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8-28 1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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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启蒙的地方过去是文庙。文庙是祭祀孔子和他的弟子的,附带有学堂及科举考试等用途。在我三岁多的时候,新中国有十四年了,文庙已经是城关第二小学和一所幼儿园。

当时,文庙里的“牛鬼蛇神”、也就是那些彩塑雕像,早就沒影了。红墙绿瓦的文庙大殿,空荡荡的,灰尘,蜘蛛网,老鼠,昏暗的天光。透过板壁缝,一吼叫,老鼠不见了,回声却久久不去。

夏秋的黃昏,密密麻麻的蝙蝠围着大殿飞旋。叽叽喳喳,呼呼振翼。在大殿背后的半坡上,高高的大殿比我站的地方还要高,离得有60多米那么远。那些在红霞映照中的见闻,现在,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整个文庙有50、60亩,很大很大的,座北朝南。小时候不知东南西北,只知道文庙背靠山坡面朝河街和大河。

文庙分山门,前院,中厅,大院,大殿,后殿和后花园。我进幼儿园时,整个文庙除了杂草乱树的后花园、地上全都铺着大石板,没树,没草,就是石板,石梯坎,木板墙盖青瓦的大小房子,大坝子,不大不小的中坝子,说小也不小的小坝子。最吸引我的当然是大殿。大殿坐在两级平台上,红墙,三层琉璃绿瓦飞檐,雄伟得不得了。

幼儿园在大殿背后的后殿。听说后殿过去是孔子的学生孟子住的。顺着大殿的西墙,上六级石梯坎,到一平台,左转的梯坎是去后花园。在右侧,红墙上有道门,门很高,显得有些窄,门框是用宽厚的灰白条石嵌成,一扇左开的厚重的木门,这黑漆斑驳的木门凭一两个小孩的力气是动撼不了的。这里面,就是幼儿园。

望进去,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望下去。石门槛下,是六级石梯坎,到底,靠大殿北墙是窄的石板路,左边是天井,因左侧一间小砖屋遮着,看不到石保坎上的教室。天井终年绿茵茵的,毛绒绒的青苔地上,有三处露出了石板的本色,其中两处呈不规则的近圆状,它们在两架蓝色木滑梯的底部,承接了太多儿童们小脚丫和胖屁股的践踏墩压。另一处在中央,是路,因踩踏的程度不同而宽窄不一,路通向一架宽宽的、阶梯矮矮的、有十二三级、两边有护栏的暗红木楼梯。楼梯正对的是一大房间,大房东西两边是被薄薄的白墙隔成的两间稍小的房间。三间房都没门沒窗,都向着大殿开敞。边坎上有一排大半个大人高的绿色木栅栏,栅栏个个都顶着半圆的小黄帽,不是真的小黄帽,是那栅栏的圆型顶端被涂上了黃颜色,只是像。每个房间都有小桌子小椅子,摆在正中央,两排桌子靠着,围一圈小靠椅,都是木头做的,深绿色,虽然小但很沉,一只手是拎不起小靠椅的,得用双手。还有床,很多带护栏的小床,也是深绿的,供午休,挤在房间的最里面。当然少不了玩具,一般都在靠墙的矮桌上放着,玩具有公家的有私人的,公家的玩具种类多,个人的名堂花色也不少,凭自己的爱好,每人可以带来一两件。那几年,我的都是玩具枪,在中班时,你会看见,我的“驳壳枪”总是和颖的“左轮枪”立强的“波波沙”放在一起(名堂花色,重庆俗语,意指种类)。

房间很高很大,里面的陈设很小很小。一年都晒不到太阳。但大殿的那些琉璃瓦会反光,所以总是亮堂堂的。几十个小小孩、五六个女老师,花花绿绿,坐着站着躺着趴着、说着唱着笑着哭着跑闹着。时间就这样过去。不论是在当时或是在记忆里,我都感觉很梦幻。

大班在中间,东是小班,西是中班。滑梯的进口处的栅栏是活动的,算是门吧。我进幼儿园沒多久,只要那两处栅栏是敞开的或者能打开,我一般不走楼梯,总是从滑梯上下。若都敞开着,就需要选择。在小班时,东侧的用得多,在中班时,就是西侧。在大班时,就很随意了:两处滑梯哪里人多人少呀?哪里女同学多呀?那几个好朋友铁哥儿在哪里呀?

