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市街文具店的秀秀整天整天都呆在店里极少出门。就是要出去买什么，也是来去匆匆。左邻右舍说秀秀的性格是遭摔出来的。

秀秀5岁那年，从文具店右边的坎坎上摔下去了。那坎坎有近两米，下面是长在大绿瓷缸里的、比蓝球还大的大仙人球。秀秀摔在仙人球上，她嘴巴吐白泡子两边耳朵都流血。

坎坎边上有一米高的石栏杆，她学走路时就晓得石栏杆是不可以去翻的。秀秀又那么听话，怎么一眨眼没看住就摔下去了呢？

秀秀父亲把秀秀母亲暴打一顿。秀秀母亲跑了，再也没回来。

多亏了隔壁药铺的李医生。秀秀好了，和正常人一样。

那颗仙人球被砸烂了一小半。没被砸的那一大半活着。创面慢慢结成灰白的壳。

也神了，秀秀曾祖祖开这文具店时栽的仙人球，七八十年从没见过它开花。在秀秀砸了它后的第三年，57年的大热天，秀秀还没满7岁。仙人球开花了，就一朵，好大，艳丽无比。

有人说，仙人球一直在等秀秀。

到秋天，仙人球结了一枚谁也没见过的果。椭圆，绿皮泛紫，有鸡蛋那么大。有人说能吃，有人说不能吃。秀秀父亲把它送给李医生。李医生又送给秀秀。

秀秀把这枚果放在她临窗的小桌，托一小白瓷堞。一天，这枚果自己绽裂。果肉是深紫的。秀秀忍不住用小手指的指尖醮了点果汁，果汁也是深紫的。秀秀忍不住尝了尝，真甜。秀秀给秀秀父亲尝，甜。给李医生尝，也说甜。李医生要秀秀把它吃了，秀秀父亲也要。秀秀把它吃了，满嘴都是深紫的甜。

以后，仙人球每年都开花，最多的一年，开了6朵，还是艳丽无比。但再也不结果了。

秀秀没上学，秀秀父亲教她识字算数打算盘。

谁都当秀秀母亲不存在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秀秀父亲都没应，他怕秀秀吃亏。

秀秀的初潮来了。

在那几天的一个晚上，秀秀梦见自己是怎么摔下去的。

石栏杆是两墩方石架着一长条石。在中间的孔洞，一只灶马在唱歌，蛐——，叽叽叽，蛐——。秀秀爬着过去，秀秀伸手，灶马唱着歌移到坎壁，蛐——、叽叽叽，蛐——。秀秀悬着往下伸手，伸手。秀秀头朝下掉下去，空中翻身脸朝天，秀秀砸中了仙人球。

秀秀起身，赤脚，下楼，过父亲的房，跨门槛，过店堂，开店门。

秀秀看了一阵仙人球，越看越像一个人脑壳。扁平没发的后脑勺，头顶的小平头星星点点，脸看不见，朝东。

秀秀第一次坐上石栏杆。她靠着木房柱，抱着自己的双腿。秀秀低头看一看仙人球，抬头看一看黄澄澄的圆月。秀秀感觉自己以后要嫁的人，与平时看见的人都不会一样。

秀秀对顾客都客客气气。有些来买过纸笔什么的说在秀秀面前就像没在一样。

秀秀有女伴，和女伴们除了绣花，她不说别的。

“文革”来了。一个小男娃儿经常来文具店。这个小男孩就是我。

秀秀整整大我十岁，我俩都是11月的。

秀秀不许我坐石拦杆。每每我不听，她总是说，来，听我给你讲故事。

秀秀的故事总是太阳月亮天空，她说有一朵白云喜欢另一朵灰云，追呀追呀，你猜，后来是啥样。秀秀的故事总是花花虫虫草草，她说有只绿螳螂要吃花大姐，你猜，花大姐想出了什么脱离危险的办法。秀秀的故事总是大河小河大鱼小鱼，她说你晓不晓得最大的鱼有多大。我哼一哼，说，我还想问秀秀姐呢……。

红卫兵来了，抄走了几幅山水仕女，夺去了秀秀喜欢的一对花瓶。

一个男红卫兵问秀秀，为啥没当红卫兵？

秀秀垂着眼睑摇摇头。

一个女红卫兵抓起一把毛笔，高举，“拿起笔做刀枪，红卫兵是闯将”

怦怦乓乓，打“枪”放“炮”。

我来了。秀秀坐石栏杆，我坐她脚边。

一街的破陶碎瓷，灰烬飞扬。

仙人球碎了，在花瓣一样绽放的大瓷缸里，仙人球像花瓣一样绽放。

在我闭门不出的日子，我不晓得秀秀姐怎样？

我又看到秀秀时，秀秀姐对我笑。

秀秀姐问我我父亲怎样？我说你都看到了噻。

秀秀姐垂下眼睑摇摇头。

我坐上石栏杆。秀秀姐没阻止。

1975年11月，离我15的生日还差几天，离秀秀姐25的生日也差几天。我母亲说你那个秀秀姐结婚了，对象是个排长，跟你老汉一个部队。我父亲说编号一样，不等于部队就一样。

2018年8月，我在凤城河街问过好几个老头老太婆。只要是原来河街的，谁都晓得有这么个秀秀，“现在在哪凼呀，好几十年啰，现在哪个晓得哟”。

秀秀姓什么，我不晓得。秀秀清瘦，有1米6高，一条长辨子，爱捆浅蓝色的头绳，鹅蛋脸，眉毛不粗也不细，有点剑眉的样子，单眼皮，清清亮亮的大眼睛，眼白是浅浅的蓝，鼻梁挺直，鼻翼小，嘴巴有些厚，不大不小。秀秀最常见的表情是垂下眼睑摇摇头或者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