿,不是拖带。这样可使饵料蹦跳显眼又避免了挂底。他四五次引诱后就起竿。换饵。投饵出去有十三四米,一下下放线,一下下弹竿,他准确、干净、索利把白苞谷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太阳照着了。
老铁帮张五撑开伞,真方便,伞把直接插进套桨绳的铁管。岸上,国安大哥戴上了斗笠。
啷个不整呢?
老铁指指天上:闹哄哄的。
水里头又听不到。
老铁笑笑:张大哥,今天下了草没得?
没有。
老铁想张五为啥子不下草。张五说老子让它们欺苞谷子。
好主意。
格老子不听指挥矣。
老铁笑:起先不是有一嘴吗?
张五闷起不搭腔。
伞一撑,风一挡,挤起有些热。老铁敬烟。下船。“瘦肉”来接。老铁洗手洗脸。“瘦肉”喝水。
给国安大哥敬烟,点上。老铁给各人点上。
用虾试一哈。
没遇到启文,他妹说天不亮都冲了。
哦,他去哪凼了?
竹子滩。
咦,启文大哥潇洒。老铁嘿嘿的笑。
说些个。国安大哥也嘿嘿笑:听说那边起黄辣丁,大的半把斤。
哦,竹子滩远不?
我们走半个钟头,他一钟头半。
你啷个不追起去呢?
中午又要赶回来,麻烦。
带上晌午饭噻。
我老娘呢?得给她弄呀。
哦,对头。
老铁比国安大哥高出大半个脑壳,斗笠不能替老铁遮太阳。老铁回自己的钓位。撑开伞。他边听天上的响声,边慢吞吞的抽出手竿。
老铁只钓手竿,挂麦粒。
直升机后来不在天上打转转了,走了。他们三个还是没动静。巡湖的来了又走了,还是没动静。一上午三个都放“白鹤”。
回去时老铁和国安大哥一起走。“瘦肉”很高兴,前前后后的乱“疯”,几乎看不出跛。
这是啥子树?长得怪名日眼的。(怪名日眼,重庆话,稀奇古怪)
枣子树。
啥子呢!枣子树,爬哟,这是枣子树?
真是枣子树。
真的?
日妈哄你啥子嘛,都要捶子老。(要捶子老,重庆话,要死了)
嘿,头一盘见识。
没人管该,它们本身就是嫁接的,长起长起,就长成嫩个死样样老。
过红苕地。上小坡。老铁指着右边的柚子树说:国安大哥,这土里啷个嫩光生,草都没一根。
嫩都不晓得呀,打的除草剂。
哦,怪说不得。
都懒啰都图省事啰。
也是,现在乡下哪有劳动力,都是些老头老婆婆。国安大哥,你娃儿呢?
在福建。
你没出去过呀。
我出去了我老娘啷个办。
你婆娘呢?
靠求不住。老李,你屋里个呢?啷个不来?
死了。
国安大哥哦一声,轻言细语问多久啰?
八九年了。
再找一个该。
算求鸡公了。
我俩个像是兄弟哟。
国安大哥这样说,老铁没细想。老铁把南瓜切了放进绿豆汤里煮起。他又回湖边补了窝子。湖边又热又闷,张五的竹杆杆真成了光杆杆,没死鱼,鸟也没得。
老铁喝南瓜绿豆汤,吃馒头鸡蛋,还有豆腐乳。“瘦肉”硬是挑嘴,鸡蛋只吃黄不吃白。想想它的处境,真有点不好理解。
老铁睡午觉时,国安大哥的老娘又来了,还是那样拖沓、缓慢。
下午,老铁接着钓鱼。只有他。老铁想国安大哥莫不是去竹子滩了?张五的船还在那边的凼凼头,他又是啷个了呢?
没渔汛,啷个逗都逗不来。太阳落山了,嘿,终于有了动静。
手竿的立漂下滑,一目,停住,又冒起来,又向左移,停住,一点一点的。老铁有点紧张,他搞不清是啥子鱼。漂接着一顶。老铁手一弹,中。鱼起来,小翘嘴,“飞”到跟前,不是翘嘴是大白条,比一柞还长。
接着,老铁连连起鱼,清一色的大白条,没其它的。看不见漂了,老铁收竿。白条有二十几条。
老铁在剩下的南瓜绿豆汤里加了把米,煮起。他剖鱼,不去鳞。黄猫没来,他还是把鱼内脏放在竹林边。九条白条先腌后油炸。酥脆的油炸白条下酒。老铁找酒,白酒只剩酱香型。老铁只喝浓香清香不喝酱香,他对红酒果酒没兴趣,就喝啤酒。
啤酒冰凉,油炸的白条香脆。虫虫们歇斯底里,好像秋天要完了似的。长岭岗的坡上有人在向湖边走,电筒很亮,这么远都能看到光柱。老铁提醒自己赶场时记住买电筒。刚才在湖边时,他差点滑倒。看看时间,十点多了。那只青蛙还没有来,黄猫也没来。
大学同学白戈得到了很多赞扬,群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赞扬。甘姐姐送来一首赵雷的<成都>。老铁听,很欢喜,又连着听了三遍。老铁能唱了。他感谢甘姐姐的理解、感谢甘姐姐的心意。老铁有点激动,没喝多少啤酒,就是有点激动,他哼唱<成都>:
让我掉下眼泪的 不止昨夜的酒
让我依依不舍的 不止你的温柔
余路还要走多久 你攥着我的手
让我感到为难的 是挣扎的自由
分别总是在九月 回忆是思念的愁
深秋嫩绿的垂柳 亲吻着我额头
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从未忘记你
成都 带不走的 只有你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喔……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街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分别总是在九月 回忆是思恋的愁
……
老铁唱的时候,把九月改成了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