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岩

李铁岩

发表于 2019-09-02 21: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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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城河街,有个干瘦的小老头,经常在河里钓鱼。

在河里?他划船?不,他不划船。我总觉得他是在河里。

涨水时,这小老头在桃花河河口的木排。

枯水时,他在龙石梁。

龙石梁像龙的舌头伸进大河,又叫龙舌梁。长有八九十米。

这小老头常常在龙舌梁的“舌尖”上。

这“舌尖”,水大时是岛,周围是白浪,水退下去后就不成岛了。不管是不是岛,那里都是七拱八翘的灰沙岩,最高处有一盏航标灯。

在经常钓大河的那些“鱼猫子”中间,我不止一次听他们说起这个小老头,回回都是和大鱼一起说。那口气,好像只有这小老头才会起大鱼似的。

我多次看过小老头钓鱼,也多次和他一起钓。每次,他都钓不到鱼。我钓到了,他没有。我没钓着,他还是没有。

我问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小老头笑,他的笑都是这样的:左半边脸在笑,右半边脸像在哭。笑不出声。

我一直叫他小老头。他晓得我是出于亲近出于尊敬。

这么多年,从我七、八岁到二十九岁,在二十几年里,我只见过三次他和大鱼在一起。

一次是在鱼市街,卖肉的门市部外边。小老头在卖鱼。只剩一个大鱼脑壳,是大口鲶的,那嘴巴填得进蓝球,那两根长胡子有近两尺长。可以想像这条鲶鱼有多大。

第二次是在剐黄鳝那里。小老头和白胡子李老头排排坐。李老头剐黄鳝,他卖鱼。芭蕉叶上躺着一条我没见过的怪鱼,一身通红,好看惨了。这鱼近一米长,有三四十斤。小老头一边用李老头的蒲扇扇来扇去像是赶苍蝇,一边给我说这鱼叫火烧鱼。

我回家查词典,查不到。问我父亲,他不晓得。问蔡叔,他说叫胭脂鱼。蔡叔晚饭也没顾上吃,跑去鱼市街找小老头。那晚上我急着去看电影。第二天,蔡叔逗我,说我错过了人世间的最美味。我不屑,再好吃的鱼总没得“肥头”鱼好吃吧。

第三次见到的就是“肥头”鱼(注:肥头鱼,江团)。也是冬天,春节前,我上重庆送年货回来。在新桥上,小老头背个背蒌在前边走,左手是钓竿,右手是小板凳。我的背蒌空空的,他的背蒌沉沉的。

好凶呀,两条还活起的大“肥头”。

在新桥北桥头。小老头要我拿一条。问好多钱。小老头拎着鱼往我背蒌里放,他说各人看着办。我还有点难办。我一咬牙,下定决心。我说明天给你钱。小老头说随便。我难办,嘿嘿,是我身上有钱,一百多块呢。

这“肥头”有六斤半,我找我母亲要了七块钱。我母亲心痛,要砍半边给我外公舅舅他们。我父亲说多此一举,团年时不就一起整了?

1984年,一天,我和同学颖说起了小老头。我俩算了算。从1949年到1983年,小老头有三十四年没和家人吃过团年饭了。

从共和国成立到他最后失踪,小老头都是一个人过。

小老头姓彭名闻涛。彭闻涛住在彭家大院。

同学颖曾和他住一个院子。当时,同学颖家在后院的南厢房,小老头住中院南厢房中的一间。

同学颖曾悄悄给我说,小老头是资本家,屋里人全都是“刮民Ⅹ”全都跑Ⅹ湾了。同学颖还说这院子,几十间屋,全都是他的。我小心翼翼说那你们要给他交钱哟。同学颖说交个屁,是县里头叫我们住的,要交也是交国家噻。我想跟颖说小老头,但嘴上说那就算嘛。

有一回,我和伟哥跟同学颖去他家。在中院的天井里有三盆兰花。伟哥的爷爷傅爷爷种兰,伟哥指给我俩看,这是春兰,这是建兰,这是夏兰。同学颖要我俩快走,怕踫到小老头,说小老头会决人(注:决人,吵人或骂人)。我笑。小老头从来都不决人。

我和小老头的关系没告诉过他俩。是小老头不许我说,说了就断交。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小老头的屋门前。

我和小老头认识是在1967年的冬天。我7岁零4个月。

这天,我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走着走着我上了龙石梁。我在龙石梁上往大河里走,那座航标灯吸引着我。

我到了“舌尖”。航标灯高高的。白的三角架固定在岩石,顶上是圆柱状的航标灯。我见过它晚上亮绿光和白光,一会绿,一会白,外边经过的大轮船用探照灯照,雪亮中,它还是一会绿,一会白。轮船过了航标灯,都要呜一下笛。

在航标灯的底下,向着白塔方向,有个人在钓鱼。这人就是小老头。小老头一动不动,两根车盘竿的竿梢轻轻的一弯接一弯。我趴着看,冰了,坐着看,又冰了,站着看,冷风好像一下就变大了,我又蹲着看。我看,我看,一直看到有人喊到时间啦。

小老头看我。像笑又像哭。小老头搓搓脸,这回像是笑。

他说我晓得你。

我不想哪个晓得我。

我像梭梭梭板这样溜下岩石(注:梭梭板,滑梯)。我离开航标灯往回走,走到过河船的旁边,我又看航标灯。小老头走过来。看过去小老头真小,比我大不了多少。小老头到跟前了,我还是觉得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说走呀,莫一个人来河边。

