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觉睡了十六七个小时。
可以肯定,这是自西南战役发起以来,父亲睡得最长的一次嗑睡。
醒来后的父亲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确认。再次确认自己的右眼看不见东西了,失明了,瞎了。
马兰说,父亲醒来后,发出了一声像是清喉笼要咳嗽又像是在出长长的粗气。
父亲说,但愿是暂时性的。但父亲预感右眼失明是永远的了。
父亲要马兰的小圆镜。脸还肿,分开浮泡泡的右眼皮,眼白是眼白,眼仁是眼仁,眼仁中间还是瞳孔。形状、质地、颜色,碡碌碌的转。这右眼除了看不见、和左眼一模一样没任何差别。
父亲再次决定不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组织。父亲的意思是不主动坦白。
如果司令员战友们医生护士们说,说李康,告诉你一个沉痛的消息,你的右眼晴不行了,瞎了。父亲就会这样反映——是吗?是吗?(父亲闭右眼睁左眼,再闭左眼睁右眼,就像在乌江上做过的那样)好像是不大对头哟,试试,再试试,呀,呀,格老子的,我的右边边眼晴啷个了?右眼,是右边的右眼,啷个看不见东西了呢。
父亲笑。
马兰说,父亲的笑像是在哭。马兰说,那副样子就像前个晚上,首长们嘻嘻哈哈闹哄哄的安慰父亲时父亲的表情。
父亲说,军分区是由二野的11军一部和四野的47军一部组建。组建时沒司令,由二野30师的韩副师长、时任军分区第一副司令代行司令职责。
父亲说,47军是谁呀,死守大黑山血战廖耀湘,从东北到西南,人称狗皮帽子大军、一色美械,百战百胜。怕过谁?服过谁?
父亲说,11军呢整个2野呢,大别山元气大伤。讨饭的叫花子舔碗匠。要不是兄弟部队接济支援,要不是淮海时打下来一些补充,二野哪有力气过长江进击西南。
父亲说,你气足也不能这样火旺呀。我残了伤了,啷个嘛,说明我贡献大。这两股绳怎么能拧在一起?后面还用得着我说吗?
说,继续。
父亲却转了话题。
父亲说,一个剿匪队队长,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却挨了一闷棒。本身就是大笑话。还说眼晴都被打瞎了,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父亲说,25岁,年轻人要进步嘛。
父亲说,朝鲜战事,顺则罢,不顺呢,可能战火会烧过鸭绿江。军人的职责不是保家为国吗?
关于父亲为什么隐瞒右眼失明,不需再补充了吧。
有一次马兰和我母亲闲话。马兰对我母亲说要不是她父母捣乱,惹得父亲反感,很可能就是我马兰坐你的凳子端你的碗了。
我母亲问我父亲。父亲说,真的,很有这种可能。小市民呀,是要好好地改造呀。
母亲说,一半证实了,一半却没懂。我母亲想我的家庭成份还是小工商业主呢。你李康呢,是地主兼资本家。
那天,就是父亲受伤的第二天。杜冷丁下到小王村。搜捕队挨家挨户排查,杜冷丁也一家一户的走。杜冷丁注意到(过去都看到过,只是没注意)有些人家把山洞当成了自己的家产,棍子枝桠木板把山洞里外一拦,就成了鸡羊猪牛的“家”。还有一家十几口干脆就在洞里吃喝拉撒。
晚上,在联会上,杜冷丁要求进村排查的,要把那些将山洞当家产的人家作为重点,一言一行一针一线多一个少一双三亲六戚祖宗十八代都查。钻进洞去,看哪些家能到那处崖边边。