下滑梯简单,是个人都会,就是猫狗猪也会。上滑梯就要靠力量讲技巧凭本事了,经过几年的“千锤百炼”,在我离开幼儿园时,上滑梯已是“炉火纯青”,没人能比。这,为我以后成运动健将肯定是有莫大的帮助的。

说到对我身体的帮助,最主要的还得归功于那几年幼儿园吃得特别好。可能是出自大人们的惨痛经历和内疚,他们总是填鸭似的逼我们吃呀吃呀吃。

我们这代人出生在三年大饥荒时期。关于59、60、61年的大饥荒,我都是听大人们讲的。听多了,胆子就大了,我说饿死了这么多的人,你们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坏事情。这话,很歹毒,大人们却笑。大了以后再想当时的情景,我明白了那些祖辈父辈们的笑都是苦笑。我们能活出来,真是天大的福份。这结论不是我下的,我这么小,不懂,不可能,这话是我外公说的。当时,我父亲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神,我母亲搂着我瞪着我外公,我母亲说就是都饿死,我们小岩也要活着(小岩是我的小名)。当时,我感到好幸福。

吃呀吃呀吃呀,厌嫌了牛奶面包大鱼大肉时令水果,我们就过“家家”体验大饥荒:吃酸眯草、节节草、车前草、野莴笋、狗尾巴草籽、清明菜、槐树花、桑椹、枸杞籽、野草莓,搬倒一棵巴蕉树剥皮掏心,还沒尽兴,就吃泥巴。不是普通的泥巴,是观音泥。靠围墙有个深深的洞,是前几年大人们掏挖成的。当时,好多人家把观音泥做成面糊糊,煎成圆粑粑。我们知道这东西不能多吃(当然也是听说的),吃多了拉不出屎,会被胀死。曹老师在后花园找到我们时,我们正吃得兴高彩烈也吃得愁眉苦脸。曹老师哭了,女孩们跟着哭,男孩们有的也哭。我没哭,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我们手牵手回到教室,围坐成一圈,曹老师教我们唱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月亮在白莲花云里穿行,远处传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

歌词中“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的谷堆二字,不久以后我就把它唱成并理解成了“骨堆”,就是现在,也会把谷堆和骨堆并列,要问我为什么?两个字——恐怖。

真正的恐怖真的来了,“无XX级XX大XX”开始了(简称文革)。

我上小学一年级沒多久,那些天,总是冷雨纷纷。一天上午的课间操,操没做,开批斗大会。两男一女被一群人拳打脚踢推搡上去,推到平常学校领导讲话或体育老师带操的坝子上(这坝子是文庙大殿前的第一平台)。两男中一位是学校的副校长,另一位?听左臂戴着红笼笼振臂领呼口号的教导处张主任咒骂说是县教育局的。那女的就是幼儿园的曹老师。他们胸前都挂着大牌子,白底黑字,副校长是“走X派XXX”,教育局那位是“历史反X命XX”,曹老师是“白骨精、破鞋、现行反革XXX”,都打上红叉叉。曹老师还吊着一双半高跟黑皮鞋。这双皮鞋,我从沒见曹老师穿过。

我知道“白骨精”是<西游记>中的女妖怪,破鞋的意思也知道一点,但曹老师还没结婚呀?漂漂亮亮总是笑盈盈,我还听说“现行X革命”是因为曹老师把我们“重温”三年大饥荒的事情当成了万恶的旧社会。

冷雨一直下着。

我所在的教室在大殿的右前侧(西南方)。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稍稍侧身,就能从门口看到曹老师。曹老师一直低头站着,唯一的动作就是双手有时去托胸前的大牌子。下面有人一声吼(我看不见那人),曹老师的手马上垂下。

上午放学时,曹老师和那两个男的还站着。下午上学时,只有曹老师站着,湿透了,大牌子流汤滴水、红的黑的混在了一起,字还能分辨。下午放学时,曹老师还站着。

第二天早上,我到得特別早,沒看到曹老师。我找了她的宿舍,幼儿园,办公室,甚至在女厕所外面守候了好一阵,都沒看到曹老师。上课了,还是没看到曹老师。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曹老师。

我为什么这么关心曹老师?最直接的原因是我的情况也不好,很不好。我父亲已经有几天沒回家了。从我母亲,从我外公,从左邻右舍的大人们,从高声喇叭大字报,我感到大难临头。果然,沒两天,我父亲成了“走资XXX道路的当权派”。我也从“无XXX红色接班人”瞬间变成“资XXX的孝子贤孙”,成了XXXX专X的对象。

什么是X政的对象?就是别人想骂你就骂你、想打你就你打,你还不能顶嘴还手。

如果说幼儿园是花园,那现在的学校就是荒漠。套用后来读过的一本书的书名,<人性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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