我跟着小老头,一直跟着。

到“老虎灶”堂屋的对面,那里是鱼市街的居委会。小老头和那个喊时间到啦的“眼镜”放下背蒌,他俩从居委会拿出大竹扫帚。小老头朝上扫、朝妇幼保健院方向。“眼镜”朝下扫、朝大河。

我朝左走、朝鱼市街二支巷。

小老头彭闻涛是凤城盐铁大老板彭天福的大儿子。1903年光绪29年生人。

出生时,难产。

两岁走路,三岁说话。

四岁时吃鱼被鱼刺卡了喉咙。

五岁时读了半年新学后休学。这时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六岁学钓鱼,是他们家看门的张叔教的。从此,他几乎天天都钓鱼。

七岁时他二妈给他生了一弟一妹。

十岁时他父亲在鱼市街建彭家大院。

十二岁时他母亲又给他添了一个妹妹。

十三岁时他定亲,对方是渡舟场郭乡绅的大女儿郭冬梅。同年,彭家入住新宅院。

十六岁时他第一次见到郭冬梅。郭冬梅比他高一个脑壳。他不喜欢也没想退婚。

十九岁时他和郭冬梅结婚。婚宴上,他把名字彭文滔改成了彭闻涛。他得到他此生中他父亲的唯一一次表扬。

二十一岁时他有了女儿。

二十四岁他又有了个儿子。

他天天钓鱼,天天钓鱼,天天钓鱼……

1949年11月2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凤城。

之前,彭家用了近一年时间转移家产,陆陆续续逃往香港泰国台Ⅹ。彭闻涛死活不走。就一句话:离了大河我活不成。

我父亲他们第一次进彭家大院时,院里除了彭闻涛和看门的张老头,还有三十多个“舔碗匠”(注:舔碗匠,乞丐)。

彭闻涛的成份是资本家。

新社会新气象。小老头的新是一个人过。他觉得很安逸很舒服。一间房一张床一个碗就够了,要那么多来做啥子噻?

没过几年,彭闻涛成了“运动”员,还是老运动员。

彭闻涛这名字也慢慢被小老头代替。只有“运动”会上被“政府”提起。

“运动”时,小老头按时参加“运动”。不“运动”时,除了“政府”安排的工作(一天三次扫鱼市街),小老头还是钓鱼。

小老头钓的鱼,除了自己吃,就是卖。他从不送人。有人要吃霸食,他就让人拿让人抢。天长日久,几乎没人再欺负他了,就是有,鱼市街也有人马上站出来给他打抱不平、撑腰。

我钓鱼是跟小老头学的。开始用小老头的钓竿,后来我舅舅们给我做了一条,再后来在小老头和杂货铺旦大爷加剐黄鳝的李老头的共同指导帮忙中,自己做了根车盘竿。旦大爷杂货铺就在黄鳝摊的对面。我用的钓线钓钩和小老头的一样:上海出的“耐力”牌0.5mm钓线,“铁锚”牌9号长柄钩。都是凤城最扎劲的!

我有些受用不起,小娃儿怎么和你小老头一样呢?小老头说大河不分老少。

在大河,我们都是钩下坠,钩坠之间长在半米到一米,这要看钓什么鱼。涨水钓木排,水底是泥沙,水缓,用铅坠。枯水钓龙石梁,水底全是乱石,急流,用鹅卵石做坠。钓饵有青皮曲鳝、泥鳅、螺蛳肉、羊肝,用什么饵钓什么鱼。

抛饵定位,竿尾栓失手绳,架稳钓竿,竿梢随水流稍稍下弯。若竿梢连续轻微颤抖,是黄辣丁、青波、小鲤鱼,水眯子、花鳅。若竿梢一顿,或回直,接着下弯,连续下弯,那是不小的鲤鱼、“肥头”或小鲶鱼。若竿梢猛一弯,整根竿跟飞一样,那肯定是大鲶鱼。

我问过小老头,有没有钓到过“腊子”、剑鱼。他说肯定有,都没见它们露面(注:腊子,中华鲟。剑鱼,白鲟)。

1979年,一封信由县委办公室转交小老头。是小老头的儿子女儿从香港寄来的。小老头迟迟不回。县委办的催。小老头就回了信。到年底,小老头收到从香港台Ⅹ美国寄来的十几封信,他都一一回了。

1983年元旦,小老头的儿子回凤城。他儿子住县委招待所,天天来看小老头,多数时间是陪小老头在龙石梁钓鱼。春节,小老头和他儿子,还有他两弟弟一妹妹一起吃年夜饭,在彭家大院小老头住的那间房里。两天后,县委县府又招待他们,叫茶话会,在县委招待所。

同年,彭家大院又归小老头所有。小老头还是天天钓鱼。钓到了,除了自己吃,其他的还是在鱼市街上卖。

1988年,凤城要小老头当政协委员。小老头没表态,还是一天都钓鱼。小老头没表态还是当了政协委员。

1989年,小老头查出了肺癌,晚期。

这天,小老头从医院回到彭家大院。第二天一早,小老头就去龙石梁钓鱼。一直到天黑,都不见小老头回屋。鱼市街的几个老头去找,找到龙石梁航标灯下。收好线的钓竿,背蒌,装泥鳅的盅盅,小板凳,水壶,擦手布(兼捉鱼用),啥子都在,就小老头不在。

航标灯亮着,一会绿一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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